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賈氏百日後的第二日,林府一行九輛馬車,往凈尋寺而去。
黛玉跟林鐸兩個坐在一輛,皆一身素服,黛玉只簪了兩隻白玉簪,眼睛微紅,昨日哭的多了,風輕給她抹了葯,又敷了許久,眼睛才只剩了紅,沒有腫了。
“今兒爹爹要聽一時辰的經,讓咱們可以去後山轉轉,並不妨事。”黛玉道。
林鐸點點頭:“今年春寒,杏花尚開着。”
“杏花微雨,可惜物是人非,母親先前最愛帶咱們杏花林里走一走的。”黛玉嘆了口氣,又要傷心。
林鐸也嘆了口氣,慢悠悠的道:“也不知那個被我弄了一身泥巴的夫人,如今還肯來凈尋寺么?”
“來又如何?莫不是你要當面致歉?”黛玉也記起了往事。
“不,怎麼會呢?我自然是想讓她重溫舊事。”
黛玉瞪了他一眼,不復方才的傷感之態。
正要同他說點旁的,忽然外面傳來一陣喧嘩之聲,有人怒罵,有人興奮大喊,還有人嚎哭不止,隱約還有孩童的聲音。
兩人對視一眼,然後挑開了一點林鐸那邊的帘子,透過窗欞看了出去。
只見一輛馬車在旁避讓林家車架,馬車窗口大開,有一公子哥裝扮的人,正在往外丟什麼東西。
而他的馬車之後,跟着一群人,男女老少皆有之,還有衣衫襤褸的孩童怯生生的跟在末尾,眾人你推我搡,不時有人被踩到,哀嚎不止。
“這是?”黛玉驚訝的低聲道。
馬車已經走過,看不見後面的情景了,黛玉放下帘子,眉心微蹙,似有厭惡一般。
“阿姊,他是不是在扔銀子?”
“苦饑寒,逐金丸。”黛玉喃喃道。
“苦饑寒,逐金丸?原來是效仿這個典故,可是阿姊,他怎麼不扔金子?”林鐸很是嫌棄,窮就不要出來顯擺嘛。
“這可是揚州啊。”富甲天下的江南之地。
黛玉實沒想到典故里的事就這麼活生生的出現在了眼前。
“呵,知道避讓我們的車架,可見要麼是官宦子弟,要麼就是鹽商富貴之家,還挺有分寸,只魚肉百姓,不招惹權貴,是個聰明的紈絝子弟,他家祖墳位置定然不錯。”林鐸道,那口氣,有幾分要去刨人祖墳的意思。
“不許這樣的口氣。”黛玉拍了他一下。
“他噁心到阿姊了。”林鐸毫不掩飾。
“我的確厭惡,母親曾說,世家子弟,生來富貴,故而也不是個個都上進的,紈絝不堪的也有,只是沒想到所謂紈絝子弟是這樣的行徑。”
“你可不許這般!”說著,瞪了林鐸一眼。
林鐸在心裏給那人記了一筆,然後一臉無辜:“阿姊,我不會的。”
那麼蠢的事,他才不要做。
“恩,乖。”黛玉又獎勵他一個捏捏,然後繼續道:
“其實我在意的是另一樣,你看看後面跟着的那些人,面黃肌瘦,目色獃滯,可父親說過,揚州歷來富庶,乞丐都比旁的地方少,如今怎麼會這樣?背後原因才值得深思,相比之下,那個人無足輕重。”黛玉道。
林鐸不以為然:“背後緣由么,官官相護,有恃無恐罷了,史書上這種事還是挺多的,不過那個扔金子的,後來被處死了,禍及全族,這個估摸着也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早死晚死都得死,這個不如就讓小爺送他一程罷。
林鐸露出一個人畜無害的笑容。
黛玉瞧着他乖巧的笑容,心生不妙,盯着他看。
“你是不是…”
“阿姊,吃糖。”林鐸攤開手。
黛玉的注意力果然被他手心裏的糖果吸引了過去:“桃仁糖?你不能吃這個!”
說著拿過他手裏的兩塊糖,放到一邊,又拿帕子給他擦了擦手心。
“你吃桃仁就會眼睛腫,就是做成了糖,也一樣的,再不許吃這個。”
“無二給我的,估計看錯了果仁,阿姊不要怪他。”
黛玉點點他的額頭:“無二看不到,我自然不會怪他,可你自己呢?!”
“阿姊我錯了。”
“出城了。”林鐸指指外面。
聽得馬車已經出城了,黛玉忍不住又掀開帘子看了看。
因為母親身體緣故,她一年不曾出府了,不過先前也總跟母親出城上香,城外官道十里,兩旁皆種着西府海棠,也曾是揚州的一個盛景,現在海棠該還有餘韻才是。
可馬車已經駛出了一里,不見一株海棠,反而沿路有一群一群的人跪地在泥濘之地,身前似乎擺放着白布,寫着一些大字,只是看不清寫了什麼。
“好像是自賣自身的。”林鐸跟着看了一眼。
“府里買人賣人都是有人牙子,自賣自身的輕易不會要。”黛玉如今管家,自然懂得這些。
“他們都跪在官道上,那就是進不去城?”林鐸道。
“進不去城?流民?”黛玉挑着帘子,看着那些麻木的跪着的人群。
“是前一陣子大雨成災的緣故么?聽說城外大雨三天三夜后,又下了半個月的小雨,可這都多少日子了,官府還沒有賑災嗎?”黛玉蹙眉。
“誰知道呢。興許是賑災銀子還沒到?朝廷那裏是不是要層層批複?不過我看邸報里,沒有批複賑災這樣的事,唯一能跟大雨扯上關係的,就是姑蘇那裏被大水衝出了一塊巨石,天然形似壽星公,是為祥瑞,姑蘇百姓正每日跪拜,待滿九九八十一日,就送進宮中。聖上恩准了,說是為太上皇祈福。”
“爹爹准你看邸報?”
“恩。”林鐸點頭,但不打算多說這個的樣子。
他挑起帘子看了看窗外,人群綿延不斷。
“不知道什麼樣才算成災,又或者,他們不過是城外村子的人,死就死了?”
黛玉不忍心再看外面,她搖了搖頭:“災情怎麼能分城裏城外?怕是他們隱瞞了災情。”
林鐸一拍手:“太上皇聖壽節就在上個月!邸報上因此記了好幾道旨意。”
這就對上了。
聖壽節爆出災情可是大大的不吉利。
“嘖嘖,一個揚州府尹可不敢做這個主,背後只能是巡撫大人。”林鐸冷笑。
“阿鐸,爹爹。”黛玉咬了咬唇。
林海官居從二品蘭台寺大夫,兼領巡鹽御史。
他身在揚州,如何不知?
“爹爹這次不許施粥。”黛玉低聲道,面露憂慮。
“父親身為巡鹽御史,天子近臣,有奏本直達聖上之權。”林鐸看多了邸報,所知也多。
黛玉握緊手裏的帕子。
林鐸面色也不好看了。
他倆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憂慮。
林鐸眼中更多了一層狠厲:“奏本或是不奏,都危險,父親是君子端方,不屑齷齪手段,可先下手為強才是上策…”
黛玉還未說話,外面傳來了一聲凄厲的尖叫。
暮鼓,晨鐘的聲音隨後在車窗外響起:“阿彌陀佛,殺人了。”
林鐸饒有興緻的趕緊挑開帘子:“阿姊別怕,我先看看。”
他看了片刻,外頭又傳來一陣哀嚎之聲,林鐸露出笑容:“真蠢,兔子急了還咬人呢。”
“嘖嘖,這是沒見過血么?慫貨!”
馬車重新上路,林鐸也放下了帘子,同黛玉道:“是原先總愛過府來拜會母親的那個諂媚的方家夫人,還有她的一兒一女。”
“跪着的流民里不止哪裏得罪了他們,他家兒子命小廝打人,隱約聽着他家姑娘在叫,狗東西,你也配。還真是人不可貌相,那個小姑娘我記得嬌嬌弱弱的。”
“那流民也有些血性啊,也不知是不是逼急了,竟然趁機咬了他家那個瘦竹竿的兒子,不過本來他只是挨頓揍就夠了,這下子,一家幾口都挨上了,也算整整齊齊。”
見黛玉神色不忍又有些氣憤,林鐸又補了一句:“父親時才派人過去了,那家人應該暫時保住了命了。”
“暫時?”黛玉面色一冷。
“對啊,我看瘦竹竿的眼神,可不甘心,還有那個小姑娘,最後還罵了句什麼,不過我聽不清。”
“暮鼓,她罵什麼了?”林鐸敲了敲車窗。
“她說小賤人,再看眼睛就不用要了。”暮鼓學的活靈活現。
“恩。”
林鐸又同黛玉繼續道:“你看,他們沒準就會再讓人回來打一頓出氣,城裏他們還不敢這麼囂張要人性命,但這些是流民,死光了才好,不會有人管的。”
黛玉冷笑:“她往日也同我見過幾次,說話是一回事,眼神卻是另一回事,如今倒也不意外,想必那個方夫人也是這般樣子,所以母親才不冷不熱的,只是為了父親前頭的事,應付着罷了。”
“其實那個方夫人倒有一句話沒說錯,咱們兩個,比她家兩個沒用的玩意強出太多。”林鐸一笑。
“流民眾多,咱們尚且知道深思其意,那家子只顧着顯擺自己的身份,欺壓流民,可見是平日裏只有他們奉承旁人的,心有怨氣呢。”
黛玉像是想起了什麼,認真的拉住他的手:“你可不許胡來,父親那邊不知如何,你再惹事,火上澆油可怎麼好。”
“他們又沒有惹我。”林鐸很是驚訝,又故作委屈:“阿姊,我就那麼暴虐嗜殺么?”
黛玉瞧着他七分假三分真的眼神,果然心軟了,捏了捏他的臉:“噁心的人那麼多,你若都計較,豈不累死?”
說完了又覺得這個日子說什麼死不死的不好,趕緊用帕子捂了捂嘴。
林鐸做了個我都聽阿姊的乖巧表情。
待到了凈尋寺,黛玉和林鐸面上已經看不出什麼,同林海上了香,又給母親點了一盞海燈。
出了大殿,林海道:“我先去聽經,你們在後山外圍走一走罷。”
“是。”兩人應了,目送林海跟着兩個小和尚遠去,才帶着剩下的丫鬟婆子往後山而去。
暮鼓,晨鐘,也跟在林鐸身後。
正要往杏林而去,只見迎面拐角出現一群女眷,黛玉一眼掃過,不是同母親有交往的人家,便不在意。
可偏偏裏面一個小姑娘,突然開了口:“這位姑娘可是要去杏花林?可去不得呢,那裏來了一群厲害的黃蜂,靠近則蜇人的。”
路上只有這兩撥人,這一聲姑娘,自然是叫黛玉了。
人家話里又是好意,黛玉只得停下步子,帶笑朝人頷首,也看清了開口的小姑娘的模樣。
瞧着比她大上兩歲的樣子,脖頸上帶着一個璀璨的金鎖,格外顯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