磁場

磁場

半小時過得很快。

大家很有時間觀念,在28分左右,基本全都醒了,已經有人開始記筆記了。

這一覺,管用得很。

許傾塵示意窗邊同學將窗帘拉開后,往講台下走了幾步。

在第四排的位置站住。

她喚道:“蘇音。”

蘇音抬眼一望,四目相對。

在你看我我看你的秒鐘里,難免會焚毀零星距離,很難解釋是為什麼。

或許是磁場合得來。

不然。

看千萬眼,都白費。

蘇音遲遲不低頭,她在貪享這個轉瞬即逝,忘了喘氣,胸口一股熱流燙得她不知所措。

在眷戀什麼。

蘇音給不出自己答案。

別看了。

不要再看了。

蘇音一遍遍提醒,又一遍遍自我粉碎。

許傾塵憂鬱的眼,時刻含着水,像墮落人間的流浪詩人。

蘇音不自然地眨眼,低了頭。

那股熱流消失了。

蘇音想起許傾塵在辦公室的那陣顫抖,或許剛才那一眼,短暫地在她與她的心之間,架起一座橋。

她感知到了她的不容易。

蘇音表情凝重起來。

——那雙濕漓漓的眼,不能流淚。誰讓她流淚了,誰就該死。

這秒之前,蘇音喜歡許傾塵的手。

這秒之後,蘇音喜歡許傾塵的手,和許傾塵的眼。

僅此而已。

蘇音在想七想八時,許傾塵走到她桌前,右手扣在桌面,敲了兩下。

指節纖細,褪色的白。

只是。

這個看起來價值不菲的婚戒。

配不上她…

不,是配不上她的手。

蘇音在心中改口。

許傾塵看着蘇音,總感覺她怪怪的,又說不出哪裏怪。

總之,看順眼了許多。

沒有上午那樣招人煩了。

人與人之間的磁場真奇妙。

其實也不是。

也許是女人心似水,女人更容易體諒女人。一個態度端正,另一個心就軟了。

雖說,蘇音還是女孩。但女孩長大以後,也是女人。這樣想,沒差。

眼瞅着到一點半了,許傾塵不再耽擱,說道:“把後門打開。”

蘇音說“好”。

話講完,許傾塵沒走,右手撐在蘇音桌面,將聲音提高几度,“同學們準備好必修一,再給大家兩分鐘,記下板書,稍後我們開始正式講課。”

蘇音開完門,將檢討收起來。抬頭看黑板,可眼睛眯了又眯,還是看不清。

是該配一副眼鏡了。

“你怎麼不寫?”許傾塵問。

蘇音邊揉眼睛邊說:“老師,我看不清。”眼皮快要揉腫時,一副銀絲眼鏡出現在她桌面。

“先用這個。”

這…

精細的銀邊鍍着一層光,鏡片乾淨得不沾半點塵,它的主人,一定有很嚴重的潔癖。

那,把眼鏡借給別人戴。

她不嫌棄嗎?

蘇音小心翼翼拿起眼鏡,這個動作被她做得無比神聖,仿若對待一件藝術品。

她這才後知後覺,該對許傾塵道聲謝謝。

可惜啊,她走了。

蘇音抬眼,朦朧一片,但她看得見許傾塵,立在講台上,侃侃而談。

她的聲音如此洶湧。

像魚穿過水,像手穿過發間。

整間屋子,全是她。

那她,究竟在看着誰。

迫切想知道答案,蘇音戴上眼鏡,在雙眼清明的第一秒,她看向許傾塵——

再次四目相對。

蘇音抿唇笑了。

笑意帶來一陣微風,拂過她的長睫毛,她學着許傾塵的模樣,推了推眼鏡。

有光,進入蘇音眼中。

她在看——

許傾塵。

-

臨下課,蘇音將眼鏡擦了好幾遍,沒再戴,折好,放在桌角。

她在等下課,以至於許傾塵剛說下課,蘇音便拿着眼鏡走上去。

這條路不長。

蘇音耳中卻轟鳴一片,周圍的人全都靜止不動,唯有許傾塵在動。

她在翻書。

低頭,站得筆直。連翻書的動作都能做得那樣好看。

蘇音頃刻間產生一念頭:

她在詮釋一種絕望的優雅。

或許。

認為她憂鬱,是對的。

想法突然斷了,不是言語打斷的,是被薄荷香氣,因為蘇音已經走到許傾塵身邊。

“老師,謝謝。”

蘇音將眼鏡放到講桌上。

許傾塵抬眼,又垂眼。

一抬一低之間,輕而易舉表現一番凄美,像在孤海邊生長的女子。

蕭瑟,頹然。

風一吹,就化成碎片了。

僅僅看着她,就很難過了。

許傾塵用筆在書頁做標記,不緊不慢道:“怎麼,下節課不想認真聽了?”

她又抬眼,這回,沒再低。

一直看着蘇音。

她的眼光,十分清淡。

沒有情緒的人在表現沒有情緒,九月不是沒可能有冰。

許傾塵全身都是冰。

蘇音接住她的注視,也接住沉默的冰,“看不清我也可以認真聽。”

聞聲,許傾塵雙手撐在桌面,往蘇音的方向傾身,紅唇微張,又沒完全張開,美得令人窒息。

不冷了。

是溫的。

許傾塵說:“這麼厲害。”

肯定句。

也不知哪根筋錯了,蘇音一點沒謙虛地應:“嗯。”

許傾塵點頭,點了兩下。

環視一遍教室后,她用命令式地語氣說:“把你的桌子搬過來。”

蘇音懵了。

許傾塵:“搬到講桌旁邊,你現在站的地方,快點,在上課之前搬完。”

這位置,不好。

蘇音為難,“老師,我放假就去配眼鏡。”

許傾塵看了她兩秒,站直身子,唇齒一張一合,威嚴地吐出三個字,“馬上搬。”

蘇音是不懼怕這些的,可是她潛意識裏就不想和許傾塵成為對立面。

她說什麼就是什麼吧。

蘇音快步走回去,一路磕磕絆絆將桌子搬到前面,又搬了凳子。

一切就緒后,她在講桌旁邊坐下。

許傾塵已經戴上眼鏡了。

如果蘇音沒有戴過這副眼鏡,她不會有什麼感覺,可是她戴過了。

她感受過許傾塵的溫度。

零度。

捂一捂,能熱嗎?

-

晚上有四節晚自習。

好學生沒事會自己找事做,即使沒有老師看自習,也能保持教室安靜。

第三節課鈴響,許傾塵來了,站上講台,她把手裏的一摞紙放到蘇音桌上。

“發下去。”

蘇音一聲不吭地就去發了。

許傾塵:“這是學生基本信息表,大家填一下,每一欄都要填。”

底下幾個活躍的人應:知道了老師。

蘇音發得很快,沒兩分鐘就回來了,她手上還剩一張表,是她自己的。

將表放到桌上,從上到下看了一遍,她才開始寫。

沒停,寫得很快。

寫完把表格隨手放到桌子左上角,她繼續埋頭寫檢討了。

蘇音離許傾塵最近,多受到一點關注也不是什麼稀奇事。

見蘇音寫完了。

許傾塵順手就把信息表拿起來,因為沒有多餘的,她想看看有沒有易填錯的點,如果有,就提醒他們一下。

可當眼睛落在那張表上時,許傾塵呼吸頓住,沒有再講話了。

父親一欄:空白。

母親一欄:空白。

許傾塵怔怔出神,彷彿石化了,她想到幼年時期看過的童話故事。

思維錯亂。

沒有父母陪伴的孩子,很容易在一個人的時候,感覺害怕。

許傾塵望向窗外。

她在窗上,看見了自己的倒影,和講桌另一邊,蘇音堅毅又認真的側臉。

天黑了。

那蘇音呢,蘇音怕不怕。

-

二號上午正常上課,下午軍訓。接下來七天,都是這樣的安排。

一點,廣播通知所有人到操場集合。

許傾塵囑咐幾句后,大家就陸陸續續地離開教室了。

蘇音站了起來,從桌洞裏拿出幾張大小不一的紙,遞給許傾塵,“老師。”

許傾塵接過,一張一張地查看。

越翻,她的唇抿越緊。昨晚那種心酸的滋味又湧上心頭。

許傾塵將紙張理好,還給蘇音。

然後,搬了把椅子,在講桌前坐下。她直視前方,看的是最後面的板報。

蘇音知道,許傾塵有話和她講。

蘇音也直視前方,不過她看的是許傾塵寫在黑板上的字,字體潦草好看。

蘇音嘆了口氣,很輕,但教室太靜了,被許傾塵聽見了。

許傾塵好像也嘆氣了。

蘇音不確定。

許傾塵醞釀半天,說話了。

“想當班幹嗎?”

蘇音如實答:“不想。”

意料之中。

許傾塵又問:“那想當課代表嗎,會對你的學習有所幫助。”

蘇音說與剛才一樣的話,“不想。”

許傾塵不強人所難,但蘇音是這個班級她認識的第一個人,還有很多人的名字她沒記住。

終歸有點不同的。

帶刺就帶刺吧,她應該帶刺,那是她的保護傘,別人不該碰。

許傾塵再次開口:“如果我說想讓你當政治課代表,你願意嗎?”

蘇音眼睛轉了轉,在思考。

過會兒,她態度端正道:“老師,肯定會有別人比我更適合的。”

這次,許傾塵沒有再繼續問了。

適可而止,別人不喜歡的事不要強求,強求的結果不會好。

靜坐幾分鐘,許傾塵將椅子搬回原來位置,對蘇音說:“我給你開假條。”

蘇音:“謝謝老師。”

許傾塵沒什麼表情,走了。

走出教室,她找了一扇窗,久久地往外望,她在看天,看最白的那朵雲。

治癒的顏色。

許傾塵在調節心情,她平時是沒什麼情緒,不代表她沒有心。

剛才蘇音給她的,是病例,病例上寫的是——

先天性心臟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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