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止觀(7)
第七章
行止觀(7)
金陵。
肖府。
陳元慶得了蕭侯爺的令,去查了這位戶部主事肖簧肖大人的生平事迹,發現他是薛丞相的人,得薛相一手提拔,短短三年,肖簧從鳳台縣縣令,升到京城正六品官員。別看七品和六品差的不遠,可一個是京官,一個是地方芝麻官,天差地別。
細看肖簧辦的差事,做事細緻有條理,是個可用之人。
至於肖簧家中二姑娘的信息,就更少了。
元慶只查到這位肖二姑娘名叫肖婷,閨名巧巧,二十歲還未嫁人,今日元慶潛進肖府,便見有兩個年輕男子前來拜謁肖簧。
一個一表人才,瞧着不到三十歲,乃是內閣建極殿大學士唐孟揚,正五品銜,掌管奉陳規誨,點檢題奏,票擬批答等。
另一人年輕些,也是一身白衣,儀錶堂堂,嘴角有一顆痣,亦步亦趨地跟在唐孟揚身後。
肖簧滿面春風地迎他入內:“唐大人啊,快快請進。不知這位是?”
唐大人介紹道:“這是國子丞文晟禮文大人。”
肖簧立刻拜道:“原來是文大人,久仰久仰!請進!”
國子丞,從六品,如此年輕的國子丞!前途無量,肖簧自當善氣迎人。
原本只是官員間稀鬆平常的拜謁,元慶也只是隨意看看,不一會兒,便看見那國子丞文晟禮,假借解手,去了后宅,又鬼鬼祟祟從懷中掏出一張紙,元慶倒掛在樹上偷看,是一張手繪地圖。
文晟禮有些緊張,好似在找東西,找了一會兒,瞄見湖心亭站着的一個姑娘,他眼睛一亮,快步走得近了,整理髮冠,仰頭開始對着梅花吟詩作對。
那姑娘,也就是肖家二姑娘,聞聲望去。
“那是誰?這樣好的才華。”
文晟禮被打斷,假裝扭頭去,當即躬身道歉:“在下是來府上拜謁肖大人的,見肖府這梅花開得正好,不由得詩興大發,無意衝撞了姑娘,慚愧!還請姑娘莫怪。”
“那你還不出去!”肖婷羞惱地半遮住臉,文晟禮偷偷抬眼去瞧,視線變得有些直勾勾的。
肖婷瞥他一眼,文晟禮則是暗自一笑:“在下失禮了,姑娘,改日定來府上賠罪。”
旋即,文晟禮將懷中摺扇故意落下,接着腳步匆匆地離開。
肖姑娘“哎?”了一聲,遲疑地彎腰撿起摺扇。
她望着他消失的背影,咬了下唇,將摺扇收進袖中。
不一會兒,她託身邊丫鬟去打聽:“今日,都有誰來拜謁過我父親?”
丫鬟很快來回話:“二姑娘,今日只有兩位大人來拜謁了老爺,一個是建極殿大學士唐大人,還有國子丞文大人。”
元慶看得嘖嘖稱奇,這文晟禮,怎麼故意去勾引一個戶部主事家的小娘子?
他抄着手臂,待這唐大人和文大人離開肖府,他又跟了上去,正大光明探聽兩人對話。
文晟禮說:“唐兄,你說得不錯,這肖家二娘子,是有幾分姿色,溫婉動人啊。我照你說的,丟了把摺扇給她,那扇上詩文,乃是我最得意之作。不過唐兄……”他話鋒一轉,“我聽說她已有婚約?”
唐大人語氣溫和道:“她那婚約對象,不過是個落榜的舉子,文賢弟你可是二甲進士出身,一個舉人如何爭得過你?這肖簧,如今是薛相手底下得力之人,升遷指日可待,若你能與肖家二娘子成事,便是在薛相那裏掛了名,在薛相面前多露臉,對你的好處,不用為兄多說吧?”
文晟禮聽得心動,連聲道:“多謝唐兄!”
畢竟自己可不像唐孟揚,是當朝內閣首輔義子。二人同為文泰四年二甲進士,唐孟揚考上了庶吉士,進了內閣,如今官居五品,自己才六品。
屋頂,元慶看出門道來了。
——原來是特意來拆那林書生的婚約的。
要元慶說啊,這文晟禮的樣貌氣度,比起林書生,還是差得遠。
肖姑娘常年在府中,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沒見過好男人,瞎子見了文林二人,也知道怎麼選。
元慶想着,腳下輕功一動,不動聲色地跟隨唐孟揚,發現他竟去了應天府書院,找林子葵。
人沒找到,有人告訴他:“林舉人離開還不足半月,他應該是去了京外的行止觀溫書。”
唐孟揚若有所思地告辭后,上了馬車,車軲轆在金陵街衢間轉了幾個彎,最後停在了內閣首輔徐徽的府宅。
-
行止觀,洗心堂。
這幾日林子葵因為腳傷,每日飯菜都是墨柳特意去齋堂打回來的,他因着晚上挑燈夜讀,眼睛越發漲疼不堪,那種想要考取功名的焦慮感,在認識二姑娘后,越發之甚了。
墨柳的說話聲也啞了:“公子,喝些菜粥吧。”
林子葵起身,含着他餵過來的木勺,溫潤的米粥融化在口中,他越發愧疚:“墨柳,今日你無需給我念書了。”
“這怎麼行呢公子,您日日都要讀書的,您自己說,不能懈怠的,怎麼可能停?”
林子葵搖搖頭:“是我今日有事差你做,之前唐兄送我那方歙硯呢?”
墨柳放下碗去找:“在呢公子,收得好好的。”
林子葵自己端着碗,道:“將這硯帶下山,當了吧。然後換些上好的銀絲炭。”
“哎?”墨柳吃驚,“觀中有柴火燒,緣何換銀絲炭?這等好炭,是官家用的。況且,這是唐大人送的上好歙硯,當掉實在可惜了……”
“這天越發冷了……我,”林子葵輕咳一聲,“你便按着我說的辦,再剩些銀兩,你買些梨糖和麻糖回來吃,等你回了,我看看能否請一位讀書認字的道長,與你交替着,替我念書。”
“公子……”墨柳聲音啞得厲害,知曉林子葵是聽見自己聲音心疼,才賣掉那方稀有的歙硯的。
墨柳揣着歙硯下山,林子葵開着窗坐在檐廊下,爐子裏燒着火,還有一壺咕嘟燒着的茶,他手捧一冊書卷,睜眼湊近看一會兒,又閉眼思量,口中喃喃自語,好似作答。
蕭復的玩心來得快去得也快,這才沒幾天,好像就把那林書生給忘了。
那書生性子雖可愛,也迂腐彆扭,蕭復給他送了葡萄,他倒好,一個也不吃,扭頭送了回來。
和金樽對坐在棋桌上,蕭復神情倦怠,百無聊賴。
門外傳來腳步聲。
金樽耳朵一動,倏然站起:“侯爺,慶哥回來了!”
元慶站在門外,敲了敲門,得到蕭復允肯,方才進來。
他將查來的事一五一十說了:“這肖二姑娘,倒沒什麼特別的。不過,徐徽有個義子,是建極殿大學士,叫唐孟揚。這個唐孟揚帶着手下去肖府勾搭肖二姑娘,截了林公子的胡,我瞧是故意的。看樣子,肖簧會找林公子解除婚約。”
蕭復:“徐徽義子。”
“正是,那個唐孟揚,屬下也去查了一番,他是三年前的進士,林公子便是當時和唐孟揚在應天府書院做同窗,后春試落了榜。”
聽着沒什麼特別之處。
蕭復卻聽出隱含之意:“這個姓唐的,和林子葵乃是做過同窗,想必認識,如今卻帶人去壞他的婚事,莫非是結了仇?”
“屬下在應天府書院打聽了,聽說唐孟揚頗為照顧林公子,還介紹名醫為他診治雙眼,方才,還特意去書院尋過林公子。”
“那便是喜歡他了,這才拆他婚事。”蕭復手持白子,頭也不抬地道,“既然有這層關係,那林子葵為何來行止觀念書?”
一個內閣大學士,能給林子葵提供數不清的方便。
元慶說:“聽說,是囊中羞澀,在書院念書四處都需打點,還要找大夫治療眼疾,診金不菲。林公子入金陵不到兩個月,錢就花了不少,他沒錢了,遂只能離開應天府書院,來了行止觀。”
話音剛落,門外,傳來一道稚子聲音:“有人在么?”
是林子葵身旁那書童。
元武就站在檐下,推開院門看見林子葵也在,問:“你有何事?”
墨柳臉上有兩條黑漆漆的手印,和林子葵一人各自抱着一箱木炭,林子葵有些靦腆地低頭說:“快入冬了,這是從山下買的紅螺炭,是鎮上能買到的最好的了,我……特來送些給二姑娘。”
他身上披着一件青灰的兔毛領薄披風,說著話悄悄朝裏頭張望了眼。
模糊可見門扉緊閉,二姑娘好像不在。
元武也回頭望了眼,想自家侯爺,多半也沒把這林舉人放在心上,侯爺一向沒什麼耐心,沒成想林舉人今日卻送了木炭來。
他瞅了眼,還是優質炭,不是便宜貨。
元武:“公子稍等,我知會我家主子一聲。”
“好。”林子葵擔心這炭入不得她眼,有些忐忑地點點頭,炭火重,他有些抱不動了。
元武推門進去,對蕭復說:“侯爺,林公子送了兩箱紅螺炭來。”
“紅螺炭?”蕭復掃向元慶。
元慶也納悶:“兩箱紅螺炭?這怎麼也要十兩銀子吧。他不是沒錢么?”
蕭復也有些意外,眸光從窗欞掃過去一眼,見林子葵入冬還穿着薄料子,衣物都是尋常布料,還被炭灰給弄髒了。約莫是抱這炭火累了,林子葵臉色緋紅,額頭出了一層汗珠,水瑩瑩地淌着,站着乖乖地等待。
這書生啊……
他就這麼喜歡自己了?
蕭復透過窗欞看着他一會兒,扭頭對元武道:“去收下吧,跟他說聲謝謝。”
元武轉達謝意,林子葵沒見到蕭復,心情有點低落,拱手告辭,剛走沒幾步,背後“啪”地一聲,一顆小石子兒輕地彈在他的背脊上。
傳來一道清朗嗓音,勾住了林子葵的步伐:“林郎,你腿腳可好些了?”
他回過頭去,但見自己那未過門的娘子,身着男子打扮,修長手指撩起竹簾,一雙桃花眼含笑看着自己。
林子葵還未作答,蕭復趴在窗檯,芭蕉葉下,手指朝他輕輕勾了一下:“若是好些了,進來同我吃茶可好?幾日不見林郎,我心裏甚是想念。”
……奇怪,明明二姑娘看着似個男子,不是自己曾想像過的溫婉賢淑,可愛動人,可林子葵還是不受控制地臉紅了。
他想,許是今日的冬日陽光太過明媚了吧。
誠然想進,林子葵還是不好意思:“二姑娘,我身上臟,就不進來了。”
他可不敢隨意進女子閨房,若讓肖大人知曉了,那還了得?
蕭復看他臉上有一條炭灰,便扭頭讓元慶倒了一杯溫水給他:“讓他擦擦臉。”
元慶端着水出去,說:“主子給的。”
“多謝兄台。”元慶還沒說完,林子葵便一飲而盡,說,“我喝了,勞煩您跟二姑娘說一聲,我走啦。”
“等等,”蕭復喊他,“小書生,你背後書袋裏,背的什麼?”他看着像吃的。
果然,林子葵說:“是麻糖……”
他遲疑了下,解下書袋道:“二姑娘吃么?”
“吃,”蕭復伸手笑,“你給我拿進來。”
林子葵猶豫了下,瞄了眼那人高馬大的護衛,緩緩抬腳走了進去。
院中幾株白梅,檐旁一株大芭蕉,他的臉就在那芭蕉葉下,暗綉金緞的紅衣,襯一張眉目如畫的臉龐,濃得近乎艷麗。
林子葵走近了,即便看不清,眼神仍舊不太敢直視他,將麻糖透過窗欞遞給他道:“只是尋常食物,二姑娘……給。”
“我不挑食的。”蕭復嗓音很輕,“這麻糖是什麼味道?我沒吃過。”
“是芝麻做的,又香又甜。”
“是么,”蕭復又看見他臉上滑稽的炭灰,沒忍住道,“林郎,方才我讓人給了一杯水,是給你擦臉的。”
“啊?這……”林子葵想到自己居然喝了,尷尬地埋下頭,用袖口去擦臉,可他袖子也是髒的,越擦臉越臟,忙裏慌張地說,“二姑娘,在下失禮了。”
“你別擦了。”蕭復去找了一條帕子,蘸了點茶水,上身從窗戶探出去,在林子葵不明所以的神情下,一隻手捏過他的下巴,另一隻手在他臉龐的炭灰上擦了幾下。
林子葵獃獃的,臉一瞬憋得通紅:“二姑娘,在、在下自己來吧。”
“好了,別動……”蕭複目光專註着,“嗯,擦好了,行了。”他把手帕丟在一旁。
林子葵低下頭,不好意思地抿着唇,清雋臉龐一片緋紅,他不知道說些什麼,低低地道了謝,端看那白梅開了,便說了句:“二姑娘這東客堂的梅花開得真好。”
“林郎喜歡梅花?”
“嗯。”林子葵應了一聲。
蕭復笑道:“那我掘幾株送給你好不好?”
“啊?”林子葵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人都傻了,當即擺手,“不、不必了。”
蕭復看着他:“林郎喜歡,為何又不要?”
“我……要一支便足矣。”他並不貪心。
蕭復就喊:“元武,摘一支給林郎。”
“是,主子。”元武手起刀落,一大枝白梅,遞給了林子葵:“林公子。”
林子葵面對這比墨柳還高的花枝發了下呆。
蕭復:“花枝堪折直須折,林郎若喜歡,我明日還給你送。”
林子葵擺手:“夠了夠了,多謝二姑娘。”林子葵抱着白梅花,“那……二姑娘,我先走了?”
“好。”蕭復揮手,“林郎慢些,別摔跟頭。”
“嗯,嗯嗯。”
蕭復看他走得匆忙,耳根子還紅着,跟醉了酒一樣抱着梅花,蕭復的食指有一搭沒一搭地擱在窗欞上敲打,另一隻手拿着麻糖咬了一口,旋即分給了一旁三人,問道:“這是甜味么?”
“侯爺,是甜的。”
蕭復又咬了一口,這麻糖在他口中索然無味。
他幼時中過毒,後來解了毒,就失去了味覺,這麼多年也沒有治好,所以他吃什麼都一樣,也沒有口腹之慾。
伴隨着味覺的消失,嗅覺也減退不少,好在能聞上一口氣味,因此他對味道的感官更貪婪一些,連自己衣裳上的熏香,都會用得格外多。
蕭復把那一根麻糖慢慢吃完了。
他想了想,側頭道了句:“天冷了,元慶,把炭燒上吧。我記得衣箱裏有一件沒穿過的白貂裘,你找出來,等下給小書生送過去。”
元慶猶豫着說:“侯爺,那一件,是郡主送來的雪貂裘,而且依照這林公子的脾性,想必不會收的。”
“你才認識他幾天,就知曉了?他橫豎眼神不好,人又單純,便告訴他是雜兔毛。我方才瞧他凍得手指都紅了,這夜裏降了溫,他還如何寫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