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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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慕忙裏忙外一整天,等到收拾停當,早過了長安城關門時間。喬慕一攤手:“沒法進城,我無處可去了姬大夫。您能不能收留我一晚上?”
姬鳳岐很認真點頭:“這個自然,今天多虧了你,我簡直不知道怎麼感激你。床有些小,咱們擠一擠,委屈你一晚。”
喬慕洗漱完畢進門栓門,轉身看到穿着白色裏衣躺在床里側的姬鳳岐。躺下更瘦,一段柔軟的白色溪流。喬慕愣了一下,姬鳳岐呼吸平穩,似要入睡。喬慕躡手躡腳走來,還是驚動了他。他微微翕動睫毛,看到是喬慕,於是面帶笑意,安心入睡。
喬慕躺在姬鳳岐身邊。床是很窄,喬慕肩又寬,怎麼躺都不大舒服。只好向里半側着身子。這樣胳膊又佔地方。姬鳳岐昨晚高熱又沒睡好,今晚睡得沉,喬慕翻來翻去也沒吵醒他,倒是蠕動着找了個舒適的姿勢,枕着喬慕胳膊,窩進他懷裏。
喬慕全身僵硬,不能動了。姬鳳岐沐浴過後發間的香氣繚繞着,全無挑逗之意,只是溫柔可愛。喬慕努力平復心情,保持姿勢,忽然聽見房頂輕微的響動。
他修房頂放了個無傷大雅的小機關而已。
喬慕輕輕低喚:“姬大夫?”
姬鳳岐沒反應,呼吸平穩柔和,已經深眠。
喬慕托着姬鳳岐的頭緩緩放平,自己輕功翻出窗外飛上房頂瀟洒一拋酒罈又接住:“凌雪閣的兄弟,夜夜站在房頂上,有什麼意思。有話何不進屋一敘?”
那凌雪閣戴着面罩,手持雙鏈刃,腳腕處插了幾枚無傷大雅的鐵蒺藜,血汩汩流淌,當然誰都不會在意。凌雪閣狼一樣的眼睛盯着喬慕,平靜又危險。
“行,不說話。這樣,不知道姬鳳岐大夫到底哪裏惹了凌雪閣。給丐幫個面子,這事算了唄?”
凌雪閣終於有反應了,但是反應卻完全出乎喬慕的意料:“什麼?”
喬慕嘆口氣,正式自我介紹:“在下丐幫長安總舵主,喬慕。家兄丐幫長老,喬仰。丐幫素來跟凌雪閣無過節無嫌隙,偶爾在情報消息上還有互助。姬大夫三年前十七歲到長安,期間安分守己行醫行善,行為並無不妥。我估摸着,那大概就是姬大夫進長安之前冒犯凌雪閣。十七歲之前能幹出什麼天大的錯事,冒犯凌雪閣以至於夜夜盯梢?你凌雪閣機樞府主人林閣主與我有些交情。不若兄台給帶個話,賣喬某個面子,凌雪閣原諒姬大夫年幼無知不懂事?”
對面凌雪閣仿若……沒聽懂???
喬慕再好脾氣也忍不住:“兄台聽得懂官話嗎?”
深夜月下房頂上,對視而立的兩個人,陷入沉默。
凌雪閣終於開腔,常年不說話的人特有的嘶啞:“你……是姬大夫什麼人。”
喬慕微勾嘴角:“戀人。”
凌雪閣猛地攥緊鏈刃:“你們剛認識。”
喬慕還是那副懶洋洋的笑意:“剛認識如何不能是戀人。我心悅他,等他心悅我。”
凌雪閣轉身就走,喬慕收斂笑意,盯着凌雪閣三兩下飛躍離去的身影。
該說的都說了。這位看着也不是傻子。帶話應該會。丐幫總有兩三分面子,皇帝的爪牙也不是隨便能欺負人的。
像這種悄無聲息盯獵物的法子,尋常折磨手段,但見效。一方面盯着目標收集一切罪證,另一方面被盯目標遲早疑神疑鬼到精神崩潰。
再敢來折磨姬大夫,喬慕不介意親自找林閣主說道說道。
喬慕屏息回到屋內。小姬大夫依舊睡得踏實。喬慕完全不信任自己,所以乾脆不躺了,坐在床沿,藉著微弱月光欣賞小姬大夫恬靜的睡顏。白日裏見到小姬大夫,小臉一直綳得緊緊,神情也緊緊,看見個陌生人就嚇一跳。彷彿被凶神惡煞的鬼怪追殺的小松鼠,懷裏抱着唯一的栗子,瑟瑟發抖。他終於弄清楚小松鼠到底在怕什麼,凌雪閣唄。啥好怕的。笑話一樣。
喬慕伸手想摸姬鳳岐的臉,懸在半空中,終於還是輕輕握起手掌,只伸出一根手指,點了一下姬鳳岐的鼻尖。
第二天姬鳳岐醒來,喬慕還坐在床邊,很認真地看他。姬鳳岐向來對外人敏感,在谷中,除了師父師姐,誰要這麼親近,他一定難受,但他……不反感喬慕。很奇怪,喬慕身上有陽光溫暖的感覺,姬鳳岐只是想靠近他。
“早飯在桌上。我這得走了。還有……”
“還有?”
“你放心吧。你會很安全。”
姬鳳岐笑了:“謝謝喬大俠。”
喬慕捏姬鳳岐鼻子,捏得兩人一愣,喬慕嗖地收回手,又不知道收回手幹什麼,虛虛攥拳籠着嘴咳嗽一聲。
姬鳳岐躺着,盯着喬慕看,盯得喬慕反而耳朵發燙:“姬大夫看我幹什麼?”
姬鳳岐伸出手指輕輕點在喬慕臉上,緩緩描繪:“你不是說想要我畫你?那自然要多看你。看你怎麼說話,怎麼笑,怎麼生氣。”
眼見着喬慕的臉跟隨着手指都開始發紅,姬鳳岐樂出聲。
“你幹什麼臉紅?”
姬鳳岐懵懂無知只當是玩樂,喬慕卻怕自己忍不住犯錯,立刻站起就走。姬鳳岐以為他生氣了,連忙道歉。喬慕嘆氣:“沒生氣,我是趕時間。”
姬大夫,你哪裏知道我的齷齪心思。
姬鳳岐難得好眠,精神充足,早起還有熱乎乎的早飯。吃過早飯洗了碗,姬鳳岐背起藥箱準備出門。一出院門看到阿擷,猶猶豫豫地站在那裏。阿擷是全村第一個接納他的人,一聲一聲喊姬鳳岐“岐哥哥”,也讓姬鳳岐接納了全村。這樣活潑可愛的姑娘,把某個男人送她的劣質石頭同心結當作珍寶。姬鳳岐想過要勸,不知道怎麼開口。
“阿擷?”
阿擷攥着腰間的白石頭同心結,臉紅耳赤。姬鳳岐心想今天怎麼全都愛臉紅,然後發覺阿擷這個臉紅,透着絕望。
姬鳳岐觀察阿擷一番,眉頭一皺,伸手按住阿擷手腕尺寸關,漸漸睜大眼睛。
“阿擷你……被欺負了?”
阿擷連忙搖頭:“不是的,阿擷願意的。”
姬鳳岐有點生氣:“他人呢?最近也沒見到他?”
“他說他……剛要在鋪子裏出徒,他當了這麼多年學徒工不容易,現在還不能成親……”
姬鳳岐吞咽一聲:“得抓緊了,快三個月了是吧……四五月要顯懷了……”
阿擷臉上紅色褪去,泛了青:“能不能……不要?他說要等幾個月才能娶我。”
姬鳳岐嚇一跳:“這樣犯王法的姑娘!”
阿擷茫然地攥着同心結:“啊對不起岐哥哥,我不能害你犯法。”
姬鳳岐生氣:“阿擷我帶你進城找他去。”
阿擷向後退幾步:“不用了岐哥哥,不能鬧到鋪子裏。等他回來我跟他講吧。”
姬鳳岐想了很多,要不要勸姑娘跟父母坦白,還是他去跟她父母說。可是他到底是個外人,插手是不是不大好。想來想去難免着急:“他人怎麼樣?”
提到“他”,阿擷眼中有了點神采:“很好很好的。他對我很好。我很高興遇到他。”
姬鳳岐猶豫再三,終於還是問出來:“真不是他欺負你?他負責嗎?”
阿擷堅定:“他說要負責的。是我有點害怕,所以才來煩岐哥哥一趟。但這事真是阿擷願意的,他不會欺負我。”
傻姑娘你哪裏分得清!姬鳳岐干著急但面上又不能顯,只好對她說:“你別害怕,有事岐哥哥護着你。”
阿擷轉身似乎抽泣一聲,顫聲回答:“謝謝岐哥哥。他對我很好,我不後悔。”
姬鳳岐看着她匆匆離去的瘦弱的背影,心想,希望如此。
想來想去,心裏悵然。
人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