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郁寂岷從昏睡中醒來,驟然見到窗外的日光還晃了下神,不太適應地抬手擋了一會兒才從榻上坐起身。
他掃了周遭環境一眼,是在他以前和謝清寒所住的無妄峰,那件完全被血浸透的外袍已經被人清理乾淨放在床頭,身上的傷也被處理過了。
雖然昨日傷勢駭人,但僅僅一晚過去,除了肩胛骨那裏的傷還沒有完全癒合,其餘都已經恢復如初。
郁寂岷最後確認了一遍臉上的易容,披上外袍推門而出。
雖然現在正值寒冬,但無妄峰被人用法術維持着,在一片銀裝素裹中仍是綠意盎然的樣子,幾乎感受不到外面的寒意。
謝清寒就坐在屋外,一手執卷,在人剛踏出房門時就抬起眼帘看了過來,目光沉沉,但又像只是單純的一瞥。
他和謝清寒碰上的時候還是夜半時分,加之他又很快沒了意識,還沒來得及看個仔細。
郁寂岷暗自詫異謝清寒會守在自己屋外,一邊頂着謝清寒的目光向他走去,一邊不動聲色地細細打量對方,目光在對方的眉眼間流連。
他不緊不慢地行至距離謝清寒幾步外的地方,垂下眼,行了一禮:“昨晚多謝仙尊救命之恩。”
禮數恭敬,但口中叫的是仙尊,而不是尊上——衢清十二州里獨屬於劍尊謝清寒的稱呼。
看起來就是一副不認識謝清寒的樣子,似乎是把他當成了明夷山裏的某位仙尊。
謝清寒靜默了一瞬,不知道在想什麼,而後才開口:“你喚我仙尊?”
郁寂岷一愣,有點詫異,怎麼幾年不見,堂堂劍尊還如此計較這些虛名了?
但他面上卻露出了幾分恰到好處的疑惑和不解:“仙尊恕罪,我此前並未見過仙尊,不知您名諱……”
畢竟才受了傷,被玄色的外袍一襯,青年的臉色更顯得蒼白,整個人看起來都病懨懨的,此時又半跪在那裏,小心翼翼的樣子看起來有點可憐。
謝清寒放下手中書卷,淡淡道:“罷了。”
從方才行禮后郁寂岷便一直微微垂着頭,此時也看不到對方是何反應,只隱約感覺幾步外的人影動了動,綉着雲紋的外袍一角出現在他眼前。
謝清寒踱步到他面前,彎腰把人拉了起來。
他的眼眸如寒潭般冷冽,底下又像壓着複雜難言的心緒,低垂着眼注視站在面前的青年,良久,才吐出兩個字:“伸手。”
謝清寒說得簡潔明了,但郁寂岷卻瞬間就明白了對方是想要探他的經脈,渾身一僵,生怕被謝清寒發現自己已經轉而修魔。但此時遮遮掩掩除了平添懷疑外毫無用處,只能照做。
寬大的袖口隨着他的動作滑了下去,露出一截細瘦腕骨。
謝清寒冰涼的手指搭上青年的手腕,神情是一如既往的沉靜,郁寂岷有心想從中探出一些蛛絲馬跡也辦不到。
眼見謝清寒過了許久也沒有下一步動作,郁寂岷的臉色控制不住地一點點僵硬,另一隻手別在身後,藉著袖口的遮掩,絲絲縷縷淡薄的黑霧開始纏上指尖。
“你在緊張?”謝清寒突然鬆了手,直視着青年的眼睛問道。
郁寂岷的動作一頓,伸出去的手垂了下來,五指在袖中慢慢收緊,面上卻若無其事地回望,眼神還是清澈又無辜:“仙尊威壓太盛,難免有些緊張。”
是個人人都會說的理由。
謝清寒不置可否,只是眼眸中失落一閃而過,低聲道:“怕我?”
那點失落稍縱即逝,但郁寂岷還是極其敏銳地捕捉到了,藏在袖子裏的手一動,下意識地要去扯眼前人的衣袖,下一瞬又硬生生控制住了自己,定在原地。
謝清寒把青年的動作盡收眼底,在心裏無聲地嘆了口氣。
“你的傷勢已無大礙。”謝清寒說起剛才的探查結果,“但如今經脈內靈力全無,還需靜養一段時日才能使用法術。”
見謝清寒似乎沒有查出什麼異樣,郁寂岷慢慢放鬆了下來,但一口氣還沒松到底,謝清寒下一句話又讓他緊繃起來。
“昨晚發生了什麼?為何你會出現在明夷山下?”
實在是沒想到一出門就會碰到謝清寒,郁寂岷還沒準備好說辭,現在只能在腦子裏飛快組織着語言,同時怕謝清寒等太久察覺出什麼,斟酌着開口道:“回仙尊,我……”
“尊上。”一道郁寂岷聽起來有些熟悉的聲音突然響起,是從山門處傳音上來的,“掌門師尊探知到您出關了,特命弟子前來拜望。”
謝清寒的目光還是沒有從郁寂岷身上移開,語氣平淡地回應道:“無事,不必上來了。”
“是。”那人應下,卻沒有急着離開,繼續道,“另外,今日有巡值弟子在山下發現了幾名修士,自稱是從岐陰城中來,師尊也讓我向您稟報一聲。”
岐陰城?
兩人的神情同時發生了變化。
郁寂岷的眼神微妙地閃了閃,瞬間串聯起前因後果,整個人無聲地鬆了口氣。
謝清寒則是神色中帶上了幾分鄭重,看向水鏡里立在山門處的身影,解了上無妄峰的禁制:“上來說罷。”
眼見謝清寒有事情要處理,郁寂岷非常知情識趣地道:“仙尊,既然您有事情要忙,那我……”
“無妨,你不用迴避。”謝清寒一掀眼帘,就打消了眼前人想要溜走的念頭。
郁寂岷:“……是。”
“拜見尊上。”時佑一上來便先行了一禮,直起身後才發現謝清寒身旁竟還有個陌生面孔,臉上頓時浮現出掩蓋不住的詫異。
自從當年的劍尊徒弟身死後,無妄峰十二年來可是再無除劍尊以外的第二個人出現,但這怎麼說都是劍尊自己的事情,時佑縱使好奇,還是極快地斂了神色,在謝清寒的示意下講起正事來:
“那些修士有的來自其他門派,也有些是我們明夷山的人,身上都帶了傷,自稱被岐陰城裏的魔修抓住,在城裏關了許久,昨日城中內亂,他們趁亂逃出的時候不知為何突然就被傳送到明夷山附近。”
“城中內亂?”謝清寒微微蹙眉。
時佑有些尷尬地告罪道:“這個……弟子也不太清楚,師尊已經傳信其他門派,等弄明白原委後會來與您一起商議。”
謝清寒頷首:“有勞。”
時佑一拱手正要離開,一直安安靜靜站在謝清寒身旁的青年突然開口:“仙尊……”
“我也是來自岐陰城。”
時佑一驚,猛然看向郁寂岷。
但他沒想到的是劍尊的反應竟好像比他更大,冷冽的眼眸死死鎖住身旁的青年,以往低沉悅耳的嗓音帶上了異樣的艱澀:“你也與他們一樣?”
面色蒼白的青年沒有答話,只是沉默地垂下眼睫,像是默認了一般。
“那這位道友可知,岐陰城中發生了何事?”時佑急切道。
郁寂岷抿了抿唇,輕輕搖頭,漆黑的眼眸浮現出茫然:“我也不知……昨晚城裏亂作一團,混亂之中我就出現在明夷山附近了,還有個城裏的魔修與我一起……”
他微微偏頭看向謝清寒,濃密纖長的眼睫顫了顫,看起來乖順又脆弱:“多虧遇見了仙尊,我才逃過一劫。”
謝清寒仍舊蹙着眉宇,只是眼前人的臉色過分蒼白,終是讓他冷硬的臉色稍霽。
但對比時佑見到的那些修士,出現在劍尊身旁的這位看起來其實要好上太多。
據說岐陰城常年煞氣纏繞,那些從城中逃出來的修士也都臉色慘白,身上還有大大小小的傷,被值守的弟子發現時全都狼狽不堪,可見在城中受到的折磨着實不輕。
或許是玄色衣袍遮蓋,眼前這位除了微帶病容,倒看不出來有受什麼重傷。
只是這眼睛……時佑的心裏莫名略過一絲微妙的感覺,總覺得隱隱有些熟悉。
“那些修士現如何安置?”
謝清寒的問話讓他馬上回神,時佑答道:“其他門派的已經傳信告知,不日就會被接回去,我們自己的則送到了丹心堂去醫治。”
既然說到這裏,時佑便順勢轉向郁寂岷:“不知這位……”
“我以前是明夷山的外門弟子。”
“原來是師弟。”時佑聞言,心中的疑惑解開了大半。難怪自己覺得有絲微妙的熟悉,既然同在明夷山上,以前見過也不是沒有可能。
他來謝清寒的無妄峰前正好就在幫忙安置那些從岐陰城來的修士,於是便謹慎地拿出弟子名冊,核對道:“師弟叫什麼名字?”
郁寂岷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神色:“陸松雲。”
“陸松雲……十二年前在碧霄宗失去蹤跡。”時佑低頭核對,在看到碧霄宗時神情有了些微變化,不禁神色複雜地看了謝清寒一眼,但對方還是冷着臉一言不發,便只能作罷。
他對郁寂岷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先帶你去外門吧。”
郁寂岷點頭,見謝清寒沒有反應,便跟在時佑身後往外走。
才剛邁出幾步,身後就傳來謝清寒低沉的嗓音:
“既然你是明夷山弟子,為何會不認識本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