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野回到凌雪閣長安駐點。腳腕和腿上的鐵蒺藜拔掉了,血卻止不住。凌雪閣的人為了掩蓋蹤跡當然務必謹慎,白野不會讓血跡暴露他的行蹤。所以等裴大夫來看他,他腿上亂七八糟勒着撕成條的衣物,狠狠殺進肉里。

裴大夫忍不住嗔怪:“不要腿了?”

白野沒吭聲。

裴大夫用小刀划斷布條,小心翼翼拆開,慘不忍睹。凌雪閣的人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白野有個致命的問題,他很難止血。普通小傷口,凝血的時間是普通人四到五倍。所以白野能在凌雪閣里排名數一數二,付出的代價極為慘烈。裴大夫心疼這些年輕人,白野並不比他的徒弟們大多少。

“給你特配的止血藥粉,用完了?”

“嗯。”

白野的皮靴被血沾合黏連在傷口上。裴大夫打算用清水潤一潤,白野自己一用蠻力把皮靴扯掉,傷口輕微一響,扯得更長。白野眉頭都不動,面無表情,嗓音嘶啞:“有勞裴大夫。”

裴大夫長嘆:“你們這些孩子啊……”

裴大夫三年前來凌雪閣長安駐點“當值”,第一個遇到的傷員就是白野。戴着面罩,一對狼眼睛的年輕人。摘下面罩,面無血色,嘴唇都沒有一絲顏色的年輕孩子。裴大夫自己的徒弟里有相同癥狀難以止血的,處理起來很有經驗。醫者父母心,又不得不責備兩句:“搞成這樣……即便是凌雪閣,也不能不拿人當人……”

當時白野忽然激動,那也是白野惟一一次情緒異常,用常年不說話的嘶啞嗓音一字一句清晰道:“我凌雪閣如何?讀書人天天讀孔夫子的書,孔夫子說‘事父孝,事君忠’,凌雪閣的人無父無母無依無靠,陛下是唯一的君父,凌雪閣侍奉君父忠誠無二,比廟堂上爭來奪去的官爺們究竟低賤在哪裏?”

當時把裴大夫給說愣了,白野恢復沉默,又不講話了。只是大約白野知道裴大夫並無輕視之意,之後跟裴大夫也很親近,允許裴大夫時不時接近自己,用離經內力溫養傷口。

例如這次。裴大夫處理了白野腳腕和腿上的傷,褲子靴子已經不能要了,乾脆用小刀把褲管全劃開,白野也不反對,完全配合。接着裴大夫看到大腿上已經用頭髮縫合的傷口,直接愣住。縫合的手法精湛獨特,與自己的手法……一模一樣。

“這又是哪裏的傷?誰給處理的?”

白野不吭聲。

胸口的傷更深,用青絲縫得整整齊齊漂漂亮亮。那晚他起了高熱,被離經內力溫養一整晚,硬是把他從鬼門關拽了回來。自此胸口的傷疤一直又疼又癢。白野從不在乎“疼”這種感覺,只不過這次,疼進心裏了。

凌雪閣的人,不想回答問題上刑都沒用。裴大夫無奈,只好安慰他:“你不要覺得膈應。用頭髮縫不用拆線,傷口癒合髮絲就消失了。”

白野突然出聲:“不能留下嗎?”

“……啊?”

以前有人跟裴大夫調笑,萬花谷男女弟子都把頭髮養那麼漂亮那麼長,原來是為了隨手可用的縫合線。縫合起來倒也有好處,就是看着難受。裴大夫第一次遇到想留着的。

“留不下。”

白野陷入沉默。

姬鳳岐一夜好眠。一早上他躺在床上發獃。迅速入睡,一夜無夢,睜眼天亮。他不得不思慮一件事,只要喬慕在身邊,便睡得踏實自得,一覺到天亮,給自己下藥都不會睡得這麼舒服。

他聽到窗外人世間的聲音。隔壁雞叫,遠處犬吠。門口車輪碾過,挑水的路人打招呼,還有……笑聲。

喬慕的笑聲!

姬鳳岐瞬間清醒,慌忙坐起,探着身子往窗外看。喬慕跟誰聊天,大半個側影,峻峭雕鑿的線條。喬慕跟誰都能聊得好,誰都喜歡他。這也許是丐幫的技能?姬鳳岐盯着喬慕的半側面看,看他那明亮的眼睛。姬鳳岐再一次萌生了要把“一小片”人世間畫下來的想法,這想法嚇他一跳。

喬慕早發現姬鳳岐,按兵不動,跟鄰居寒暄完,還擺了一小會兒姿勢。姬鳳岐笑出聲。

“早啊。今早一起進城?”

“嗯。”

喬慕背着姬鳳岐的藥箱,進城門才給他:“看不出來這麼沉。”

姬鳳岐背好:“習慣了。”

兩人打算分別,又不知道說什麼。說什麼?偏偏喬慕很認真很期待地盯着姬鳳岐看。姬鳳岐吞咽一下:“這兩天……謝謝你。我會儘早完成你的畫像,畫完給你送進城。”

“……嗯。”

喬慕比姬鳳岐高半個頭,姬鳳岐垂着眼睛不敢看他,再道謝也沒意思,可是除了道謝還能說什麼?各自忙各自的吧,還能怎麼樣。

姬鳳岐家徒四壁身無長物,喬慕倒是什麼都不缺的樣子。除了畫畫,姬鳳岐也沒什麼能贈予的了。

喬慕站在原地,看着姬鳳岐慢慢走遠。

長安街坊們倒是覺得今天姬大夫心情不錯。姬大夫走街串巷搖鈴,面部有些笑意。鄰居們傳,太府卿楊清濯前天挨了申飭。太府卿嘛,管錢糧稅負修繕營建一應款項,皇帝的賬房。自古賬房沒有不偷的,賬面好看就過去了,這次連賬面都過不去了。說是皇宮修繕,稀里糊塗扯到往年軍糧上去,再扯到天策府和蒼雲軍。蒼雲軍歷來被剋扣,都不新鮮了。十年前天策府李慎將軍成名一役血守睢陽實際上就是彈盡糧絕破釜沉舟之戰。蒼雲軍早跟太府卿撕破臉,這回天策府也卷進來。朝堂上南衙北司文官宦官朝廷皇權本就打得你死我活,再加上文武之爭。

夠瞧嘍。

姬鳳岐專心寫方子。

——昨晚上太府卿楊官爺的爹連氣帶嚇走了。陛下盛怒之時不敢搞得鋪張,出殯都沒有草草埋了。

——前兒那麼大陣仗準備壽材,各路人馬孝敬,這下楊府門前都沒人了。嘖嘖嘖。

姬鳳岐的筆一頓。

他突然想起鄰村村口那棵被伐了的老樹。太府卿親爹這下用不上棺槨隨便埋了,老樹芯子做不成棺床,只能在哪個地方默默爛掉。

接着走街串巷。平民街坊該咋活着還咋活着,忙忙碌碌。姬鳳岐遇到個純陽。仙風道骨,蓮冠法服,但……有血腥味。

這麼濃烈的味道,不是小傷。

姬鳳岐不喜歡道士。

可是……

他往前走了兩步,終究忍不住,轉身小跑追上那道士:“道長會算卦嗎。”

純陽道士一驚,冰雕一樣的臉甚至看出點表情。

“道長,算一卦,我今天為什麼會碰上你。”

純陽一蹙眉,伸手一推,借力一轉圈,優雅和姬鳳岐換了個位置,手腕一轉,兩根手指力道極輕但不容置疑地夾住姬鳳岐打算給他號脈的手:“你……”

純陽是試出姬鳳岐功夫不咋地,且內力是純純的離經,只能溫養他人,毫無攻擊力。姬鳳岐手被人簡單用食指中指鉗着,也不生氣:“我是個大夫,道長。我可以幫你。”

純陽已經面無人色,他忍不住抬起另一隻手側身掩住口鼻咳嗽一聲,一看手套都是血。

姬鳳岐比人家矮,但氣勢不輸,一挑眉示意他的手還被鉗着:“道長?”

純陽鬆開手指,姬鳳岐活動活動手腕,三指搭着純陽的手腕,忽然驚奇,一擼純陽袖子,三指按住純陽的肘關節里側。純陽好像第一次見到有人如此問脈,稀里糊塗站着。

姬鳳岐嘆氣:“道長命大。我先看看你的皮肉傷,再說內傷吧。”

純陽卻默默鬆開姬鳳岐的手:“多謝大夫美意。不必了。”

姬鳳岐也不勉強:“道長信不過我就算了。但早日找個大夫處理傷口。作膿了就壞了。”

純陽向他行個禮,默默離開。

姬鳳岐還挺生氣,我不嫌棄你不錯了,你嫌棄我。

純陽走了兩步,又轉身對姬鳳岐深深一揖:“純陽弟子多謝大夫熱心。只是世間有因有果,貧道受傷是該承受的結果,浪費了大夫心意,如有他日,必當報答。”

純陽道士離開,姬鳳岐一抿嘴。

拉倒。

姬鳳岐背着藥箱繼續走街串巷搖鈴,走了段時間,嘆口氣:“跟我一路了,有事?”

一個慌慌張張的年輕姑娘。全身綾羅綢緞珠翠插戴,都不周正,亂七八糟。濃妝,妝花得一塌糊塗。身上有濃烈酒氣,但毫無醉酒神態,相反精神高度緊張。一大早,這個打扮,姬鳳岐心裏瞭然。

“姑娘不舒服?”

年輕姑娘全身在抖,滿頭珠翠紛紛戰慄,神色哀求,可是一張嘴眼淚先掉下來。

姬鳳岐溫柔一笑:“姑娘不急。”

姑娘用袖子粗魯一抹臉,強忍着抽噎:“姬大夫……我終於找到您了……他們說您大醫仁厚,從不計較病人……求您……看看我家小姐吧!”

年輕姑娘跪在地上就磕頭,嚇得姬鳳岐側身避禮:“姑娘這是做什麼?”

花樓女子。命如草芥。

胭脂巷裏的“大夫”也不過是坑蒙拐騙混吃混喝占女人便宜的老淫丨蟲,有什麼醫術。真正的大夫嫌臟愛惜名聲哪裏願意給妓丨女看。年輕侍女從雞鳴太陽還未出之時就在外遊盪,乞求找個真正的大夫。她這樣的富貴且亂七八糟的裝扮,還在街上遊盪,有什麼看不明白的,都猶如嫌她如瘟疫,避之不及。

終於有個好心的大媽讓她去找姬大夫試試。很好找,標誌性萬花弟子的特徵,年紀輕輕,面容秀美。

侍女不停地給姬大夫磕頭,姬大夫上前扶住她,腦門磕得紅腫。

“你們小姐……在哪兒?”

侍女嗚嗚哭:“平康坊……”

姬大夫犯難:“官衙重地,我一個游醫,進不去啊……”

侍女眼中有神抓住希望:“我能領大夫進去,求大夫救命,求大夫救命!”

平康坊最正經不過。官衙密佈,街市肅整。官貴住所門擠門,科考新秀腳踩腳,普通鄉野郎中當然進不去。貼着北坊門溜邊的三曲卻是全天下最香艷的溫柔鄉風流地,一旦入夜,便是美人輕輕睜開雙眼,呢喃嬌吟,承歡嫵媚,上迎下接……一旦出了太陽,她們,全都消失。畢竟,話本小曲兒里的狐媚精怪都再識趣不過,只在夜間出沒,只滿足郎君們需求,白天自個兒就滾了,絕不給郎君添麻煩。

平康坊又恢復正經嘴臉。

姬鳳岐第一次進平康坊,眼睛不夠用,但也盡量不丟人。侍女拽着他急匆匆趕路,進入三曲里的南曲,上花樓,花團錦簇的房間,芙蓉帷幕里躺着個身影。侍女帶着哭腔:“小姐,我找大夫來了。”

那身影吐出悠悠的嘆息:“不必了……”

姬鳳岐一進屋就聞到血腥味。大夫們對這種味道麻木又敏感。侍女進入帷幕,哭勸:“小姐,真的是大夫,真正的大夫!”

那平靜的聲音似乎笑了:“哪有真正的大夫肯來。”

姬鳳岐終於出聲:“在下萬花谷姬鳳岐。”

溫柔斯文的男聲顯然是嚇了帳中身影一跳。聲音還是很平靜:“大夫既然來了,就勞煩看看吧。別嫌棄。”

姬鳳岐目不斜視走入帳中,正坐下來,掀開紗被——還在流血。

一個晚上,人對另一個人的蹂丨躪踐踏。

躺着的女子看到姬鳳岐,看到那溫柔而憐憫的神情,愣了一下,枯木死灰的眸子微微一動,眼圈接着紅了起來。她用手捂住雙眼,聲音發抖:“讓大夫看到不堪了。”

姬鳳岐很平靜,一次普通的出診而已,沒什麼不同:“姑娘不要……緊張,讓我看一看。總要對症下藥,對不對?”

看吧,有什麼不能看的,美麗的年輕女子默默流淚:“只是怕污了大夫的眼睛。”

“這東西得弄出來,不然不能止血。姑娘,可能已經傷及內臟,過程會有些疼。勞煩這位姑娘去準備乾淨的布巾和水,要大量燒開晾涼的陽水。”

侍女飛奔去準備,躺着的女子冰冷的四肢感覺到了溫柔的暖意。

離經內力,最適合溫養不過。

女子不敢看姬鳳岐。她怕看到姬鳳岐悲憫的表情,也怕姬鳳岐讓她想起來自己還是個“人”的時候做過的美夢。嫁個溫柔體貼,年輕俊美的如意郎君,給他生一群漂亮的孩子。

她唾棄自己。做什麼夢,還生孩子。哈,早不能了。

她感覺到溫柔的輕拍,她自己倒成了需要被安撫的孩子。年輕大夫安慰她:“不怕。馬上就不疼了。”

昨天一晚她一滴淚都沒掉。現在,她捂着臉,眼淚奔流。

一切收拾停當,姬鳳岐開了方子,叮囑侍女注意事項。侍女千恩萬謝送他出平康坊,隨即去置辦藥物。姬鳳岐恍惚地走在街上。長安城內外是兩個世界,平康坊內外又是兩個世界。已是下午,姬鳳岐背着葯簍撞進結實而安全的懷中。

“姬大夫出診啊。”

那春風一樣帶着笑意的聲音,姬鳳岐此生都不會認錯了。

喬慕手裏拎着條大魚:“我看這魚新鮮。想借姬大夫家灶台一用,如何?”

姬鳳岐回過神,終於,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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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世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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