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6.摸魚第一天
她端着盤子,第七次路過甲板,目光依舊忍不住落在了站在欄杆邊的年輕男人身上——又猛地移開,像被驚起的蝴蝶般撲朔着翅膀離去。羞慚的情緒再一次襲上心頭,她不想如此冒犯一個陌生人,可那個背影似乎逸散着某種魔力。
一種令人不安、卻渴望靠近的魔力。
她不知道她停下了腳步,以和陌生人同樣的角度眺望着遠處的大海。今天陽光燦爛,漂亮的雲浪如同滾沸的白粥灑滿天空,新鮮又濃稠。咸澀的海風徐徐吹拂,遙遠的天際線恍如墜入夢幻的藍鯨,不遠不近地停駐。
目光又順着綢緞般的藍色波濤飄了下來,翻過甲板上的欄杆,跳到了陌生人身上。
——陌生人忽然間回過頭來。
“您好?女士?”
低弱的聲音被海風吹亂,他眼中覆著一片即將下雨的天空。
“你好……啊!抱歉,”她徹底驚醒過來,慌忙道歉,“我不是故意、呃、盯着您看的……”
年輕男人點了點頭:“這沒什麼……我是說,我沒有責怪您的意思,這種事時常發生。”
她有些愕然,看了看對方沒有絲毫笑意的面容,摸不準這到底是不是一個緩和氣氛的玩笑。
“噢,好的……”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恕我冒昧——您的目的地是哪呢?”
“您好像已經在這站了幾個小時……下一個港口離得還遠呢。”
“感謝您的關心,但我只是想在這看看海,”年輕男人保持着過分禮貌的口吻,他看起來真不像一個美國人,“我的目的地?……您對金斯波特有了解嗎?”
“金斯波特?您居然要去那個地方!真巧,我也要在那下船——噢,不,等等!我還有工作,也許您不介意等我一小會?”
“當然。”
布魯斯目送着金髮碧眼的年輕女郎匆匆離開,懶懶地換了個姿勢倚在欄杆上,沒有焦點的目光又開始在海面上飄蕩。
一群群海鳥盤旋在船隻周圍,時而出現,時而消失——是躲進了雲后?還是藏進了浪里?沒有一個確切的回答,只有高亢的鳴叫連綿不絕。
“不好意思,讓您久等了。”
年輕女郎重新出現在他面前,神情還有些拘謹。
“……我很可怕嗎?”他無奈地笑了起來,“面對我,您似乎很不自在。”
不料,對方卻憤憤起來,控訴般回道:“明明是您太過禮貌——好啦!先生,你是外國人嗎?”
“我是哥譚人。”
“噢——哥譚?聽起來像是某個中美洲國家。”
他們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笑了。
“布魯斯·韋恩。”
“霍莉·哈羅德。”
女人和他握手,她的手掌堅實而有力。
“很高興認識你,布魯斯。首先,以防誤會,我必須得解釋一下,我可不是來搭訕的。我確實要去金斯波特,在船上做服務生只是順帶——呃,支付船費。”
“當然,我相信你,哈羅德小姐。”
“霍莉。”
“好的,霍莉。”
霍莉滿意地笑了:“你去金斯波特做什麼呢?旅遊嗎?我不得不告訴你,這個時候的金斯波特可沒有什麼好看的,更別說好玩的了。而且那裏的居民一點也不熱情好客,相反,他們很是排外,討厭外來者……阿卡姆附近的城鎮多多少少都有這個毛病。”
“實不相瞞,”布魯斯誠懇道,“我最後的目的地確實是阿卡姆。”
“……”
“我猜沒有人會想去那個地方旅遊,”霍莉狐疑地打量他,“讓我猜猜,一個不太可能的答案……你總不會是要去——”
“密斯卡托尼克大學。”
“密斯卡托尼克大學。”
一陣沉默。
“先生,您是那的教授嗎?”
“……我看起來有那麼老?”
“不,”霍莉尷尬一笑,“只是……博學。”
“我姑且認為這是您對我的稱讚。”
“密斯卡托尼克大學,人類學新生。”
布魯斯再次伸出手。
“……同樣的,人類學新生。”
霍莉用比之前更大的力氣握了握他的手。
“很高興認識你,新同學——老天!居然還有這樣的巧合?”
布魯斯不置可否:“聽起來你很了解那?”
“當然,我的祖輩就居住在阿卡姆附近……萬幸,他們選擇了離開。要我說,波士頓可真是個好地方。”
“但你還是回來上學了?”
“出於一些不得不的原因,”霍莉嘆了口氣,“我爸爸並不想讓我去那裏,密斯卡托尼克……他說那裏的水流聲都是污穢可憎的,這是不是有點誇張了?”
“也許?我媽媽倒是一直嚮往着回到那片土地上,她說那裏是‘一片純潔的凈土,高尚的典範’——對了,她姓阿卡姆。”
“……”
霍莉扶額:“事情越來越詭異了,這是我的錯覺嗎?”
布魯斯舉起雙手:“以防誤會。我得先說,女士,我可不是來搭訕的——”
“噗嗤——”
霍莉忍俊不禁。
“好吧,既然我們兩個都是清白的,那早有預謀的就只能是那座學校了。”
“密斯卡托尼克?”
“是啊,它可是與哈弗大學齊名的藤校,儘管出了馬薩諸塞就名聲不顯。那些恪守傳統的老紳士們最愛它了……簡直就是一種迷信,我倒是沒聽說過這座學校的校友有什麼豐功偉績。”
“它是學術研究型的大學。”
“沒錯,像什麼人類學,沒有前途的專業——但是我喜歡。”
“你沒考慮過就業嗎?”
“大不了跟着我爸出海當船員。你呢?”
“……抱歉,但我是富二代。”
“……”
霍莉退了一步:“是我唐突了,少爺。”
“……”
就在兩人時不時互相噎住的閑談中,陸地的輪廓漸漸出現在視野盡頭。
走下舷梯,踏上碼頭,他們是小鎮唯二的訪客。午後的金斯波特醉倒在白茫茫的日光中,清涼的水波冷卻初秋的燥熱。遠處有零星的人影閃過,步履匆匆,分外寂寥。
在報刊亭老闆的注視下,他們買了一份當地的地圖。
“我看看……我們先沿着燈塔街往西北方向走,經過公共海灘,接着才是去阿卡姆的短途巴士站台……”
“你們要去阿卡姆?”
老闆意味不明地笑了。
“真是個好主意。”
霍莉放下地圖,盯回去:“您有什麼高見嗎?”
老闆聳聳肩:“我只是想提醒你們,最後一班去阿卡姆的車是五點十分發車,小卡雷拉斯一向準時。”
霍莉扭頭:“現在幾點了?”
布魯斯低頭看了看錶:“四點四十二……四十三了。”
“你們可以沿着海岸線跑跑步,年輕人,”老闆咧開嘴,顯然是在嘲笑他們,“那裏的風景可真不錯。”
“謝謝!”
霍莉拉着布魯斯大步走開。
布魯斯:“所以……我們要跑嗎?”
“先離開那老頭的視線再說……該死!”
一路狂奔之後,他們趕上了末班車。
司機是個皮膚黝黑的小伙,看見他們衝上車還頗有些意外。
“呦,你們是外地人吧……要去阿卡姆?”
“沒錯——”霍莉扶着車門,狠狠喘了口氣,掃了一眼車廂,“看來我們又是唯一的乘客?”
“哈哈,總是如此,畢竟現在還沒到旅遊季。”
司機招呼他們落座。
“到阿卡姆要大概一個小時——有些漫長的旅途,不是嗎?你們可以欣賞一會沿途的風景。”
大巴發動,傳來沉悶的聲響。
“現在有什麼可欣賞的?”
“建築,當然是建築!年輕的女士,這些殖民時代的老房子在現在可不多見了……看到那邊的風向標了嗎?再走過一點就是大名鼎鼎的水街了……噢,你們可能沒聽說過。”
“我聽說過。這裏是不是發生過很多無頭懸案?”
“哈哈哈哈——”
司機一邊打着方向盤,一邊放聲大笑。
“無頭懸案?不不不,鎮上的每一位居民都對兇手的真實身份心知肚明,只是沒有警察和法官需要的證據……不過,那些都是過去的事了,現在的金斯波特很安全,沒有失蹤案,也沒有謀殺……”
大巴駛離了小鎮。
“是嗎?”
“當然,至少我可以保證,你們兩位不會出現在明天的《阿卡姆廣告人》上。”
這個帶着幾分悚人意味的玩笑話讓車內陷入了一陣安靜。
“噢,抱歉,這是不是太過火了?”
司機嘟囔起來。
“但願我沒嚇到你們——拜託,說些什麼吧!你們讓我良心不安。”
“最近真的沒有發生一些不同尋常的事嗎?”
布魯斯突然開口。
“‘不同尋常的事’?我想想……至少《阿卡姆廣告人》上沒有說。它沒有提到,先生。所以答案是沒有,沒有什麼‘不同尋常的事’。”
司機用戲謔的口吻回答,接着動動手指,打開了車載電台。
一陣模糊的電流聲后,爆炸般的搖滾樂響起,電結他的噪響甚至蓋過了主唱的吼聲。
兩人對視一眼,明白司機是不想再和他們對話。
霍莉低聲問道:“布魯斯?你是知道了什麼嗎?”
“不,我什麼都不知道,”他也低聲答道,“只是多問了一句……他心虛了?”
“什麼?不會吧?總不可能真的有什麼——等等,車怎麼停了?”
一個突如其來的剎車后,司機打開前車門,伸長腦袋喊話:“嘿!嘿!教授?貝爾教授?是你嗎?——上帝啊!你是怎麼把自己搞成這樣的?!”
他匆匆掙脫駕駛座上的安全帶,幾步跳下,將一個形容枯槁的男人扶上了車。
現在陽光正好,猛烈的西晒穿透了整個車廂,被稱作“貝爾教授”的男人整張臉都被照成了淡淡的橘粉色。他在司機的攙扶下顫顫巍巍地落座,面容愁苦,又似乎是在微笑,說起話來簡直像是從喉間擠出冰碴子。
“謝謝,卡雷拉斯先生……你有看到埃文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