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早上開城門,熹微晨光里,人群熙熙攘攘,像一群勤勤懇懇任勞任怨的螞蟻。城裏討論昨天晚上有大臣被抄家,出動禁軍抄出來的東西大馬車運不完,車輪在冷清街道上如雷聲滾滾,滾了整整一晚上。這得多有錢。樂坊早上開嗓,清唱內容大約是哪個忠臣為君為民披肝瀝膽肝腦塗地,被冤至死卻九死未悔,忠臣後代進京告狀,聖上終為忠臣洗刷冤屈——這麼個套路。

姬鳳岐聽着笑出聲。朝堂斗敗了而已,每個失敗了的都說自己是忠臣被佞幸所害。忠臣標準是啥。佞幸標準又是啥。是忠臣不生孩子還是每天街面上踏死人畜的紈絝子弟都沒爹啊。

凌雪閣在一旁默默的。昨天要不是碰到姬鳳岐,他一身血都放乾淨了。姬鳳岐趕着宵禁熄燈之前愣是把他給縫好了。傷得太重晚上起高熱,縮在牆角一面五內俱焚一面被石磚夜露凍得發抖。幸虧萬花大夫緊緊摟着他,脫了萬花黑紫大外套蓋住兩人,驚險躲過坊內巡衛。

凌雪閣燒糊塗了,只記得一整夜,鼻端全是清新柔軟的特殊香氣,不是庸俗的熏香,是常年浸染藥材深入呼吸之間的香氣。

白野生平第一次做了個好夢,他夢見一片陽光之下繁華璀璨之地,溫柔安寧。

一早起來,萬花大夫長長的秀髮里夾雜了……稻草。

凌雪抬手想把稻草拿出來,一陣清晨的風拂過,萬花大夫的髮絲輕輕搭上他的手指,他挨了一刀一樣,迅猛攥拳收回手。整隻手火燒火燎,攥拳沒用,背在身後沒用。凌雪這一生都在受訓如何冷靜殺人,現下心煩意亂兩耳轟鳴。樂坊的清唱唱的什麼他沒聽進去,萬花大夫笑什麼他也不知道。

凌雪經年累月打磨的本能告訴他現在這樣渾渾噩噩很危險。

但他控制不了。

“昨晚你說你要出城。”萬花大夫突然說。

凌雪閣愣一下,回神:“是的。”

萬花大夫不知道從哪兒找來的麻布衣服:“套上。出城還給我,這是我借的。一會兒跟在我身後,什麼都不要說,什麼都不要問。”

出城門意外順利。昨晚上鬧得動靜那麼大,出城門沒受阻——或者說是萬花大夫不受阻。城門尉面無表情,似乎一臉不耐煩,輪到萬花大夫時揮揮手放人了。萬花大夫立刻拉着他就走人。即便轉瞬即止,凌雪閣還是看出了兩人之間眼神交流。城門尉顯然認識萬花大夫。

出了城門,凌雪閣稀里糊塗還是跟着萬花大夫。萬花大夫轉身,瞪着秀美的眼睛看他:“怎麼了,要滅我的口?”

晨光之中,看這個凌雪閣更清楚。面目甚是冷峻,只是面無血色:“大夫說什麼?”

萬花大夫冷笑:“你們這樣的人,讓我看到真容了,可不要滅我的口。難道挖眼挖舌?那你還是殺了我吧。”

凌雪閣臉色更白:“‘我們’是這種人啊。”

萬花大夫抱着手臂:“把外面的衣服脫了,我明天進城給人還回去。還有,昨天晚上縫你是用的我自己的頭髮。你別嫌棄,用頭髮縫不用拆線其實比桑皮線還要好一點。我想你們這種人應該知道怎麼處理外傷,我不多嘴了,再多說你得給錢了。快脫。”

凌雪閣聽着萬花大夫悅耳斯文的嗓音一口一個“你們這種人”,默不作聲,脫了外面的麻布衣物。破破爛爛的,萬花大夫疊整齊收好,轉身就走。凌雪閣終於叫住他:“大夫……怎麼稱呼?”

“……幹什麼?真要追殺我?”

凌雪閣向萬花大夫伸出手,手指上吊著塊腰牌。普通木牌,上面“白野”兩個字。

“我叫白野。大夫拿着,以後自當報恩。”

萬花大夫笑一聲:“你不滅我的口,就當報恩了。就此別過,兩不相欠。”

白野的手沒有收回去。腰牌鬆鬆地掛在他的之間,隨風輕搖。萬花大夫頭也不回地走了,不稀罕“他們這樣的人”的承諾。這個腰牌其實是他的墓碑,凌雪閣人手一個。死了往墓林樹上一掛,算是來過人間。本也是不值錢的。“白野”兩個字隨着冷清晨風飄搖,無依無靠。

無人在意。

姬鳳岐披着一身晨露匆匆往回趕。他住在城郊,村中房租便宜些。且這個村數十年前鬧過瘟疫,幾乎全滅,姓氏都換了一茬,不吉利,房租更便宜。昨天晾曬的藥材,在外面擱了一晚上,經過夜露,藥效都打折。姬鳳岐氣得要死,採藥可不簡單,萬花弟子的手指就沒有好看的,採藥曬葯,拇指指甲染色,跟灰指甲一樣。

他一直憂心藥材,沒留神撞了個人,肌肉撞鼻樑,撞得他眼冒金星,對方卻沒什麼感覺。

“喲,抱歉。”

姬鳳岐捂着鼻子眼冒淚花,仔細一看,昨天長安城裏拽瘋馬的那個丐幫。不會認錯的,赤誠明亮的雙眼,側帽風流的少年。

“咦你是姬大夫。”人高馬大英姿勃發的少年丐幫笑起來,露出整齊雪白的牙齒,“久聞大名,我是喬慕。仰慕的慕。”

朝旭掙破天際,日光熾熱輝煌。又一個明媚的白天,果然,天光晴好,令人,不舍。

姬鳳岐嘴唇動了一下,忽然聽到有人喊:“喬慕!”

喬慕抬頭看一眼,笑得俊朗:“姬大夫,你等我。”

姬鳳岐鼻子還酸,心想什麼就我等你?你怎麼認識我的?他跟着喬慕的方向轉身,看到另一個高大的丐幫,喬慕喊了對方一聲:“蕭陽!”

蕭陽看到姬鳳岐的打扮,調侃笑道:“萬花小大夫。”

喬慕回答:“滾。”

姬鳳岐一陣惱怒,丐幫都是神經病?拿萬花打哈哈?他也不做停留,拔腳就走。喬慕似乎在身後向他說了句什麼,姬鳳岐懶得分辨,只管悶頭趕路。剛進村口,阿擷扛着鋤頭下地幹活,看到姬鳳岐很高興:“岐哥哥!”小小活潑的少女,明媚的眼神亦如天光。農家孩子,十幾歲的姑娘也是要下地的。姬鳳岐剛來的時候,所有人都喊姬鳳岐“姬大夫”,只有阿擷,脆脆地喊他“岐哥哥”。姬鳳岐好像真的就有了個妹妹,有了個親人。

“這麼早?”

阿擷笑:“幹活去嘛。”她腰間掛着枚廉價的白石頭同心結,甚至不是玉。誰送她的呢。

姑娘心裏有人,姬鳳岐知道是誰。在長安城的鋪子裏當學徒工。沒有媒妁之言,但兩情相悅。不知道怎麼哄得阿擷開心,姬鳳岐想勸都不知道說什麼。

跟阿擷分別,姬鳳岐匆匆回家,搗鼓草藥。同村的齊嬸子急急忙忙跑來:“姬大夫你快去看看,我當家的又犯了!”

姬鳳岐背上藥箱就走。齊嬸子為人熱情開朗,姬鳳岐剛到這裏的時候對虧她的照拂。她男人是齊裁縫,身體很差,常年待在家裏不出門。齊嬸子什麼苦都吃,為了養家干男人的活,也活得像個男人,粗壯粗壯。齊裁縫倒是養得細皮嫩肉,一年也不見得做幾件衣服。

等到姬鳳岐從齊嬸子家出來,已經中午。姬鳳岐說什麼也不在齊嬸子家吃飯,只說家裏有。長安城裏潑天富貴,長安城外面一點光也沾不到。如今稅制一天一個樣,今天剝層皮,明天割刀肉,各家都緊吧。據說朝堂里兩派在斗,斗得一切制度朝令夕改。講起來都是“為了天下萬民”,但你要問這些“父母官”們齊嬸子齊裁縫姬鳳岐算不算“民”,嗯……

那就自取其辱了。

姬鳳岐奮力掙扎出齊嬸子家,奔回家餓得頭暈眼花,才想起來昨天一夜今天半天竟然滴水未進。缸里還有些水,隨便燒一點。在萬花谷中煮個茶諸多講究,出谷來還記得喝熟水已經是對得起祖師爺了。他抱着雙膝頂着額頭等水開等得打瞌睡,朦朧間做了個不是夢的夢。

夢到他師父裴愈了。

他剛入師父門下,前面一堆師姐,圍着他稀罕。姬鳳岐無父無母,師父慈愛師姐們疼愛,他也不覺得自己缺什麼。他小時候個子不高,師姐們說小師弟心思沉,墜得不長個。師父牽着他的小手,讓他對偌大世間無畏無懼。

裴愈是個再標準不過的萬花弟子。主修離經,治病救人。花間也行,傳聞曾經強悍得很。脾性溫和,收養一堆徒弟,個個都養得很好。姬鳳岐以為這是正常的,後來才知道,即便是徒弟圍繞,師父身邊還是缺少一個理所應當的人。師父的確一直一個人。

正常的話……師父身邊應該是誰呢。

姬鳳岐雙膝抵着額頭,閉着眼睛,大概給那個丐幫撞得,鼻子泛酸,眼角也泛酸。他很想念師父,不知道師父怎麼樣了。是不是又收了小徒弟。

如果他沒私自跑出谷……

明天得去隔壁村。晚上得早睡。不要想那麼多了。

姬鳳岐團成一團,曬着太陽。

幸虧太陽光還不收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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