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大概有一周沒有回到東城區,冷不丁踏進四合院,贏川竟然有點恍若隔世的感覺,迫不及待想看看後院那顆棗樹。
院裏十分寂靜,如同一片廢墟。
空中飄着比羽毛還輕的楊絮,阿姨正在拿掃帚打掃。
兩人對視一眼,誰都沒有說話。
父母在耳房裏喝茶看報,兩扇木門敞開着,時不時傳出低低的咳嗽聲。
贏川走進來,這時候天還沒黑,他逆着光站在門口,輪廓模糊不清。
“贏川,坐下來。”
他的父親開口了,用眼神示意他坐在對面的椅子上。
他坐下來的角度面容更模糊了,幾乎是陷在黑暗裏。
父母對他的表情不感興趣,倒是不繞彎子,直接奔主題。
那張臉一直陷在暗影里,讓人不自覺忽略了他的神情,包括嘴邊那抹意味深長的淺笑。
他拿着資料,沒吱聲。
“你別什麼書都收,有些沒價值,收了也賣不出去。”
“行行行,完事我就送他回去。”
“好的,謝謝。”
——
每當有心想做好一件事,贏川都是百分百投入。
他鬼使神差地跟着蕭捷,從順義區跟到潘家園的汽車修理店。
“哪裏的話,”糕點師一副很好說話的樣子,“你隨便用,不懂可以問我,我的電話號在冊子裏。”
“我知道,我都按着你給的書單回收。”
午休的茶水間很安靜,只有他一個人的身影,他挽起袖口,用清水將手洗凈,慢條斯理地把各種原料擺在枱面上。
他不說話,只是靜靜地看着蕭捷。
與此同時,父親再次開口:“贏川,我和你媽媽會送你去美國讀研,你的成績和工作經驗得到了院校的認可,入學申請已經通過審核,等你拿到本科學位,這件事就會落實下來。”
父親放下手裏的報刊,抿一口茶,用尊重的語氣說:“本來打算在你升高中時就送你去美國,但是你爺爺希望你能留在國內讀完本科,我和你媽媽順了他老人家的意願。”
贏川為送什麼禮物糾結了很多天,最後決定送一份“真誠”給大哥。
母親拿出一份文件,放在贏川的左手旁。
他先把蛋清和蛋黃分離,然後把牛奶倒進蛋黃里攪拌。
在這種迷惘的時刻,他偶遇蕭捷的車隊,兄弟幾人有說有笑,同為一場賽摩慶祝勝利,那快意瀟洒的畫面直接觸動他的靈魂。
他笑得真誠:“不需要,沒給你添麻煩吧?”
兩人隨意聊幾句,掛了電話。
——
午休時間,贏川來到公司的茶水間,他跟茶水間的同事打聲招呼,想利用休息時間製作藍莓蛋糕,這裏的設備很齊全,有兩名專業的糕點師,專門負責為公司高管提供下午茶點。
中午基本沒人光顧,贏川專挑這個時間來佔地方。
林正義歡快的答應着,似乎很高興。
“跟你說幾句話,”贏川壓低的聲音有點瓮聲瓮氣,顯得受委屈似的,其實是不滿,“你帶四哥出去做什麼?”
蕭捷好像知道有人跟着,拉起修理店的卷閘門時,突然回過頭,對着黑暗裏的他說:“出來。”
父母沒有等待他的回答,自顧自聊起其他的事,他們早就習慣了贏川的百依百順,自然認為他是一個沒有思想的布娃娃,何況,他本人是否願意對夫妻倆並不重要。
——
兩天後是蕭捷的生日。
“讓他接電話。”贏川不自覺的皺眉,總是擔心單純的四哥被滿肚子壞水的老五欺負。
不知不覺,他的眼神恍惚起來,像在回憶夢境。他聯想起第一次遇見蕭捷的場景,那是一個深夜,他在橋上孤獨行走,沒有目標,彷彿迷失方向的魂魄,在漆黑厚重的夜幕中彷徨。
剛剛失去外公的他竟然在幾個陌生人的世界裏看見了希望。
母親接過話繼續說:“住所和監管人我們都已經安排好,你只管認真學習。”
齊天才是真正的委屈,幹了一上午的活,還要被質問。
“我能幹啥,幫林正義上門回收二手書,”齊天嘟囔着抱怨,捶腰咂背的喘粗氣,“書咋這麼沉呢,本來腰就疼。”
糕點師很好奇,湊近看了看,忍不住想和他搭話:“贏助理,需要幫忙嗎?”
他默默地走出來,穿着白色帽衫,背着書包,站直身體任由蕭捷打量。
“跟着我做什麼?”
很快,電話那頭的聲音換成齊天:“嘎哈呀,正忙着呢。”
“讓四哥早點回家。”
上午不忙的時候,他抽空給林正義打電話,囑咐對方晚上六點遛完狗就在小區門口等他,兩人結伴一起去為大哥慶生。
“小川!我在做大事!”林正義很活躍,還有點喘,“我跟天天在一起呢。”
他從裏面拿出雞蛋和麵粉,還有藍莓白糖牛奶等製作蛋糕的主要原料。
食材都是他自己帶的,整整的一大箱。
贏川被那股天真的喜悅感染了,笑着問:“四哥,忙什麼呢?”
說到這裏,夫妻倆的臉色不約而同地沉下來,可能是想起贏川私自選擇人民大學的問題。
短暫的沉默后,母親把美國院校的宣傳冊遞給贏川,沉着臉叮囑幾句,讓他儘快了解。
他的眼睛是少見的深褐色,一雙美麗的眼睛,既能反映出他心中的願,又能折射出陰鬱的恨。
當時的他很久都沒有講話,就用那種目無聚光的眼神與蕭捷對視。比較奇特的是,蕭捷也沒有打破沉默,甘願陪着他站了好半天。
那時間漫長的,讓贏川覺得往事歷歷在目。
後來想想,他也能夠理解自己有些詭異的行為,若不是他當時處在那樣一種極端的狀態下,以他的身世和性格,恐怕一輩子都不會和蕭捷一行人有交集。
忽然,茶水間的過道里傳出腳步聲,就此中斷了贏川的思緒。
他回過神,發現低筋麵粉已經被他倒在油里,正發出“嚓嚓”的響聲,合著門外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形成一種契合的節奏。
門被推開,來人挺讓他意外的,竟然是邵煜銘。
“你在這裏,”邵煜銘邊說邊往裏走,習慣性的鬆了松領帶,“萱秘書說你可能在睡午覺。”
贏川停下攪拌的動作,輕聲開口:“邵總,如果您覺得我這樣做不合適,我馬上收拾乾淨。”
邵煜銘不免笑了,隨意的一擺手:“你繼續,我就是閑來無事看看。”
贏川垂眸,繼續攪拌盆子裏的麵糊。
他站在吧枱里側,和邵煜銘隔着厚厚的大理石,兩人身高相仿,一抬頭就能準確無誤地對上眼神。
邵煜銘以那副特有的隨性站姿默然不動,雙手插兜,一臉爽心悅目的樣子,確實悅目,眼前的人就算什麼都不做也能滿室生輝,判若別境。
贏川能感覺到,對方在毫不避諱地打量他,視線從他的腰部往上移,掠過奶茶色的圍裙,白色的襯衫,若隱若現的線條清晰的鎖骨,凸起的喉結
他對此無動於衷,低頭認真做事,用筷子順時針方向攪拌麵糊,不緊不慢的動作好像這間房裏只有他一個人。
邵煜銘的目光定格在他的下頦,發現那裏粘上一點白麵粉,顯得他的皮膚更白了。
看上去嫩的很。
差一點,邵煜銘就伸手去擦掉,好在忍住了。
原本是帶着不滿的情緒想過來調/教一番,但見到此時的贏川,邵煜銘根本氣不起來,甚至有點後悔那天午後對贏川那麼凶。
美好的人和物是用來觀賞和疼愛的,哪能批評。
自我檢討完畢,邵煜銘轉身叮叮咣咣的拉過一把椅子,坐在吧枱對面,自然地翹起長腿。
他一個大老闆能來這裏找人,絕不是因為閑來無事。
贏川知道他有話要講,便抬起眸子看過去。
邵煜銘好奇道:“你在做什麼?”
贏川說:“藍莓蛋糕。”
邵煜銘眼睛一亮,頗有興緻:“為誰做的?”
“我大哥。”贏川像極了有問必答的學生。
“你有哥哥?”
“好幾個呢。”
“看得出來,你對你哥哥很好。”
“因為我大哥對我很好。”
邵煜銘抱臂琢磨一會,想來想去以為贏川口中的哥哥是表的,或者是叔叔家的,“好像聽說過,你確實有堂哥,叫什麼來着?如果沒記錯,是不是在天津任職副檢察長。”
“咱倆說的不是一個人。”贏川把燙好的麵糊倒進蛋黃牛奶液里,加一點鹽,稍稍抬起眼皮看一眼對面的邵煜銘。
這一眼沒什麼特別之處,淡到可有可無,邵煜銘卻從中硬生生讀出這樣一句話:有屁快放。
邵煜銘壓下心裏的不適,覺得是自己太敏[gǎn]了。他放鬆身體往後靠在椅背上,胳膊肘拄在椅子扶手,手指有意無意地摩攃着下巴,輕描淡寫地開口:“贏川,你自己評價一下,你最近的工作表現。”
“完美。”贏川的語氣理所當然,一點也不心虛。
邵煜銘微眯眼眸,難以捉摸的表情轉瞬即逝:“是嗎?”
“領導覺得呢?”贏川把球踢回去,語氣中摻雜着些許茫然和挑釁,“您覺得我哪裏做的不夠好,您講出來,我會改進。”
末了,又及時補上一句:“在我的工作時間內。”
“.”邵煜銘不着痕迹的開始深呼吸。
不得不說,贏川在自己的崗位上可以說是盡職盡責,專業度很高,交代的工作任務圓滿完成,想在雞蛋裏挑骨頭實在太難。
邵煜銘憋了半天,倏地笑了,似乎已經放棄,“做的好,贏川,你是一個有才華的人,讓你天天煮咖啡真是屈才了,秦總那邊我已經打過招呼,有機會讓你去他那邊走動走動,多學習沒壞處。”
贏川聽懂了言外之意,欣然接受:“我聽公司的安排。”
“不急,”邵煜銘調換了一下疊架的雙腿,“贏川,以後想在職場混得開,多多少少要學會變通。”
“哦,”贏川淡淡應聲,用電動打蛋器處理蛋清,邊做邊說話,“我明白,像我這樣蠢直的人是入不了您的眼。”
邵煜銘不禁挑眉:“我什麼時候說你蠢了?”
贏川抬頭露出微笑,有些不同尋常,恍若淡淡的遠景,他是一個非常適合臉上掛笑的人。
被他這麼一看,邵煜銘有點心虛的笑道:“你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
贏川收起笑容,低頭繼續做事,室內響起輕緩的聲音:“把官銜和社會地位尊崇為智慧,不是很多人的想法嗎?”
聞言,邵煜銘不由一怔,看人的眼神有了細微的變化。
贏川語氣沉靜地接著說:“像我這樣既不會討好上司又不會內卷加班的人,想必在他們眼裏就是愚蠢的人。”
幾句話的工夫,邵煜銘意識到自己對贏川的印象有些改變了。
他沉吟一瞬,笑着點頭:“挺有道理的,其實我也覺得納悶,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情商的高低可以作為分數來評價一個人的社會價值,說實話,我不想認同這種規則,但有的時候,尤其是像我這樣的人,偶爾遇到麻煩事,身邊還真需要有這樣一個人替我解決麻煩。”
“所以.”贏川聲音低的彷彿在自言自語,“我們不是一路人。”
“你說什麼?”邵煜銘下意識往前湊,很想聽清楚他剛剛說的話,潛意識認為很重要。
然而贏川沒有再重複一遍,只是笑了笑:“沒什麼,您還有別的事嗎?”
邵煜銘略有不滿的扯唇:”沒事,留在這裏看你做蛋糕。”
贏川頭也不抬:“您請便。”
該說的話已經說完了,邵煜銘本該走人的,可是他沒有。
他留下來,出神地看着贏川製作蛋糕。
他也解釋不清楚自己為什麼要留下來,他只覺愜意,一種久違的怡適舒展的心情不覺油然而生,他像盯視幻境一樣觀察贏川,不放過任何微小的細節,眼前的情景,神仙看了都會動情。
簡直是一首詩歌,一幅會動的油畫,不知不覺讓邵煜銘沉浸其中,甚至有點羨慕贏川口中的大哥。
是什麼樣的感情可以讓那十指纖纖的手粘上麵粉,戴上不匹配的厚手套,在那熱烘烘的烤箱裏進進出出,他本以為贏川是一個呆板到失去感知的人。
邵煜銘目不轉睛地盯着那雙手,莫名的想起‘小紫主人’的手,同樣的好看,同樣的清冷,同樣的充滿美感。
一想到那個神秘的賽摩手,邵煜銘的心開始無端膨脹,胸口禁不住一陣酥|麻,興奮到冷不防開口問:“你會騎摩托嗎?”
贏川撩起眸子,意味不明地看他一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