004.實習第三天
春日將晚,逐漸繁茂的樹蔭里藏着夏天的影子。
托馬斯總是很忙,小布魯斯有一段時間沒見到他了。
距離他的生日已經過去了兩個多月。在家庭教師弗朗索瓦先生的悉心教導下,小布魯斯差不多搞清楚了那天宴會上出現的人的身份,以及哥譚上流社會源遠流長、錯綜複雜的人際關係——他背下了哥譚大部分豪門貴胄的家族樹。
“媽媽,”男孩躺在草坪上曬太陽,“你的家族是什麼樣的?”
聞言,坐在一旁的瑪莎停下了手中的書。
黯淡的樹蔭中,她的綠眼睛顯得有些憂傷:“那也是你的家族,布魯斯。”
“對不起……媽媽,我說錯了。”
小布魯斯立馬從地上爬起來,一下撲到了母親懷裏,臉貼着她溫暖的腹部。
“你只告訴過我,我們從前住在馬薩諸塞的阿卡姆鎮……”
“是啊,但那已經是快一個世紀前的事了,”瑪莎輕輕地撫摸着他的腦袋,“我像你一樣在哥譚出生,在哥譚長大……只有我的母親,你的祖母,曾經生活在那塊土地上。”
“祖母?你從來沒提過她,媽媽。”
“因為她在很久之前就離開我們了,連你的爸爸都沒見過她。”
“哦……她是什麼樣的人?”
“她叫伊麗莎白。”
說到這裏,瑪莎忽然露出了一個神秘的笑容。
“事實上,我打算過幾天就帶你回阿卡姆宅邸看看。”
“……真的嗎?!”
小布魯斯精神一振。
“是的,畢竟五朔節就快到了——你知道這個節日嗎?哥譚人不怎麼慶祝它,但這是我們家族傳統中的重要一環,有點像團聚日。”
四月三十日一早,潘尼沃斯親自護送母子兩人前往阿卡姆宅邸。他們還帶了一些簡單的行李,因為傳統的做法是家人們要在老宅□□度五朔節前夕——即沃爾珀吉斯之夜,這個叫法有些不祥的味道,瑪莎是悄悄告訴小布魯斯的。
並且,在轎車行駛到一大半的時候,瑪莎笑着告訴他:
“對了,你舅舅會很高興見到你的。”
“——我還有舅舅?!”
小布魯斯又被震驚了。
“當然,我沒提過他嗎?他的名字是芬恩。”
“媽!完全沒有!”他忍不住叫了起來,表示抗議。
“好吧,好吧,可能是我忘了告訴你……別擔心,他很喜歡你。”
瑪莎的安慰落在他心上,比羽毛還輕。小布魯斯絲毫沒想到他還有個血緣如此密切的親人,仔細想想,托馬斯沒有兄弟姐妹,父母也已經去世……他還以為瑪莎也是如此,所以她才從來沒提過這些。
——他真的開始緊張了。
和韋恩莊園類似,阿卡姆宅邸也坐落於哥譚人跡罕至的遠郊。一路駛來,他們沒有見到任何一座民居,只有從未得到開發的大片原始森林從窗外飛逝而過,宛如一片綿延起伏的綠色海洋。
轎車在離宅邸還有一段距離時停下。
司機解釋道:“這些天一直在下雨,前面的這條泥巴路都被泡爛了,汽車根本開不進去。”
“一小段路而已,我們走過去就好了。”
瑪莎拉着小布魯斯下車,潘尼沃斯跟在後面,幫他們拿行李。
他們手牽着手,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前面的時候,瑪莎又對他說起了悄悄話:
“我小時候經常走在這條爛泥巴路上。”
她笑着朝他眨眨眼,活潑得像個小女孩:“感覺怎麼樣?是不是很糟糕?”
小布魯斯忍不住笑了,同樣悄聲道:“的確很糟!”
“多讓人懷念啊……我已經有四五年沒有回到這兒了。”
一邊艱難地走着,瑪莎還提起裙擺,跑到路邊摘了一朵野花。
“看,是三色堇。”
她將仍沾着露水的花朵放在他掌心。
小布魯斯低頭看了看:“它像一隻紫色的蝴蝶。”
“是啊,每年的這個時候,這些可愛的蝴蝶就飛得到處都是。”
這麼說著,瑪莎抬頭看了一眼:
“好吧,讓我們加快腳步——看見那個大煙囪了嗎?我們就快到了。”
大約兩分鐘后,一幢體貌龐大,擁有復折式斜屋頂、高聳閣樓和巨大煙囪的灰色老屋出現在他們面前。它的山牆十分老舊,上面爬滿了常春藤和地衣;低矮的屋檐下嵌着許多窗子,它們又厚又小,一片灰濛濛的,看起來有些骯髒。
屋子的正前方是一扇又高又窄的老橡木門,它被安放在爬滿藤條的石牆裏,乍一看角度有些怪異的歪斜,但久看又覺得十分端正,似乎沒什麼不妥;再仔細看的話就會發現,那飽經風霜的門板下方有個極小的窺孔,矮得讓人不明所以,因為那甚至不像是給孩子使用的。
同樣是第一次聽說阿卡姆宅邸、且頭一回拜訪此地的管家微微皺起眉頭:或許是因為森林近在咫尺,連房屋周圍都遍佈着瘋長的植被,這裏的光線太暗了,似乎連日光都失去了溫度;腳下的泥地透着異樣的濕冷,寒意刺骨,而粘膩的觸感隔着鞋面依舊清晰到令人髮指。
這裏的一切都令潘尼沃斯感到不適。
“把行李放這吧。”
瑪莎指了指前廊下那塊碎石鋪成的平面,朝他露出一個美麗的微笑。
“謝謝你,阿爾弗雷德,你的任務完成了。”
小布魯斯也朝他揮了揮手:“阿弗,再見。”
“再見,夫人,少爺,”猶豫了一會,他還是補充道,“願你們度過一段愉快的時光。”
他們站在原地,目送着管家腳步蹣跚地朝着來時的方向離開。直到他的背影漸漸消失在茂密的林木后,瑪莎才鬆開他的手,走上前去,用力地拍了拍那扇被風雨染黑的橡木門。
厚實的木門發出沉悶的嗡響。
沒過多久,門后就傳來了一輕一重的腳步聲,接着是生鏽的門閂被拉動的噪響,以及同樣被鏽蝕的門軸發出的、有些刺耳的吱呀聲。
門開了。
如他預料的那般,一個人出現在門后——小布魯斯被迫首先注意到他那張山羊似的怪臉,以及那上面嵌着的那雙如森林深處的陰影般幽暗的綠色眼珠——像極了瑪莎,但那綠色要比她的濃郁許多。
……人怎麼會長得像山羊呢?
他也說不出所以然,只能模糊地認識到這樣的判斷完全是依賴於一種直覺,一陣下意識的聯想。
“好久不見,芬。”
他聽見了瑪莎輕快的招呼聲。
小布魯斯不得不接受,這就是他的舅舅芬恩,他長着一張山羊臉:頭部的骨骼有幾處怪異而規整的過度突出,緊繃其上的皮膚卻顯得異常的年輕。他膚色蒼白,下巴上卻長着稀疏而黝黑的鬍子,反差之下顯得格外有存在感。
儘管這個年輕男人相貌怪異,可當小布魯斯望見他那副奇異的面孔時,卻驚訝地發現心中並沒有湧現出厭惡或其他相近的負面情感——取而代之的是一陣迷醉般的輕微眩暈,接着,他由衷地感到了一種莫名的愉快。
“……舅舅。”
他情不自禁地叫道。
“瑪莎,布魯斯。真高興見到你們,我的家人。”
山羊臉舅舅開口了,嗓音出乎意料的輕柔動人。
他露出一個親切的笑容,彎下又高又瘦的身軀,挨個擁抱了他們。
“歡迎回家,孩子。”
在這樣的近距離接觸中,小布魯斯不可避免地嗅到了他身上的氣味:那是一種衣物長期放置在老舊衣櫥中后難免會沾染上的味道,說不清楚具體是什麼,但似乎帶着一點潮濕的霉味,總體而言不算難聞。
他學着母親輕輕地回抱了男人一下。
芬恩看起來更高興了。
“好啦,別像客人一樣站在門口!快進來!”
他提起放在地上的行李,催促着他們往裏走,自己則一瘸一拐地跟在後面,不忘帶上門。
沉重的橡木門緊緊地關上了,將林間瀰漫的濕冷空氣連同陽光一齊隔絕在外。
屋子裏一片昏暗,一進門就能看見通往二樓的木質樓梯。在芬恩繞到他們看不見的地方放行李的時候,瑪莎已經推着他在寬敞的起居室里坐下,之後熟門熟路地在壁爐上方摸出一盒火柴,取出一根划亮,挨個點燃了那些雕琢着奇怪紋飾的黃銅燭台上的長蠟燭。
跳動的火光中,小布魯斯終於看清了屋內的裝潢與陳設,並不粗陋,反而趣味典雅:四周的牆面都飾以黑色的橡木鑲板,異常高闊的天頂下,都鐸式的傢具錯落有致地擺放着,古意盎然,恍惚間令人錯覺時光倒流到幾個世紀前。
“媽媽,”趁芬恩不在,他小聲發問,“舅舅的腳怎麼了?”
瑪莎拉來一張古舊的高背椅,在他身旁坐下。
“沒什麼,芬恩生來就有一條腿更短,所以走路有點跛。”
她輕聲告訴他,隨後感嘆道:
“不過,原來似乎沒這麼嚴重——他好像越來越跛了。”
芬恩很快就回來了,懷裏還抱着一捆乾柴。他慢吞吞地走到壁爐前,將那些乾枯的木頭扔進去,又劃了一根火柴,將它們點燃,最後用鐵鉤撥弄了兩下,好叫爐膛燒得旺旺的,噴薄出足夠的光和熱。
瑪莎問:“沒有熱可可了嗎?”
“啊,我忘記補充了……”芬恩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腦袋,“自從你離開后。瑪莎,那是你愛喝的。”
“明明是媽媽愛喝。”瑪莎嗔怪道,到底還是笑了。
她拍了拍高背椅的扶手:“過來,到這來。”
聞言,年輕男人很順從地湊到她身邊,徑直盤腿坐在了厚實的地毯上。
瑪莎摸了摸他高出扶手的腦袋:“過得怎麼樣?”
“你不在的生活當然不太好,姐姐。”
他溫順地垂下眼睛,高大的脊背更加佝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