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三
鄰村村口有棵古樹。有年頭了。全村的人都認它做“祖宗”,它就保佑全村人平安。逢年過節全村人上香祭拜,真的當它是個老阿祖。姬鳳岐也喜歡這棵樹,它活了許多許多年,似乎真的成了精,樹皮滄桑粗糲又親切。也許大家只是把它當做希望,它從過去而來,接着要到未來而去。
……不見了。
姬鳳岐愣愣地站在村口,空空蕩蕩。
不,不是不見了,是被伐了。
留下一個碩大的樹墩。樹根不知道樹榦已被伐,還在土地里汲水,一圈一圈露天的年輪上枉然泛着水光,看得人不寒而慄。
姬鳳岐呆立風中,呼吸之間都是涼意。樹墩周圍擺了一圈粗糙的白事紙品香爐,村民們能拿出來最好的祭品是一些半青的果子,勉強一條豬肉。幾個孩童坐在樹墩旁邊哭。小孩子,哭起來無拘無束,聲嘶力竭,分外凄涼。
旁邊走過來個大嫂,滿臉愁苦:“姬大夫來得正好,看看老村長吧。”
姬鳳岐蠕動嘴唇半天:“樹……”
大嫂抹把臉,神情苦到麻木:“嗯……說是什麼太府卿的爹準備正在準備壽材。一個純陽道士算出來我們村這棵樹的樹芯子掏出來適合當墊棺材的架子。就伐去了。老村長的小兒子氣性大,您也知道。把來伐樹的官爺給打了。官爺說先伐樹,伐完……要收拾村長家的小子。嗨……”
姬鳳岐的心似乎也麻了,不敢去看那慘烈的樹的屍體:“啊……咋辦……”
“昨天來了兩個丐幫,帶着村長的小子走了。走了好。但是他一走,村長就倒了。正好您也來了,去看看吧。”
大嫂知道姬鳳岐就是回春神仙也無法了。村長到時候了。姬鳳岐木愣愣地跟着大嫂走向村長家,老頭子倒在破土炕上,油盡燈枯。睜開眼睛看到姬鳳岐,渾濁的眼珠子動一動。
“那位太府卿楊官爺,大家都說是個青天,在朝堂上敢直言勸諫陛下勤儉愛民,不要勞民傷財。楊青天的爹準備壽材,伐我們村的樹,是應當的。姬大夫不要聽他們胡說。鄉野小民的兒子,缺乏管教,趕走了就罷了。都是該的,都是該的……”
姬鳳岐實在沒忍住,流淚了。
姬鳳岐一哭,老村長的婆娘和女兒用圍裙堵着嘴跑到窗下灶台邊上拚命忍住嚎啕。屋外圍着的村民明白了七八分,低聲抽泣。姬鳳岐吞咽幾聲,清清嗓子:“村長不急,我開副葯。”
他親自到灶台邊上燒水,村長的女兒不讓姬大夫干粗活,默默燒鍋熱水。姬鳳岐抽出藥箱最底層,小紙包排得得整整齊齊,打開一小包,倒入碗中。村長的婆娘立刻認出來了,紅糖。姬鳳岐舀出熱水澆進碗中,等紅糖化開水溫適宜,端着碗進屋,坐在破土炕上,讓老村長靠在自己懷中,一點一點喂他紅糖水。
經年累月見不着一點甜,行將就木的老村長迴光返照地笑了:“甜的。”
姬鳳岐回答:“甜的葯。喝了,以後都不苦。”
從隔壁村出來。姬鳳岐像一縷幽魂,遊盪在人間,渾渾噩噩,沒有情緒。
他偶爾疑惑。
神佛如果能聽眾生聲音。那是笑聲大,還是哭聲大。
藥材打了夜露,沒辦法用了。有幾味急用,得進城買。姬鳳岐進家門就倒了,趴在地上,額頭滾燙。他恍然間覺得有人試了試他的額頭,他嘟囔一句:“渴……”
然後真等來了一碗溫水。
姬鳳岐喝得急,差點嗆到,一隻手輕輕拍他。他眼前全是皮影戲一樣的光影,他看到有人伐樹,有人挨打,有人披枷,他阻止不得。兩個丐幫帶走了年輕人,時間對得上,就是那天早上,那個笑容。難道就是……
姬鳳岐輕輕叫了一聲:“喬慕?”
安撫他的手一頓,長久,長久地安靜。
姬鳳岐陷入昏睡。
第二天姬鳳岐進長安城淘幾味藥材。早市,便宜點。跟早市一起開的是賭坊,一群紈絝子弟聚在一起鬥雞,吶喊助威,氣壯山河。姬鳳岐站邊上看了會兒,忽然就笑了。
什麼“南衙北司”,朝堂朋黨。鬥起來都是雞罷了。這兩隻鬥雞,哪只是賢臣,哪只是佞臣?哪只是青天,哪只是狗官?姬鳳岐前仰後合,捲起袖子,跟着一起吶喊助威,大聲尖叫,全情投入。鬥雞完了還有斗狗呢!斗,都斗,打起來,兩敗俱傷,全都去死!
“看不出來,姬大夫還有這小賭怡情的雅興呢。”
姬鳳岐身旁的陽光一暗,大高個子遮了光去。他微微側臉仰頭,喬慕。扛着短棒拎壺酒,也是英俊倜儻的風流態度。偏偏笑容又真誠又爽朗,看着舒心。
姬鳳岐剛才吼得太大聲,清清嗓子:“你也賭?”
喬慕大笑:“我才不賭。傻子才賭。”
他說話聲音倒是大,也不怕其他紈絝們聽見了惱羞成怒找他茬。
當然看他一身肌肉,估計這些被酒色掏空了的棺材瓤子也不敢。
喬慕拉着姬鳳岐走出賭坊:“姬大夫不適合這裏。他們哪裏配跟姬大夫玩兒。走。”
姬鳳岐被他扯得踉踉蹌蹌,只感覺手……被喬慕緊緊攥着。喬慕的手掌乾燥而溫暖,略有薄繭,手指長而有力。姬鳳岐想到幼年被師父牽着,師父也是這樣的手,堅定且溫柔。
……結果喬慕把他扯到了擂台邊上。
說白了這不就是斗人嗎?跟鬥雞斗狗有區別???
“有區別哦。擂台,可比鬥雞斗狗,解氣多了。”
喬慕對着姬鳳岐一笑,大輕功翻身上擂台,伸手一比,旁邊紅紙黑字寫着喬慕,十屆擂主。
本來擂台冷冷清清,喬慕一上擂,四周湧來人,把姬鳳岐玩命往前推。喬慕大笑:“各位英雄們,來玩兩把唄?”
姬鳳岐不善打鬥,好歹是醫者。他眼瞧着挑戰者們被喬慕捶得滿地亂滾拳拳到肉,聽聲音就知道傷在哪兒到什麼程度得養多久,搞得他簡直莫名其妙跟着一起痛,又痛又過癮,喬慕捶人極其瘋狂,也果真解氣,一套連招,酣暢淋漓。喬慕觀察着,捶其他門派姬鳳岐一般般。捶凌雪閣和純陽姬鳳岐就特別激動。
凌雪閣常年神龍見首不見尾,偶爾幾個能拋頭露面的還技不如人。純陽道長們仙風道骨,滾下擂台的不算。姬鳳岐似乎真的厭惡凌雪閣,也不喜歡道士。
喬慕摸下巴,有點兒意思。
擂台時間結束,喬慕是第十一屆擂主。在擂台上不覺得,喬慕下來姬鳳岐倒是嚇一跳,喬慕全身是傷,黑紫淤青,細碎割傷擦傷。有幾個對手畢竟真的不白給。
喬慕滿不在乎:“姬大夫知道為什麼丐幫總是喝酒。”
“為什麼?”
“止痛啊。”
姬鳳岐沉默。
“姬大夫心情可好點了?”
姬鳳岐還沒回答,喬慕笑着說:“我請姬大夫吃東西。”
喬慕領着姬鳳岐到了一處酒樓,酒樓就叫“洞庭湖”。菜品一概是岳陽特產,真正洞庭湖的魚運到長安就不容易。掌柜的看見喬慕很震驚:“你哥托我照顧你,幾年了也不見你來一次。今天怎麼肯賞光?”
喬慕撓撓鼻尖:“我原是不想麻煩大家,畢竟大家都不易。只是長安這麼大,真正岳陽菜品也就咱家的正宗。我要請人嘗嘗家鄉的東西,不來這裏還真不好辦。多謝掌柜的幫忙。”
掌柜的看喬慕身後的人,一個清瘦俊秀萬花小大夫,心下瞭然:“你儘管放心,咱家的東西,必然都拿得出手。”
喬慕點了一長篇的菜,姬鳳岐只是眨巴着眼睛,似懂非懂。喬慕點完菜,笑着問:“姬大夫哪裏人?”
姬鳳岐反問:“你怎麼知道我姓名?”
喬慕很開朗:“姬大夫在長安行醫三年,醫術有目共睹,我怎麼不能知道?”
姬鳳岐恍然大悟:“天底下是沒有事情瞞得過丐幫。包括這個酒樓,丐幫的?”
喬慕笑眯眯灌口酒。
姬鳳岐打量四周環境,清幽雅緻,跟印象里丐幫粗獷風格不大一樣。
“姬大夫還沒回答,是哪裏人?”
姬鳳岐嘆氣:“萬花谷邊上的村民。有幸被師父撿回萬花谷。”
喬慕點頭:“我是洞庭湖邊上的人。具體位置不記得了。有一年發大水,家裏就剩我和兄長,幸虧丐幫收留。”
姬鳳岐倒是一直想去洞庭湖看看,他很好奇一片水鄉澤國怎麼培育出丐幫這群……這群的。
陸續上菜,喬慕很開心,絮絮叨叨跟姬鳳岐介紹自己家鄉。食物最能引起最基本的慾望,有慾望就有渴求,有渴求就有縫隙,有縫隙就能撬開。姬鳳岐默默聽。他口腹之慾着實不重,平時吃的也湊合,並不講究。喬慕似乎倒是很拿他當尊人物,鄭重相待。
如此,姬鳳岐更要以禮相回,認真微笑傾聽。
席間來了倆明教,坐在隔壁桌。講的什麼話一長串彈舌音,姬鳳岐好奇瞄一眼。
喬慕悶一口酒,笑道:“他們在罵大唐的狗官。”
姬鳳岐驚奇:“真的?你能聽懂?”
喬慕樂了:“嗯……我理論上的嫂子,是明教的。”
姬鳳岐也沒聽明白這句話哪裏不對,心裏陡生羨慕,那倆明教大聲把大唐狗官噴個狗血淋頭,也沒人聽得懂。啊喬慕聽懂了。但又怎麼樣?給他倆叫聲好么。
這一頓飯吃得倒是無可挑剔,結賬時姬鳳岐嚇一跳。他得不吃不喝不交房租行醫兩個月。喬慕爽快結了賬:“本就是我請,讓姬大夫聽了半天我炫耀家鄉,十一屆擂主,這點錢還有。”
姬鳳岐有點尷尬,他稀里糊塗被拽來吃洞庭湖特產,結賬時又窘迫,謙讓兩下都做不到,就是沒錢。喬慕輕聲笑:“下次我受了傷,可否能去找姬大夫看看?”
姬鳳岐在餐桌下攥拳:“自是可以。”
兩人離開酒樓,姬鳳岐終於鼓足勇氣:“謝謝你帶走老村長的幼子。”
喬慕笑一聲。
“還有個問題,昨天晚上你在哪裏?”
喬慕莫名:“在長安總舵駐地啊,咋啦?”
姬鳳岐有些疑惑,難道那碗溫水真是他渴急了的幻想。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