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7.摸魚第二天
稍顯破舊的大巴車飛馳在前往阿卡姆的公路上。
也許是出於某種敬意,司機將車載電台的音量調小了許多。
“埃文·哈里斯教授?你們走散了嗎?”
“是的……我們走散了,我和埃文,”貝爾教授打了個哆嗦,裹緊了他的灰色衝鋒衣外套,“在一片野地里,那裏遍地都是鋒利的石塊……天吶,這可真冷……你們不覺得嗎?”
他偏了偏頭,看向唯二的乘客,眼珠在陽光下透出野獸般的明黃。
穿着短袖襯衫的布魯斯瞥了一眼霍莉的T恤,點頭:“您說得對。”
剛才他趁着來人與司機交談的時候和女孩換了個位置,現在他坐在過道旁,右手規矩地擱在膝蓋上,與陌生人隔着三排座椅的距離相望。
貝爾教授嘆了口氣:“這都怪我……太冷了,埃文說他要出去看看,‘這個鬼地方肯定有門’,沒錯,總是會有門的。我本該和他一起去,可我猶豫了。”
“埃文沒有回來。克萊姆早就失蹤了,只剩下我和亞歷山德拉……她快發瘋了,我能聞到那種‘瘋狂’的味道……她說她要開門。”
他自言自語式的敘述戛然而止,頭卻沒有轉開,臉上仍然是愁苦的微笑。
霍莉探出腦袋:“你們是去登山了嗎?”
“不,不,那不是山……非要說的話,那應當是一片苔原?……後來我們到了哪?我徹底糊塗了。嚮導早就丟下我們獨自逃跑——這也能理解,可所有的電子儀器都失靈了,我們不得祈禱自己能有威廉·戴爾那樣的好運氣。”
布魯斯注意到,男人始終沒有眨眼。
他試探着接話:“誰是威廉·戴爾?”
“老威廉?噢,他是學者們的典範,密斯卡托尼克的驕傲……我有幸和他見過一面。”
貝爾教授頓了一下。
“你們知道密斯卡托尼克嗎?那座大學……我要回那裏去,沒錯,我要回那裏去……可以幫我個忙嗎?卡雷拉斯先生?”
司機立馬大聲回答:“沒問題!教授。”
男人似乎很滿意這個回答,於是接着道:“我說到哪了?埃文?啊,我勸過他了,我說:‘再等等,夥計,外面有些大傢伙,你可不會想和它們碰面的,對不對?’,埃文回答:‘外面什麼都沒有,你發瘋了,巴茲’……?”
“……不對,我可沒有發瘋。”
貝爾教授慢慢低下頭。
“我沒有發瘋。我很確定這一點,因為‘瘋狂狀態下的人是無法分清現實和虛幻的’,但我可以。為了向埃文證明我的腦子還好好的,我鼓起勇氣,拔出槍,擊倒了一個外面的大傢伙……”
“是熊嗎?”
“不,我想是某種蛛形綱生物。”
“巨大的蜘蛛?”
霍莉給了布魯斯一個“這人多半是瘋了”的眼神。
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中,阿卡姆已遙遙在望。大巴逐漸減速,以一種近似於觀光的姿態穿過了城鎮東南部的一些街區——委婉地說,這裏不太現代化,街道狹窄,房屋密集,活像一堆雨後冒出的真菌,密密麻麻地堆疊在腐朽的樹樁上。
大巴在大學街停下。
司機再度離座,體貼地將貝爾教授扶下車;他們拎起行李,也跟着下了車。
“你們是這裏的學生?”
司機驚訝極了。
霍莉聳肩:“這可真是巧了,對不對?”
布魯斯看了一眼站在路邊望着校門發獃的男人:
“我們可以陪教授一起進去。”
“哇哦!那就拜託你們了,”司機的態度有所變化,“我是在這讀的中學,貝爾教授當時是我的鄰居,他對我很好……要知道,在阿卡姆,陌生人的善意總是很難得。”
說到這裏,司機又看向了教授的背影,他壓低聲音:
“我知道他看起來不太正常,可這在阿卡姆還挺正常的——這是不是有點像繞口令?總之,我希望他一切都好,他是個好人,好人活該長命百歲。”
語畢,他黝黑的臉上露出了一絲苦澀的微笑,又匆匆朝他們點頭,隨即回到了大巴上。
車門關閉,引擎啟動,一陣黑煙冒起,越來越遠……
太陽還沒有下山,密斯卡托尼克大學的校門閃閃發光。
“教授,您想去哪?”
布魯斯走近了一些。
貝爾教授回過神來:“你們也要進去嗎?”
“我們是這裏的新生。”
“新生?新生……噢——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男人驀然激動起來,略微佝僂的脊背都彷彿挺直了,分外熱情地同他們握手。
他的手又硬又冷,握起來像是冰雕。
“是我太糊塗了,居然沒有認出來!——你們是誰的學生?”
霍莉重複了一遍:“我們是新生,教授。”
男人沉思了一會:“那你們要去行政樓嗎?我可以帶你們去!”
“好的,謝謝您的好意。”
“別客氣。密斯卡托尼克雖然不算太大,可不熟悉的人還是很容易迷路……這一片是舊校區,行政樓在新校區,一個位於艾爾斯伯里街盡頭的T字型建築,比較好找——瞧,這一棟建築就是原來的老圖書館,它現在的名字是為了紀念阿米蒂奇博士——你們恐怕沒有聽說過這位可敬的老人。”
布魯斯立刻想起了瑪莎的那些“睡前故事”。
他遲疑地開口:“如果您說的是1928年發生在敦威治的那件事……”
“沒錯,沒錯!就是‘那件事’——孩子,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母親的祖輩生活在阿卡姆,她和我說過一些故事。”
“那可不是故事!天吶,真沒想到還有人記得——”
男人的話語被一陣響亮的犬吠打斷了。
“貝爾教授?”
一聲驚異的問候傳來。三人循聲望去,只見老圖書館緊閉着的門扉被從里推開了,一個渾身籠罩在黑色寬檐帽、黑大衣和黑斗篷下的人出現在門縫間的陰影里。他的兩隻手都戴着白色手套,左手緊緊地拽着一條粗大的金屬鏈——一條壯碩的黑犬緊跟着竄了出來,鏈子的一端正牢牢地套在它結實的脖頸上。
這個人上下打量了一會貝爾教授。
“真是令人吃驚……好久不見。”
黑犬衝著貝爾教授狂吠不止,唇邊翻出巨大的白色獠牙。
“阿什利閣下。”
貝爾教授朝他致意。
“的確好久不見了。”
“噓,噓,格雷斯夫人,請先安靜些——好吧,其他的事待會再說,你們這是要去哪?”
“這兩個孩子是今年的新生,我想帶他們去行政樓。”
貝爾教授向他們介紹道:“這位是我們的圖書館館長,阿什利閣下。”
阿什利朝他們點頭:“很高興見到你們,新生。好了,我和你們一起去行政樓吧。”
他像一陣冰冷的風刮近那樣走來,不遠不近地跟在貝爾身邊。
黑犬不再咆哮了,但喉間仍含着低低的吼聲。
接下來的路程保持着一種詭異的安靜。
他們來辦入學手續的時間有點早,現下在校園裏穿梭的多是些後勤人員,不少人朝他們投來好奇的目光,卻不知為何沒有一個出聲打招呼。
“好了,我們到了,你們兩位可以去東翼的307辦公室找找布朗斯凱女士,她是負責入學登記的職員。至於貝爾教授,恕我冒昧——我想帶你去見一個人。”
貝爾教授的表情沒有變化,但布魯斯和霍莉都一眼看出他有些不安。
“誰——?抱歉,阿什利閣下,但我不太明白……”
阿什利說:“一個你很熟悉的人。請放心,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我想我們很快就能搞明白。”
“好吧,好吧……”
貝爾教授看向他們。
“再見,孩子們。”
“希望你們能喜歡上這座學校,享受在這裏的生活……很高興遇到你們,下回見!”
“再見,教授。”
“我們也很高興遇見你!”
兩人向通往東翼樓區的走廊走去,不出一百米,霍莉就憂心忡忡地開口了:
“貝爾教授看起來不像壞人……我是說,特別是和那位圖書館館長相比,他顯得正常極了。我們是不是不該就這樣讓他們離開?”
布魯斯停下腳步:“你想跟上去看看嗎?”
“不……但是……好吧,我想是一路以來的古怪氣氛讓我有些神經過敏了。就算阿卡姆再邪門——我們又不是生活在電視劇或者小說里,不可能一來就撞見什麼超出日常的怪事。”
布魯斯笑了:“這聽起來像是在自我說服。既然擔心,我們就跟上去看看,這沒有什麼。”
霍莉在原地躊躇。
“他們就要走遠了,霍莉。”
“——行!既然答應了卡雷拉斯先生……”
霍莉咕噥起來。
“我像是個多管閑事的人嗎?”
他們追了上去。
阿什利帶着貝爾教授一路來到了西翼四樓,大狗沉重的喘息在空曠的樓道中回蕩。
走廊盡頭的辦公室門打開了。
“啊,威爾金森教授,我正要找你。”
阿什利站住,讓出身後形容憔悴的男人。
“貝爾教授在這了。你有什麼話想說嗎?”
身材高挑的黑髮女人抱臂而立,冷酷的目光好似冰錐扎在男人身上。
“真高興再見到你,塞巴斯蒂安,”她的語調也是冷冰冰的,“如果你堅強的意志能用在正確的地方上就更好了——你這可憐的糊塗鬼。”
塞巴斯蒂安·貝爾愣在了原地。
“……亞歷山德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