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冰
軍訓完,是五點。
所有人直接去食堂吃飯。蘇音不知道,還在教室看書。
她在讀《人類群星閃耀時》,十分專註,這頁停了好久,她拿起一支鉛筆,在一段話下面畫上淡淡的橫線——
人最不能原諒的莫過於被迫從真誠的熱情中醒悟,明白過來那個曾令他們寄託了全部希望的人正是他們失望的人。
蘇音久久不得回神,攥着鉛筆,鉛筆上端印着一支木玫瑰,玫瑰花瓣有磨損。
是啊,沒什麼是完美的。
物是這樣,人更是。
她容許自己沉陷過去一分鐘,多了不行。她搖搖頭,擦掉那條橫線。
再怎麼擦,還是能看見痕迹。
原來,事情只要發生了,就不會抹去了,失望亦是如此。
有人讓我失望過嗎?
沒有。
蘇音自問自答。
沒經歷過失望的滋味,當然不能領會其中深意,蘇音這種人,為自己活,全天下她只愛自己。
說白了,自私。
凡事看得開,想得通,她遇見過很多人,還沒有能戳到她心坎的人。
她想她這一生也許會很短暫很倉促,能全心全意只愛自己,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只是,她想較個勁,想在明知不可能的情況下找找可能。
找一找,這個世界,是否存在那個,完美的人。
該是什麼樣子。
下秒,有了答案。
這是一個朴淡的日子,她的影子攜她一起,走進充斥書本氣息的教室。
那雙手泛起病態的白,臉與之同色,蔓延到脖頸,再是被衣服包裹住的胳膊,最後回到,手。
她滿身鑲嵌着白。
白衣,白裙。
她的氣質是憂鬱的白,她像是上帝創造的一件脆弱的藝術品。
她能征服任何人,任何人都無法將她俘虜。完美,超脫塵世的完美。
夕陽自窗繚繞在她身邊,她緩步走向蘇音,拭凈所過之處的臟。
她太乾淨了。
熱愛乾淨的人,通通得敬仰她。
蘇音仰起頭,鉛筆被手汗沾濕,她聞着薄荷清香,看着許傾塵逐漸瀉下的長發。
許傾塵微彎腰,“在看什麼書?”
沒等蘇音答,她聲音輕了許多道:“原來是這本,知道了。”
蘇音選了書上的一個字盯,像要把它盯死一樣,“老師,你也看過這本書?”
許傾塵:“嗯。”
溫度靜止了。零上一度。
秋風吹動窗前栽滿的楓樹,一片紅葉滾到窗上,撞得人滿眼鮮紅,令人感覺喜悅的顏色。
蘇音突然抬了頭,去找許傾塵的眼,儘管她眼底無波無瀾,蘇音還是笑了。
這個笑容,真誠又放肆。
秒針繞了半圈,只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一秒,發生了一件絕對美妙的事。
許傾塵揚起唇角,仿若江南水鄉的凄美女子,不染俗塵。
這抹笑,淡淡,輕輕。
轉瞬即逝。
短暫的一秒鐘,蘇音心裏空了又空。
她想:怎麼會有人笑起來這樣驚艷,如果能再看她笑一次就好了。
可惜沒能如願。
許傾塵直腰,又冷起臉,“吃飯的時間了,怎麼還在教室?”
蘇音看看窗外,見大家排着長隊往食堂走,她收回眼說:“老師,我晚上不吃飯。”
許傾塵:“不吃?”
蘇音想說“嗯”,但許傾塵臉色愈發嚴肅,她突然改變主意,“我還是去吃吧。”
說完,她站了起來。
正要走出座位,許傾塵伸手攔住她,手臂逐漸彎曲,手往同樣的方向握——
她握住蘇音的胳膊。
很輕,握得很虛。
肢體碰觸那瞬,蘇音吸了一口氣,再也無法呼出去,心臟有力地跳動幾聲。
她甚至,有几絲隱隱的興奮。
等那口氣喘出去,她小聲叫了聲“老師”。
‘師’喊到一半,抖了。
蘇音不知道該往哪裏看了,她感覺正踩在一朵柔軟的雲彩上,渾身輕飄飄的。
許傾塵冷言:“拉鏈拉上。”
蘇音看向她,眼裏有亮晶晶的東西若隱若現,止不住地將要湧出。
許傾塵沒看她,還在看敞開的校服。
蘇音沒動,許傾塵以為她不想聽她的話,皺了眉頭。
前後連一分鐘時間都不到,許傾塵卻失去耐心,她握着蘇音胳膊的手稍用力,並向她的位置帶了點勁,讓她面向她而站。
蘇音疑惑,“老師?”
許傾塵鬆了手,向前一步,在蘇音詫異的注視下,低頭替她拉校服拉鏈。
許傾塵沒有蘇音高。
蘇音173,許傾塵168,今天她沒穿高跟鞋,所以比蘇音矮了一截。
蘇音微垂頭,入眼是許傾塵認真的眉眼,再往下,鼻樑,看不到完整的唇,看得到是溫柔的紅色。
和窗外的楓葉一樣紅。
蘇音快要透不過氣,深深呼吸,聞見陣陣香,好香啊,究竟是什麼香。
是楓葉的香嗎?
不,不是。
應該是…
許傾塵的發香,清清涼涼的味道,夏天的感覺,讓人忍不住懷念夏天。
有人最愛夏天。
蘇音愛。
拉鏈不是很好拉,許傾塵將頭又低一個度,有幾根髮絲飛到蘇音臉上。
蘇音還沉浸在那個味道里,她悄悄向前傾身,她貪戀這個味道。
不,我只是貪戀夏天的感覺。
蘇音在給自己做心理建設。
拉鏈終於拉上,許傾塵抬了頭,不成想,額頭直接擦到蘇音的下巴。
“哎呦。”蘇音驚呼。
許傾塵連忙向後退兩步,理了理頭髮,開口道:“不好意思。”
蘇音擺手說:“不是老師,怪我,這怪我。”
許傾塵抬起下巴,走到講台拿起一根粉筆,邊轉身邊隨口問:“怎麼就怪你了?”
她很鬆弛。
並沒有把這意外放在心上。
蘇音在許傾塵看不見的地方,邊拍胸脯邊說:“怪我,就是怪我。”
這時,許傾塵回了頭,見蘇音捂着胸口,流露出關切之色,猶豫着說:“你心臟不舒服嗎?”
蘇音再次擺手,並解釋,“不用擔心,老師,我沒那麼容易犯病。”
許傾塵點頭,剛才的關切之色消失,眼中又被冰冷鋪滿,她轉過身繼續寫字,沒再講話了。
她捏着粉筆的手指又長又細,手腕很細卻很有力量,寫出的每一個字都值得觀賞。
蘇音看着她,忘了走。
不知出於什麼心態,或許是想和許傾塵多說幾句,蘇音問:“老師,你在寫什麼?”
許傾塵手頓了下,粉筆斷了一截,掉在地上彈了兩下,滾到講台下面,蘇音腳下。
蘇音彎腰撿粉筆。
許傾塵:“你怎麼還不去吃飯?”
蘇音起身,將撿起的粉筆遞給許傾塵,並回答她的話,“老師,我這就去。”
許傾塵:“好。”
伸手,接過粉筆,她轉身繼續寫,剛寫兩個字,她說:“晚自習選班乾和課代表。”
蘇音:“知道了,老師。”
說完,她歡快地走了出去。
她的嘴角在向上翹,她的心情很不錯。
她猜,大概是因為許傾塵。
剛才,許傾塵認真回答了她的問題。
剛才。
她碰到了——
許傾塵的指尖。
-
政治課代表好搶手。
許傾塵問完是否有人感興趣,已經先後有七八個人站起來。
當聽見凳子咣當撞向地面的聲音時,蘇音回頭望了望,七個男生,一個女生。
蘇音挑眉。
全班一共十一個男生,到底是想當課代表,還是想接近許傾塵。
誰又知道呢。
蘇音忍不住撇嘴,回頭之際,她看見站在講台上的許傾塵正垂眼看她。
蘇音眨眨眼。
許傾塵還在看她,似乎在等待什麼,片刻過去,她不等了。
而是認真打量站起來的幾個人。最後,她的視線停留在唯一的女生身上。
“不用選了,就選女生吧。”
在幾個男生抱怨的哀嘆聲中,許傾塵低頭看座位表,認真道:“政治課代表,李潔。”
李潔:“好的,老師。”
很清脆悅耳的嗓音,特別好聽。
蘇音再次回頭,找到李潔。
齊耳短髮,戴着一副黑框眼鏡,傻傻的又可可愛愛的。
打眼一看就是個討喜的女孩。
蘇音看了一眼,不再看了。
她坐得很直,以端正之態對待這次競選,即使她並不感興趣。
但許傾塵站在那裏,怎樣都要給她一個態度吧。
到了後面選僅剩的幾個班委時,大家基本都忙自己的事去了,只有蘇音,依然坐得直。
許傾塵看在眼裏。
以至於她在說話時,會不自覺看向蘇音,而蘇音會用點頭的方式附和她。
很讓人有講話的慾望。
老師需要這樣的學生。
所以現在,在這個教室,許傾塵最喜歡的人,就是蘇音了。
這種喜歡,只是相較於其他人。
並無其他含義。
然而蘇音並不知,因為許傾塵太冷了,她似乎不太擅長向別人傳遞溫暖。
不知怎的,蘇音卻能在她的不管是眼神,抑或是表情,語言中,不斷挖掘出溫度。
許傾塵只是看起來冷。
蘇音偷偷想,她看人向來准,她認為這次也不會看錯。
這會兒,桌子上摞着厚厚的書本,上面擺着還剩個尾巴的檢討。
蘇音滿眼都是許傾塵。
她沒有別的想法,她只是覺得她該看許傾塵,便看了。
雖不了解。
蘇音還是將外冷內熱這四個字強加到許傾塵身上,她相信直覺。
可是,直覺會出錯。
冷冰永遠是冷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