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8
18
ASD材料部。
一個在這兒上班幹活的部員昨晚為了材料熬了半個通宵,嚴重睡眠不足,就下樓去戰隊內便利店買了杯咖啡。
上電梯的時候他哈欠連天。
剛進電梯按了樓層,一個人砰地推開總部大門,闖了進來。
他身上的隊服分外顯眼,一身殺氣騰騰,直直就衝著電梯來了。
部員嚇了一跳,趕緊摁住電梯的開門鍵。
等這人進了電梯,低着頭黑着臉沉聲跟他說了句極具殺氣的謝謝,沒戴眼鏡下樓的部員才看清,這人是辛青。
“隊長?”部員小心翼翼,“您上幾樓?”
“三樓。”辛青說。
三樓是材料部。
隊員覺得自己怕不是聽錯了,看他心情不好的樣子,又不敢明目張胆地問,就關上電梯門,試探道:“三樓啊?”
“嗯。”
還真是三樓。
隊員說:“您……您上我們材料部有事?”
“有。”辛青說,“入土在不在。”
入土是材料部其中一個部門的部長。
正好這部員就是入土手底下的,就說:“在啊,部長剛還組人要去蹲野外呢,想給尹子哥打那個絕世材料……哦,您是找部長敘舊來的?”
入土跟辛青以前認識的事,在戰隊裏人盡皆知。
“嗯。”辛青應了聲,說,“找他敘箇舊。”
入土坐在電腦跟前,正吆喝着人上號組隊。
材料部的門開了。入土想當然的以為是去樓下買咖啡的部員,一邊往門那邊看一邊說:“回來了啊,回來就快點上號……喲,野哥,什麼風啊把您都吹來了?”
入土朝他樂,辛青笑不出來。
辛青表情沒動,問他:“你晚上有事嗎?”
“沒啊。”入土說,“咋了?找我有事?”
辛青說:“沒事的話,晚上你出來陪我吃頓飯。”
“行啊。”
辛青沒再多說,轉身走了,關上了門。
剛跟他一塊兒上來的部員慫慫地捧着咖啡,坐到自己的位子上,說:“怎麼隊長突然要找你吃飯啊,好嚇人。”
“嚇人什麼,他就是臉臭看着凶而已,脾氣好得很。”入土說,“估計是因為又沒拿到冠軍吧。別看他那樣,其實可玻璃心了,以前還讓人打哭過呢。”
部員愕然:“真的假的啊?”
“真的啊,他可脆弱了。”入土笑着說,“他可需要人哄了。別說了,你趕緊上號,該幹活了。”
“哦哦,馬上來。”
辛青站在門外,沒動。
他把對話從頭聽到尾,一聲沒吭。
他轉身往樓上走,一隊的訓練室在五樓。
他心裏亂糟糟的,為了冷靜,開始一步一步數着台階走。
數到第16的時候,有個人忽然出現在了他面前。
辛青抬起頭,是霍柏衣。
兩個人隔着幾層台階又互相看了一會兒,霍柏衣開口問他:“你沒事嗎?”
“不知道。”辛青說。
這是個很令人摸不到頭腦的回答,霍柏衣卻難得地沒挑他刺,只是點了點頭。
“沒事,不知道就不知道吧。”他說,“教練找我,你有事給我發消息,我不靜音。”
霍柏衣的關心來得太快,辛青有點不適應,說:“我沒事,你用不着……”
“沒事也可以發,誰說有事才能發了。”
辛青無言以對了,又硬着頭皮說:“我真沒事,你別擔心,這事兒你就交給我,我能解決,你放心就好了。”
“放心不下。”霍柏衣說。
兩人身邊走過去了一兩個俱樂部的人。
霍柏衣不再跟他說,放下一句“那就這樣”,轉身想走進四樓走廊里。
辛青叫他:“老師。”
霍柏衣渾身一抖,停在原地。片刻后他回過頭,一臉不快,還有些強撐着的平靜,好像很不舒服。
他表情不對,辛青才慢吞吞地意識到這稱呼是在真正意義上攻擊他的精神和心理,愣了愣,說:“不能這麼叫嗎?”
“不可以。”霍柏衣說,“隊長,只有這個不行。”
辛青登時雞皮疙瘩起了一身。這麼多天了,霍柏衣還是第一次這麼正式的叫他一聲隊長。
辛青舉手:“我可以說你這個我也不行嗎?”
“改天再商量,我要走了。”
霍柏衣不再停留,轉身走了。
他不小心踉蹌了一下,走得有些一瘸一拐的。
辛青見狀,心裏一驚,跟着跑了幾步上了樓,在他身後問:“你腿怎麼啦?”
“摔了。”霍柏衣說。
“多大人了,怎麼還摔啊。”
辛青嘟囔着埋怨了句。
霍柏衣沒聽見,沒理他,自顧自離開了。
看他背影瘸成這樣,辛青感覺摔得不輕,就拿出手機來給翟尹發了條vx,問他有沒有雲南白藥,有的話去給霍柏衣送一瓶半瓶的,別把他們尊貴的奶爹摔個好歹的。
發完消息,辛青感覺自己忘了什麼。往前走了兩步,才一拍腦門。
草,忘了問他到底什麼病了。
“怎麼這都能忘,我草。”
辛青自言自語地罵了自己兩句,在vx上又給霍柏衣發消息,問他晚點要不要出來吃個夜宵。
入土的事,他八九點大概就能處理完,到時候還能再見一次霍柏衣。
霍柏衣秒回了他,說可以。
辛青把手機塞回褲兜里,拍了拍,走了。
*
走進四樓,又繞了半圈,霍柏衣走到另一個樓梯口裏,上了五樓。
五樓,陳荔辦公室的門被敲了兩下。
“進。”
霍柏衣推開門進去了。
戰隊經理牧凡森和戰隊的心理醫生袁茹也在,他倆和陳荔站在一塊兒,不知道這仨人剛剛都在說什麼。
霍柏衣一進來,陳荔就把窗邊的百葉窗拉了下來,房間裏暗了不少。
牧凡森朝他一笑,笑得非常爽朗,好像對他有病這事兒一無所知一樣。
“柏衣啊,”牧凡森說,“來,快進來。”
霍柏衣把門關上,沒往裏走,在門口把兜一插,問道:“想問什麼?”
“別站着說話,先坐吧。”
牧凡森指指房間裏的沙發,說,“坐。”
“不坐了,腿疼。”霍柏衣說,“而且,說這種事的時候,我還是習慣站得離人遠一點。”
牧凡森和陳荔都表情變了變,互相看了一眼,沒敢吭聲。
袁茹倒是沒反應,只是看着霍柏衣。
霍柏衣一眼就看出來他倆在想什麼了,道:“不是會失控,我還沒到那個地步。再說,真到那個地步的話,我連進聯盟的審查都過不了。”
“說的也是。”牧凡森說,“那你為什麼要離得那麼遠啊?”
“說這事兒的時候不習慣有人太近。”
霍柏衣說到這兒頓了頓,沉默片刻后深皺起眉,掃了一眼他仨,道,“如果你們能保證不告訴辛青,我可以全交代。”
聞言,牧凡森再次和陳荔看了一眼,無言地交換了一下意見后,牧凡森回過頭來說:“這恐怕不太行啊,不管怎麼說,青哥他是隊長,不告訴他……”
“那就告訴一半。”霍柏衣說,“有件事不能告訴他。他受不起,我比你們了解他。”
陳荔“嚯”了一聲——他早看出來這倆人關係絕對不止固玩這麼簡單,霍柏衣這句話倒也不出他意料。
“行吧,能瞞住的話。”陳荔往後一仰,“我能保證幫你瞞,但他會不會發現,我就不保證了。如果你真比我了解他,你也該知道,他要是想知道什麼事兒,能掘地三尺到挖穿地球,石油都能給你挖出來。”
“我知道。”霍柏衣說。
“知道就好。”陳荔說,“那你說吧。”
陳荔給牧凡森和袁茹打了個眼色。
牧凡森走到他旁邊,坐下了。
袁茹沒動,仍舊站着。
見陳荔還看她,她就笑笑說:“我也腿疼,我也站會兒,不用管我。”
陳荔道了句“行吧”,又朝霍柏衣往裏撇撇頭:“你也別站在門口說,往裏走走,門口容易讓人聽見。”
霍柏衣也挺聽話,往裏挪進來兩步。
他沉默地組織了一會兒語言,說:“我有點不知道從哪兒開始講,要不你們先問?”
陳荔:“沒錯。但我不會問,所以你來,袁老師。”
袁茹也不避諱,開口就很直白地問霍柏衣:“方便說是什麼病嗎?”
霍柏衣說:“PTSD,創傷性應激障礙。”
袁茹:“為什麼會得這個病?”
霍柏衣:“十五歲的時候有過一段不太好的日子,心理陰影,就PTSD了。”
袁茹:“方便說是因為什麼嗎?”
霍柏衣很直接:“因為我性取向異於常人。”
聽了這個答案,其他三個人都很平靜。霍柏衣早料想到了會這樣,也沒有多驚訝。
他繼續說:“我有一個發小,四年前,他在遊戲裏把我黑了,鬧得我被一群人追着罵,還又把這事兒鬧到線下,讓他母親給我母親打電話,撒謊說我向他告白,讓我母親好好教育教育我。”
“我就被教育了。”
“不過也不算是我母親教育的。我母親性格比較軟弱,所以是我繼父教育了我。其實也就那麼點兒方式,不給飯吃,整日整宿地罰站,連罵帶打,讓我認錯。不算大事,畢竟做母親的都心軟,還是會給點飯吃的。”
“後來他們覺得我這個是病,帶我去了精神病院看。醫生說不算病,他們都不信,非要讓我留院觀察,結果被醫生罵了一頓,又把我領回家了。”
“再後來,我母親又找了什麼偏方來,餵了我一堆葯,最後發現治不了,真不是病,就放棄我了,說當沒生過我,讓我滾。”
“就這麼簡單而已。”霍柏衣說,“就是當時日子不太好過,才有了點兒心理疾病。我在那邊的時候就看過心理醫生,一直在調養,沒什麼事的,最近好多了,都有一年多沒犯病了。”
牧凡森光聽都知道這人在撒謊。
他說得輕飄飄的,細品一品,字裏行間滿是窒息。
牧凡森都看得出來的事,袁茹自然更知道了。
她沒說話,還在斟酌着。
牧凡森見她沒動靜,乾脆自己出口反問:“那你為什麼要瞞辛青?”
霍柏衣沉默了一會兒。
他抬頭問:“您知道什麼是創傷性應激障礙嗎。”
牧凡森不太知道。
他看了看陳荔,發現對方也挺茫然。
倆人又一起去看袁茹。
正在思考的袁茹回過神來,接到他倆求救的目光,只好無奈地現身科普:“創傷性事件后出現的精神健康問題,一般會讓患者一直一直沉浸在創傷事件里,以至於身臨其境地再在情緒和感知方面體驗一遍又一遍。因為過分沉浸而導致敏感度和警覺度增高,大多會失眠和焦慮,或者對一點聲音都有很大反應,病重的還會出現幻覺,平日裏看到什麼有關創傷事件的人事物,都會立刻回想起創傷事件【1】。”
科普完畢,陳荔和牧凡森不約而同地露出一副懂了但沒完全懂的呆傻模樣。
牧凡森立刻看向霍柏衣:“好像是這樣。”
霍柏衣看着他:“很遺憾,你們隊長就是那個有關創傷事件的人。”
這話突如其來,牧凡森沒反應過來:“哈?”
他沒反應過來,陳荔和袁茹全懂了。
陳荔說:“我操,不會吧。”
辛青此刻一無所知,還躺在公共休息室的沙發上頹廢,盯着天花板發獃。
霍柏衣在跟他隔了半個走廊遠的五樓的辦公室里,慢吞吞地說:“我雖然好了很多,但看見他,總會有點兒不舒服的。”
“別告訴他。”霍柏衣說,“他知道了就不好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很冷靜,也很平靜,幾乎和打比賽的時候沒有任何差別。
袁茹卻如鯁在喉——她知道這意味着什麼。
這和拿毒藥當水喝,根本沒有任何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