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對陣(下)
兩個身量差不多,長相也有些相似,連衣着也相仿,都身穿暗黃色四團龍補服的青年在宮中快步而行,穿過武英殿往慈寧宮而來。
慈寧宮中的總管余賢正領了幾個小蘇拉抬着兩件箱籠出來,迎面撞上連忙堆笑行禮,“兩位王爺這是來給太后請安?巧了,萬歲爺也在。”
余賢是太后宮裏第一得用之人,福全和常寧見了他也十分客氣,忙讓免禮,站定了問道,“太后這兩日可好?皇上是剛來還是來一會兒了?”
余賢道,“太后這兩日精神不錯,晚上睡得好,用膳也香甜。皇上已經進去一會兒了,說是還有政務要辦,就是來看看太后,陪她老人家說幾句話,等會兒就回乾清宮。”
福全道,“那正好了,我們現在進去,太后精神健旺的時候就喜人多熱鬧。”
余賢道,“可不是呢。”又一哈腰,“兩位王爺儘管請進,太后還派了點事給奴才,奴才趕着去辦,就不陪着您二位了。”
常寧揮手,“你去,你去,別讓太后等急了。”
和福全兩人一腳踏進慈寧宮就見那個他們此時最不待見的韋小寶正負手站在殿外,身後跟着幾個康熙的內侍。
常寧輕哼一聲,悄聲對福全道,“二哥,他站在太後宮外做什麼?”
福全皺眉,見韋小寶在昂首四顧,好像是在全神貫注地研究屋頂正脊兩端的正脊吻還有上面的陶燒獸頭,遂也輕聲道,“肯定是他跟着皇上來的,皇上怕他一介外臣衝撞太后,所以讓他在外面等。”
常寧‘切’一聲,起了壞心,“那咱們進去拖住皇兄,最好是一起陪太後用了膳再走,讓他在外面好好站上個把時辰。”
福全橫他一眼,心想常寧這個總沒正經的,竟愛干這些不痛不癢的無聊事情,不去理他,徑直走上前招呼韋小寶,“韋將軍。”
韋小寶把眼神從房脊上收回來,衝著他二人十分嚴肅的一點頭,“裕王爺,恭王爺。”
常寧撇嘴,這不倫不類的什麼稱呼!
福全也聽着不順耳,不過他比自己兄弟沉穩,不會在這些小事情上費神計較,直接道,“韋將軍,可是皇上讓你等在此處的?”
“不錯。”
福全正色道,“這卻有些不妥,此處是太后的地方,時常會有後宮嬪妃來請安走動,韋將軍是外臣,萬一撞上了豈不是麻煩!皇上日理萬機,這些小事情上難免疏忽,怎麼旁人也不知道提個醒兒!”說著眼神用勁,狠掃了後面幾個內侍一眼。
幾個小內侍紛紛低頭,十分委屈,暗道皇上要幹什麼哪是我們能管的,別說是我們了,就是劉大總管,李總管他們也沒有在陛下面前多嘴饒舌的份兒啊!均知裕親王這話主要是說給韋爵爺聽的,敲打他們不過是做個幌子,於是一起不吱聲。
韋小寶是康熙的寵臣,在朝中的官位也不低,前些日才憑藉平三藩之戰中的功績加封一等鹿鼎公,算得顯赫一時,福全不便直斥當面,但拿出皇上兄長——裕親王的架勢,一通數落,話也說得頗重,不留什麼情面。
滿擬着韋小寶定要羞愧辨解,誰知他竟一點頭,“王爺的提醒很有道理,既是這樣,就麻煩兩位進去見到陛下時和他說一聲,我不方便總在太后的宮外等他,這就先走了。”說完揮揮手揚長而去,十分瀟洒的一走了之。
常寧張大嘴巴訝然看福全,“不會吧,你說站在這兒有失體統他就立刻走人了?!這小子什麼時候變的這麼聽話!”
抓抓腦袋,隨即猛一拍手,恍然大悟,“二哥,咱們被這小子給陰了啊!本來是他沒理的事兒,現下可成了咱們兩個在宮中行徑驕橫,擅自趕走皇上身邊的臣子,只怕皇兄一會兒知道了要不樂意。”
福全十分鎮定,“皇上又不糊塗,進去說清楚就是,怕他作甚。”
常寧斜瞥他,不客氣道,“自然不怕,不過二哥啊,弟弟看你的臉色略有點發青。”
福全瞪眼,“我是被氣得!這小子實在氣人!”
常寧點頭,大為贊同,暗道是氣人,這小子說話幹事速度都太快,這段日子以來和他的諸次交鋒,每每都讓人措手不及,吃到了他的悶虧。
兩人進去,康熙果然正要走,聽說韋小寶已經自行離去了,不由大皺眉頭,“二哥,是朕讓他候在外面的,你沒事數落他做什麼。”
福全不好多說,常寧便替他解釋,“二哥只是想起太后這裏會有後宮的嬪妃娘娘們往來走動,若是碰到了不好,好意提醒一下,沒說別的,誰知韋將軍脾氣有些急躁,聽了不喜,二話不說,扭頭就走。”
太后微笑調和,“這又是什麼大事兒,還值得皇上埋怨自己兄弟,你要還有事情找韋將軍就命人再去將他叫回來好了。”
康熙默然,韋小寶今日本不願來慈寧宮,說家中有個什麼事要回去看看,是自己沒有放人,溫言告訴他只在太後宮中坐一會兒,在外面稍等片刻朕就出來。誰知太后這兩日精神特別健旺,興緻高,拉着他好一通囑咐,什麼飯要用多少,衣當穿幾件,皇上龍體金貴,萬事都不可疏忽,話頭一起,不免多坐了那麼一時半刻,結果就被福全個沒眼色的把人給說走了。
不過話說回來,這兩個都夠叫人煩心的,福全沒眼色不說,韋小寶的行徑也太放肆,明明的自己親口囑咐他在外面等着,他可好,根本沒當回事,逮着個借口就溜走了。
再看看一臉正氣的福全,只覺得他那神情幾乎要堪稱正義凜然,康熙頭疼,心知恐怕是這位二哥看出了什麼端倪,剛才是故意所為。
嘆氣道,“朕正好有話要同二哥說,二哥和朕一起回乾清宮吧,常寧留在這兒陪陪太后。”
福全對康熙要和他說什麼也心裏有數,從慈寧宮中一出來就道,“皇上要和我說韋將軍之事?”
“不錯。”康熙揮手命身後跟着的一眾內侍退得遠些,然後道,“二哥,朕知道你和常寧都有些看不慣小桂子,他,他也的確是市井出身,沒讀過什麼書,有時候難免言行粗陋,不過朕很喜歡他,你們看朕的面子,不要總和他過不去。”
看康熙說得十分直接,福全便也直言道,“我曉得,韋將軍確實聰明機變,伺候得好,皇上喜歡他也無可厚非,只是別要寵得他太過肆無忌憚才是。”
“怎會,他本就是朝中一品官員,又有爵位在身,就算朕不寵着他,他也不至於走到人前就畏手縮腳。況小桂子十分能幹,算得年少有為,平日裏意氣風發些也是正常。”
福全這些日下來已知康熙對韋小寶不是一般的回護,若跟他頂着硬說韋小寶不好只怕適得其反,惹陛下厭煩,因此早就打消了直言勸諫的主意,改為旁敲側擊,“皇上說得是,韋將軍是難得的人才,小小年紀就在西南戰場上立下了偌大的戰功,實在難得。只是少年人的性情不穩浮躁,現在一下子就給他太多榮寵恩典未必是好事。他立了大功,又在皇上面前這麼有面子,如今走在外面沒有不對他說好話拉攏的,日子久了難免驕橫,皇上不若趁着現在沒鬧出什麼大事的時候管管他,約束一番,也算是為他好。”
“嗯?”康熙挑起一根眉毛,“二哥的意思是?”
“連我都數次看見他在皇上面前不顧君臣之禮,隨意說笑,見君不參,說走就走,這成何體統。”
康熙臉上一絲赫然,“他到朕跟前自然是要見禮的,不過是因你們在就忘記了。”韋小寶從來都對他用那西洋的吻手禮,開始好笑,後來就曖昧了,自然不能給人看見。
福全強忍着沒有指摘弟弟這話里的明顯不通之處,只誠懇道,“君臣大禮不同兒戲,陛下喜歡他自管喜歡,只是規矩還要講,莫要搞出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寵臣,日日在外面橫着走,到那時第一管起來麻煩,第二皇上面上要不好看。”
康熙沉吟,“二哥說的也是。”
………………
韋小寶的確是假借了裕親王送到眼前的借口,趁勢迅速出宮的。他心裏是很愛小皇帝,但他不喜歡浪費時間,在宮中陪着康熙動輒就要乾等半日實在是吃不消。
回了自己府中,進書房,有侍從捧上香茶來,舒舒服服地靠在椅子裏,喝口香氣氤氳的熱茶,十分愜意,叫雙兒,“請胡先生來?”
雙兒抿嘴微笑,對於自家大人最近的好學十分喜歡,“是,大人。”
胡先生是上次康熙開恩科來京中應試的士子,沒有考中,他便留了下來,憑着口齒伶俐,能說會道被韋爵爺聘來家中做了西席。
韋府對教書先生的要求也與眾不同,不用日日授課,只需在韋爵爺有空暇時去給講兩段白話的資治通鑒就行。
胡先生生平一大本事就是能侃,這差事不求他有多博學強識,只要他能說就行,若是講得精彩了韋爵爺還另外有束修相贈。
因韋小寶隔上兩三日才會聽他講一次,所以胡先生有充足時間準備,教得不累,掙得銀子又多,胡先生這個活兒幹得如魚得水,幾乎就要放棄了自己那應考出仕的心思。
上次講楚漢相爭,講到一半,韋小寶心中一直惦記着,此時偷了空回來就忙忙的把胡先生叫來接着講。
他從前懶得看書時就會叫人來讀給他聽,現在因不識字,徹底不用自己看了,只聽讀的就好,倒也輕鬆。
興味盎然的聽胡先生口若懸河的講垓下悲歌,楚霸王項羽被逼到窮途末路,自刎身亡。胡先生為著讓韋爵爺聽盡興,還繪聲繪色的加了段霸王別姬的典故。
韋小寶喝乾了杯中的碧螺春,有些悵然,想起了當年他兵敗之後被逼到窮途末路時的情形,有些同病相憐,楚霸王只能勝不能敗,被人一逼就死,不如自己堅忍,可是有美女虞姬的真摯愛情生死相隨卻又比自己幸運。
凄美的愛情讓他又想起了自己的情人小皇帝,本來今日借口出來就沒打算再進宮,打算在自己府里歇兩日,這會兒卻不由自主的改了主意。
打發走胡先生,召來驍騎營副都統並自己的兩個副將,將計劃明天吩咐他們的事情提前做了安排,再把心腹丫頭雙兒叫過來細細查問了與天地會聯絡的情況。
雙兒道,“已經和錢老闆說好,等過幾日大人找到了穩妥地方,就邀他們當面談談。”
韋小寶滿意,“好,你去告訴錢老本,後日我在京城的回雁樓與他們碰面,讓他們扮成客商模樣來。”
雙兒應了,看韋小寶起身要走,十分奇怪,“大人才回來不到半日,飯都沒吃,怎麼又走。”
韋小寶手裏還捏着那本《資治通鑒》,“我思念着我的心上人,在家裏也坐不住,還是去找他吧。”
雙兒臉上一紅,“大人就會說笑,您看上誰家的姑娘了?可別亂來,實在喜歡就娶回府中來吧。”
韋小寶哈哈大笑,“他身份太高貴了,我娶不回來,只能自己去。”留下滿臉不解的雙兒,又再進宮去。
康熙在寢殿裏看奏章,看到韋小寶又去了,十分高興,不過嘴上不饒人,將手中的摺子往桌上輕輕一拍,“來得正好,朕正要收拾你呢!讓你在太後宮外等會兒就敢不耐煩,擅自偷跑,膽子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