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不說那些有的沒的了,吃菜,旁的不說,明月的味道是真的不錯,酒也好喝。”司空摘星招呼大家,“朱師傅的西湖醋魚真的一絕,一定要嘗嘗。”
幾人正吃着,阿風又推門進來了,不過這次木製的托盤上放着一道司空摘星從未見過的菜。
“掌柜的說這是她最近研製的新菜品,讓我端來給大家嘗嘗,看看有沒有什麼需要改進的地方。”阿風道。
“喲,太陽打西邊出來了?沈明月不是嫌棄我說再也不讓我點評了嗎?”司空摘星一邊將筷子伸向盤子,一邊調侃道。
只是司空摘星的筷子還沒有伸到盤子那兒,阿風就將盤子挪了好大一塊位置,推到花滿樓的面前,笑眯眯道:“掌柜的還說了,司空公子喝茶只會牛飲,吃菜只會鯨吞,他不懂得品鑒,餓不死就行,給他就是浪費了。不過好在還有懂的人,於是掌柜的特意強調一定要把菜放到懂的人面前。”
“嘿,怎麼沈明月明裡暗裏都得嘲諷我一番呢。”司空摘星不滿道,“不過都這麼說了,來吧,七童嘗嘗這魚排味道如何。”
花滿樓聞着空氣中瀰漫的香味,微笑執箸:“那我就卻之不恭了。”
青瓷的盤中分成兩部分,左側白蘿蔔片成薄片,均勻地鋪在碎冰上,搛起來幾乎可以透光;右側魚排炸至金黃,整整齊齊地佔據餘下的整個盤子,魚排外面淋着晶瑩剔透的糖醋汁,色香味俱全,看起來分外誘人。
葷素搭配倒是均衡。
而這魚排一入口,花滿樓嘴角的弧度愈發增大。
看着花滿樓上揚的嘴角,陸小鳳問道:“如何?”
花滿樓卻不答,只問阿風:“不知這菜可有名字?”
“有的,掌柜的說菜名‘浮生暫寄夢中夢’。”阿風清脆答道。
“‘浮生暫寄夢中夢’,”品着這個名字,花滿樓贊道,“魚傳尺素,輕薄的蘿蔔片作為‘尺素’用以抒寫浮生,有意思。”
“幾位先嘗着,我先下去忙活了。”將托盤一收,阿風迅速出去了。
“那跟夢有什麼關係,”陸小鳳不解的同時也往嘴裏塞了塊魚排,甫一入口驚訝道,“這魚排竟然是素的……”
花滿樓復又將魚排放至白蘿蔔片上,包裹後放入口中,感受着外層的清脆爽口,慢慢咀嚼后臉上笑意更濃:“將土豆蒸熟后搗成泥,胡蘿蔔和香菇切絲,翻炒后加入其中和成內餡,之後均勻地鋪到豆皮上,放入油鍋中炸至酥脆,出鍋擺盤澆上糖醋汁,輔以冰鎮的白蘿蔔片解暑解膩。蘿蔔片包裹后外層脆爽清涼內里軟糯溫熱,又是不一樣的感覺。以素菜做魚排,假假真真真真假假,如浮生一夢,‘浮生暫寄夢中夢’,沈掌柜當真是個妙人。”
話至此,司空摘星也嘗了幾塊,讚不絕口的同時對花滿樓道:“難怪沈明月要把這菜放到你面前,就單看一嘗就能將原料和做法說得頭頭是道的這本事,就跟沈明月如出一轍。若是她在這兒聽了你的這番話定要引你作知音的。”
咽下口中的“魚排”,司空摘星笑着補充:“沈明月的嘴可刁,不論多細微的味道在她嘴裏都能嘗出差別,多奇特的外觀都能還原最初的材料。再加上她又愛吃,喜歡鑽研美食,幾乎所有的吃食都能在她手裏復刻。”
司空摘星又想起明月樓剛步入正規那段時間,沈明月每天為怎麼吸引食客留住食客苦惱,在廚房一呆就是一整天,絞盡腦汁思索區別於其他酒樓的菜譜,每次一有新品就急切地把司空摘星叫來,興緻勃勃地向他介紹新的菜品,炫耀似地講做法工藝,讓司空摘星選出最好吃的一道作為新品推出。在講起菜品的時候,沈明月的一雙眼睛在陽光下亮晶晶的,充滿了熱愛。
其實外面再怎麼是獨當一面的明月樓掌柜,那時候本質上也不過是個熱愛美食的十五歲的小姑娘罷了。
除此之外,明月樓的菜單還會因為季節改變,食材大都選擇時令蔬果,哪怕還沒有過季但菜品也會因為食材馬上過季口感不好而被替換。得益於沈明月的在美食這條路上的執着與追求,明月樓在清河坊這片繁華街區站穩了腳跟。
聽到這兒,陸小鳳問道:“哦?那怎麼還要花那麼久的時間排那家點心,沈掌柜直接自己做就好了呀。”
“明月樓還有個規矩,不做早餐,不買糕點,按她自己的話來說,自己賺得錢已經足夠開銷,不必搶別人的財路。”
司空摘星永遠記得當時的場景,又是一次自己給沈明月排隊回來,又是自己坐下就開始吐槽,悶熱的天氣搞得他一身汗,渾身粘膩,於是不滿道:“你不是能嘗出來配料用量嗎,幹嘛每次都使喚我去排隊,自己做不就完了,而且你自己做了再賣不就多賺一筆。”
“那不行,那是人家的東西,我開個酒樓已經賺了不少錢了,沒必要再搶這些生意。”邊說著沈明月邊往嘴裏塞了一塊糕點,細膩的味道讓她舒服地眯起眼,“這些糕點,冷了吃和剛出爐是不一樣的味道。”
與司空摘星平常見到的催債時的兇悍完全不同,那日午後細碎的光從繁茂的枝椏中間穿過灑到沈明月的身上,她的髮絲綢緞一樣閃着光。沈明月低頭笑着,眉目柔和,倒是難得的顯出一絲溫柔來:“我就希望它能紅紅火火地開下去,讓我一直能吃到這個味道。”
“沈掌柜倒是有心了。”陸小鳳說。
說說笑笑間,一頓飯不知不覺便吃完。陸小鳳便不是那種能安穩坐定的性子,欣賞了會兒西湖美景便嚷嚷着要下樓去道謝,他表示可以白吃白喝,但態度一定要到位。
幾人沿着樓梯緩步慢行,一樓大廳的格局便漸漸展現。
只是旁人或許會感慨大廳的開闊和座無虛席,陸小鳳則不然,他的目光全然被櫃枱那兒的忙碌的曼妙身姿給吸引,不同於沈明月的大氣艷麗,那女子很明顯帶着江南水鄉的溫婉,但手底下的算盤卻撥得利落迅速,提筆書寫賬簿也是乾脆。陸小鳳笑道:“沒想到賬房也是個美人兒!”
司空摘星才懶得理陸小鳳這處處留情的浪子行徑,正在大廳中尋覓着沈明月的身影。
而靠近門口的桌椅旁,兩個人的爭吵淹沒在周邊熱鬧的交談中,但卻被花滿樓敏銳地捕捉。
“我先坐下的位置,閣下跟我搶為免有失風度吧。”一個穿着打扮做書生樣的人道。
“哼,這原是我先將包袱放到了椅子上,未曾想有不長眼的沒有看到。”另一個絡腮鬍的大漢也不甘示弱。
“若是這麼說,剛剛還是在下先邁進了大門。”書生搖搖扇子,內力隨着扇起的風直衝絡腮鬍的面門。
花滿樓一凜,剛剛便是察覺到內力波動才注意這邊,如今見兩人有衝突跡象,周圍都是普通百姓,明月樓的幾個雜役也都不是練家子,於是更加擔心。
那兩人顯然沒有顧忌。
從書生出手那一刻起,絡腮鬍便被徹底激怒,抓起桌上的筷子手掌一翻,那筷子便化作武器如鋼鐵一般釘向書生。書生以扇格擋,內力包裹下發出“叮”得一聲,將筷子震落直直地插進桌面幾寸。
好功夫!絡腮鬍暗嘆一聲,隨之心裏也提起警惕,知道對方來者不善。
“我不過是跟閣下打個招呼,沒想到閣下不留情面,既如此,我也不必客氣!”邊說著書生摺扇一收,右手化作利爪便伸向絡腮鬍的脖頸。而絡腮鬍也不是好惹的,從包袱中掏出一把寒鐵匕首後退兩步便要迎接。
兩個人不過淺對了兩招,座下的椅子已然被內力震得傾倒破裂,好在兩人還有些克制,未曾因內勁外泄而傷及無辜,但這架勢還是嚇到了旁邊就餐的食客,正要做鳥獸散開。
花滿樓正要去勸阻,但見一陣風過,一個身影迅速跑過去試圖抓住書生的手臂:“你們不要再打啦!”
待聽出那腳步是沈明月後,花滿樓更是一驚,沒有武功的普通人驟然受到內力侵襲必然會傷及五臟六腑,嚴重的甚至可能當場喪命。來不及多想,花滿樓急忙便要施展輕功,然後便被突然冒出的司空摘星按在了原地。
“不要慌,且看好戲。”司空摘星一點也不擔憂,一副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樣子。
花滿樓還要說什麼,那邊沈明月已經衝進人群。只是預想中的傷害並沒有發生,沈明月不僅輕輕鬆鬆將那書生的胳膊壓下,還微一側頭成功躲過了絡腮鬍的匕首,緊接着兩個人便被閃現的阿風踢出了門外。
這下輪到花滿樓遲疑了。
看着花滿樓的神情,司空摘星回想當年頭次遇見這事兒的驚訝,有點惡作劇得逞的意味。他可不是不想出手,只是不知道為何沈明月有些自己都不知道的本能,江湖上一般的嘍啰在明月樓根本無法鬧事。
沈明月看着一片狼藉的桌椅和碎得不成樣子的杯盞,痛心疾首道:“我上好的桌椅和絕佳的青花瓷啊——”
看着門外捂着胸口的兩個人,沈明月氣不打一處來,沖櫃枱喊了句“安歌,拿算盤來”,接着就氣沖沖地打着算盤向倆人道:“我那紅櫸木的桌椅一套要二十兩,青花瓷一套要十二兩,再加上誤工費、客人受驚費,一共三十六兩紋銀,一人十八兩。”
“還好當初沒聽你的大廳用金絲楠木……”阿風小聲嘟囔。
沈明月一把拍在阿風頭上,惹來他“哎呦”一聲,復又轉身沖兩人道:“兩位打算怎麼付錢,銀票北邊一裡外有錢莊,支持多種面額兌換,紋銀現結,概不賒賬。”
一番操作行雲流水,讓一旁的陸小鳳看了個目瞪口呆。
司空摘星笑道:“看吧,我就說有好戲。雖然以前我試探過沈明月,日常中的試探和危險她反應不來需要我的看顧,彷彿確實不會武功。但偏偏一旦牽扯到錢財,她一下子跟打通了任督二脈一樣,神擋殺神,佛擋殺佛。可見人的潛力都是無窮無盡的,單看要用什麼激發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