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傷(一)
夢境猶如深水,讓人渾身脫力,不斷下沉。
紛雜畫面來回切換,耳邊始終嗡嗡作響。
下意識動動胳膊,手背染上黑墨水。雲燼雪低頭,看着課本上一排排字體。
講台上的教師大聲道:“生當復來歸,死後長相思,讓我們看看這句話的翻譯...”
雲燼雪拿出直尺,抵上課本,靠在一行詩句下,用彩筆順着尺子劃出一條直線。
“師姐!”
嗯?誰在叫我?
“師姐!”
她轉頭,越過無數同學們朦朧的臉,看到窗戶外有一道身影。
誰啊。
那聲音很迫切,雲燼雪覺得自己有必要去看看,於是站起身。
霎時間,光亮湧入教室,她睜開眼。
山洞頂部微微旋轉,鳥群嘰嘰喳喳,背景音是風吹林葉的簌簌。
彷彿從水底鑽出來,呼吸瞬間通暢,入目景色是與夢境截然不同的,清晰的世界。
昏迷前發生的一切在加速回憶,直到定格。
雲燼雪深深呼出口氣,笑道:“太好了,還活着。”
剛剛,好像夢到高中了。
啊,如果在現代社會,小反派的問題就好解決多了,直接報警就行。
被自己逗笑,意識徹底清醒。
身下暖烘烘的,陽光打進山洞,有一角鋪在手背上,讓那片肌膚微微發燙,勾勒出一塊淺淺牙印。
耳邊沒有多餘人聲,小反派大概不在山洞內。
但既然自己還安好在此,她應該也沒什麼問題。
嘗試撐地起身,全身都軟綿綿的,好在休息了那麼久,多少積攢一些力量。
背靠着山壁,涼氣讓人頭腦清醒。
雲燼雪捂住小腹,心道:系統,昨天我失去意識之後怎麼逃進這裏的,你知道嗎?
米八:【不知道喔,我也是通過你來觀測世界的,你昏迷了,我也只能被迫休眠。】
手掌有一下沒一下輕揉着傷口,雲燼雪嘆氣道:好吧。
揉着揉着,意識到手感和之前不太一樣,雲燼雪低頭看去。
腰間的衣服已經完全破裂了,露出大片雪白肌膚。
昨天用來勒住傷口的布料已經被換掉,變成灰色長條,看材質,似乎是江炎玉的腰帶。
用腰帶來裹傷口,好用,但也有些好笑。
疼痛依然很清晰,不過比起昨天那要死不活的疼,還是好多了。
掀開肩頭的衣領,被那兔唇少女噴出的白氣灼傷之處,此刻是一片紅,像潑上的淺色硃砂。
刺痛陣陣,雲燼雪嘶了聲,小心翼翼將衣領重新蓋好。
她嘗試調動靈力,前胸悶痛,差點一口血吐出來。
唉,這要修養多久啊。
後腦叩在山壁,雲燼雪察覺少了些什麼,伸手摸摸,原來是玉冠被拆下來了。
此刻她青絲披散,墨發如瀑,部分垂落前胸,幾縷碎發勾在臉頰邊。
配上蒼白的臉,一副病弱美人相。
雲燼雪左右看看,在乾草堆中找到了自己的玉冠。
想伸出去拿,一陣急促的足音從山洞外傳來。
雲燼雪抬頭,只見摘去腰帶,導致衣服鬆鬆垮垮的小反派正從外頭跑進來。
她渾身沐浴陽光,褲腿高高挽起,身上一片水滴濕意。年紀小卻個子高挑,讓人忍不住讚歎,好一個清秀剔透的少女。
她手裏似乎捧着什麼東西,因為維持穩定艱難而着急忙慌,又一臉嫌棄。
一抬頭注意到師姐已醒,那表情才稍稍好看些。
雲燼雪問道:“風風,怎麼了?”
江炎玉手裏捧着葉子折的碗,技術太差,碗身幾道縫隙,水滴狂灑。
等她慌忙走到近前,碗中水只剩一半了。
“快快快,師姐!快喝!”
因她語速極快,雲燼雪也受她影響,低下頭,湊着碗邊將水喝下。
喉嚨干疼有所緩解,她輕笑:“多謝風風。”
江炎玉將葉碗丟在一邊,鬆了口氣:“這東西太難操作了。”
雲燼雪柔聲道:“辛苦了,你自己喝水了嗎?”
江炎玉道:“喝了。”
雲燼雪環顧四周,又問道:“我昏迷了多久?”
江炎玉道:“大概一天一夜吧。”
原來都這麼久了,不過一直沒什麼動靜,說明確實安全了。
想到她失蹤那會自己焦急的心情,雲燼雪依然有些后怕道:“春渡鎮裏的東西,有沒有傷害你?”
江炎玉搖頭:“沒,只是把我抓走了,可師姐你受了好重的傷。”
瘋小孩蹲在她面前,微微蹙眉,咬着嘴唇,兩手扒在膝蓋上,似乎有些委屈。
雲燼雪輕笑着搖搖頭:“我沒事。”
說完,便想起她們此行的目的。
本是為了靈果,卻弄得如此狼狽的下場,沒能拿到答應給她的東西,也不知道她會不會失望。
正想為空手而歸道個歉,雲燼雪便看到小反派懷裏什麼東西跳了下。
江炎玉顯然也感覺到了,低頭一看,才反應過來。
她趕緊站起,失去腰帶的袍子在她身上亂七八糟,好在手法利索,從裏頭剝出條銀涼涼的活物,砸在地上。
居然是一條還活蹦亂跳的魚。
它方才被捂在江炎玉懷中,沒什麼動靜,現在醒過來,立刻開始興風作浪。
江炎玉低頭看着那魚,道:“今天再不吃飯就不行了,所以我去抓了條魚過來。”
雲燼雪這才想起,本來進入春渡就沒怎麼好好吃飯,她又暈了一天一夜,狀態不穩,瘋小孩難以抽身去找吃的,現在估計餓壞了。
江炎玉左右看看,從地上提起朗星,指尖彈了下劍身。
“師姐,我想處理一下這魚,沒有趁手工具,用用這個可以嗎?”
雲燼雪動動喉嚨:“啊...可以。”
朗星依然銀光纖細,但沒有靈力流動,污染大概還沒褪去,不過鋒刃銳利,用來處理魚肉夠用了。
江炎玉一手拎着朗星,一手抓魚,樂呵呵的出去了。
沒用多久,她便回來了,滿面笑容。
將劍放在一邊,找根木棍把處理好的魚串起來,拿兩塊石頭蹲在柴火堆前狂砸。
雲燼雪看着朗星,微覺心虛。
出自名家之手,在武器排行榜上赫赫有名的神武朗星,有朝一日也會落到這種地步。
這事可不能讓其他武器知道,否則,朗星的面子算是丟光了。
那邊江炎玉多次嘗試引火,都失敗了,丟開石頭,盯着柴火堆思索。
雲燼雪見狀,嘗試站起來。
然而靠坐山壁已用出大半力量,此刻已是有心無力。
江炎玉起身,還想往外走,找些細柴來生火。
可誰知方才還清爽的天,轉眼變了臉色。
烏雲聚攏而來,轟隆幾聲雷響,嘩啦啦下起大雨。
山洞外掛上雨簾,江炎玉站在簾后看了會,轉頭過來,看着那魚肉,似乎在思索生吃的可能性。
雲燼雪當然不能讓她實行,道:“風風,可以過來扶一下我嗎,到火堆那裏。”
江炎玉一怔,慢慢走過來:“好。”
胳膊繞在少女單薄肩頭,被她用力撐起,有些牽動傷口,雲燼雪咬牙忍下,似乎被少女感知到。
江炎玉又伸出一隻手,環在她腰間,扶的更穩了些。
兩人慢慢走到柴火堆前,江炎玉將人放下,又靠在山壁上。
雲燼雪調整了呼吸,抬起玉白纖細的胳膊,指尖點在一塊木柴上。
驅動為數不多的靈力,木柴竄起火焰,而後慢慢擴散,直到一堆木柴都燒起來。
暖色光暈打在雲燼雪臉上,她側首輕笑:“好啦。”
江炎玉點點頭,起身將魚肉拿過來,放在火上焦烤。
外頭雨越下越大,沒有止息跡象。
雲燼雪瞧着那魚肉在火上漸漸變色,思緒變輕,因為醒來而恢復的氣力又慢慢散盡了。
沒能撐住腦袋,緩緩向一邊倒去,直到靠在一處溫暖,陷入深深睡眠。
江炎玉低頭看看,伸出根手指點在她額頭,想把她推開。
想了想,又收回手。
萬一突然醒過來,看到自己舉動就尷尬了。
堂主大人會怕尷尬嗎,誰知道,江炎玉望望洞外雨景,給魚翻了個面。
雲燼雪睡的朦朦朧朧,忽聽得一聲驚雷,震耳欲聾,把她從睡意中抽出。
心跳格外激烈,雲燼雪喘息不定,胸腔連帶着肩膀都悶痛不已,她忍不住蹙眉,意識到傷勢又嚴重了。
外頭已經天黑,火堆的光在洞內跳躍。
旁邊地上放着片葉子,上面堆着下來的魚肉,烤的焦香四溢。
她艱難轉動視線,想看看瘋小孩在何處。
山洞更深處,江炎玉背對她,跪在地上,正在整理乾草堆。
雲燼雪難以出聲,視線隨着她動作晃悠,莫名想到之前在山洞初遇的畫面。
那個時候逃離家庭,被追殺而重傷的她,是怎樣的心情呢?
江炎玉鋪好了草堆,轉頭看來,見她醒了,道:“師姐先吃東西吧。”
“嗯。”雲燼雪聲音很輕,想抬手去拿魚肉,卻因為痛楚蹙起眉頭。
江炎玉拍拍衣服,拂去碎屑,走了過來:“師姐自己可以吃嗎?”
雖是開口問了,卻沒等回答,她便已蹲下來,捧起葉片,將魚肉一塊塊喂到雲燼雪唇邊。
被一個小自己許多的孩子這樣照顧,實在讓人羞赧。
但腹中確實飢餓,手也抬不起來,只能避開她手指,小心咬住魚肉。
吃完魚,江炎玉用雨水沖凈葉片,放在草堆邊明天備用,又走回來,坐在雲燼雪身邊,撐開手指烤火。
“這裏還挺暖和,你冷嗎師姐?”
“不冷的。”
其實有些冷,不是外部傳來的冷,而是身體裏,像是被人塞了塊冰,極速吸取她所有熱量。
那個兔唇少女不知什麼來頭,在肌膚上留下的那片紅色像是能壓住自己的恢復趨勢,使之變得越來越嚴重。
雲燼雪甚至能感受到自己的呼吸越來越急促,且體溫在不斷升高。
江炎玉也注意到了:“你還好嗎?”
雲燼雪搖搖頭,後腦靠在山壁:“還...還好...”
話語甚至有些含混了,她似乎聽到雨聲漸漸變小,火光越來越遠。
思緒再次混亂,跌到身邊少女的肩頭。
江炎玉垂眸看着她,手背去額頭試試溫度。
呵笑一聲,江炎玉看向山洞外的夜色,喃喃道:“瘟疫,你做的好事,把我困在這麼個破洞裏,下次再跟你算賬。”
好在雨漸漸停了,江炎玉將人半摟到乾草堆上,安頓好,笑道:“明天再看看情況吧,辛苦師姐熬過今天晚上喔。”
晚上風大,山洞也沒個遮擋,冷風呼呼刮進來。
江炎玉毫無心理負擔的將人抱在懷裏,這女人發燒了,身體非常暖和,作為熱源很合適。
“晚安,師姐。”
然而她根本沒能睡着,因為這傢伙的身體越來越燙。
江炎玉蹙眉,手肘撐起身子,居高臨下看人。
躺在乾草堆上的女人,長發鋪散,臉頰通紅,喘息輕而急促,胸口起伏不定,時不時輕哼兩聲,顯然非常難受。
嘆了口氣,江炎玉坐起身,往外看看,雨徹底停了。
站起身,將人扶到自己背上。
雖說在同齡人里江炎玉已經算個高的,但是和雲燼雪相比,還是差了不少,導致背人這個動作並不算輕鬆。
將人扶穩,江炎玉咬牙切齒,往外走去:“你又欠我的,你自己算算你欠我多少了雲燼雪,嗯?”
不忘帶上朗星,江炎玉走出山洞,披着夜色走上山道。
雲燼雪之前已經跑了挺遠,目前這個距離,也許再走走就能遇着一兩家客店。
深夜寂靜,因為剛下過雨,路面潮濕泥濘,走的費勁。
江炎玉一邊走一邊狂罵,少女活力十足的辱罵聲在山林中回蕩。
“天啊,你怎麼那麼燙啊?你着火了嗎?我是背了個火爐在身上嗎?”
喘息熾熱,落在江炎玉脖頸間,難受的哼聲也飄進耳朵。
江炎玉無語片刻,為了排解煩悶心情,開始暢想美好未來。
“之後得給你試試凌遲、斬首、腰斬、剝皮、炮烙、宮刑....”
一腳陷進潮泥里,江炎玉一驚,下意識將人箍緊:“喂!別掉下了!抱緊我啊!”
雲燼雪分明沒有意識,卻像是聽懂了,環在脖頸上的手臂摟緊了些。
江炎玉繼續深一腳淺一腳的往前走,嘀咕不休:“我怎麼重生了還那麼狼狽呢?怎麼一遇到你就沒好事呢?嗯?師姐?”
涼冰冰的液體滴在後頸,江炎玉一怔,又嚷道:“你怎麼又哭了啊?麻煩的要命!”
環着脖頸的手臂鬆了松,江炎玉怒道:“讓你抱緊啊!”
片刻后,依然是她的聲音:“...喂,別哭了...”
一路嘴上不停,氣喘吁吁,終於在前方看到一盞孤燈。
江炎玉如蒙大赦,加速跑過去。
正是一家客棧,太好了!
背着人跨過門檻,江炎玉直接道:“老闆!快快開兩個房!”
老闆身形微胖,坐在櫃枱后,捻着鬍子:“就一間了。”
江炎玉道:“一間就一間,先開了再說。”
老闆道:“70文,先交錢。”
江炎玉咬牙道:“你看我現在抽得出手嗎?我...我師姐睡著了,錢在她那裏,你先給我開房,我待會把錢給你。”
老闆道:“不行。”
江炎玉忍無可忍,把朗星扔過去:“這劍先抵押着,給我開房,快點!”
寶劍流光溢彩,一看就是極品,老闆眉頭揚起,笑道:“等你交錢之前,這東西都放我這裏。”
江炎玉:“別廢話了!”
老闆看樣子見多識廣,雖說現在深更半夜,她倆狀態明顯不對,也沒多在意,摘鑰匙下來:“跟我來。”
隨着老闆上樓,江炎玉簡單觀察一下,怪不得就剩一間房了,總共也沒幾間。
開門進去,屋子簡潔狹窄,甚至有點簡陋,但比山洞還是好多了。
江炎玉將女人丟上床,老闆退出房間,貼心關門。
“要洗澡有熱水,要吃飯有熱菜,有事記得找我喔。”
也許是模糊聽到老闆的話,雲燼雪輕哼道:“洗澡...”
在春渡鎮裏打滾,在山洞裏睡覺,還滿身是汗與血,身上難受,想洗澡也無可厚非。
要是其他人,恐怕受不了一個柔軟美人呢喃,滿足她的要求了。
但此刻她身邊的,是善心缺乏的江炎玉。
聽見那兩個字,江炎玉冷笑一聲,手摸進她袖子,翻找起來。
“洗澡?你別得寸進尺雲燼雪,我能把你背到這就已經仁至義盡了!”
終於摸出錢袋,拆開包裹點點數,江炎玉道:“你現在有床可睡,該燒高香了,還那麼多...”
話語猛然停頓。
江炎玉愣了會,才伸手進錢袋,拎出一個金燦燦的小包裹。
她一眼就認出來,這是自己還住在豬窩時,因為覺得實在活不下去了,才畫下的未來期望。
本以為是能祈禱好運的金色,卻不認識包裹角落的厄字,顯得更加可笑。
這東西,應該隨着江家大火燒盡的,怎麼在雲燼雪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