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止觀(6)

行止觀(6)

第六章

行止觀(6)

蕭復那氣息如蘭地拂上來,高大的陰影和壓迫感,讓林子葵渾身僵硬,喘不過氣。

他有些敏感地扭過頭,手掌出汗地攥在書童的胳膊上:“還、還好,在下沒有姑娘走得快。”

蕭復挑眉,手指輕搭在他的肩頭。

林子葵低頭,臉色漲紅,肩膀扭了下:“二姑娘……我,你的手…我是男子,你是女子,你的手在我身上,這樣,有辱斯文。”

“你我有婚約,我碰你一下,怎麼了?”

說這句話時,蕭復的嗓音聽着很愉悅,他看林子葵一張臉緋紅,說不出話來,一個口齒伶俐的讀書人,臉皮卻薄得很。

湊近了,蕭復能從他身上嗅到隱約的葯香。

“再說,我長得像男子,你也是男子,男男授受總不會不親吧?”

林子葵啞然。

隨即蕭復抬手去摘他臉上的黑布,他下意識閉上眼。

蕭復道:“你將眼睛睜開。”

林子葵睫毛顫顫:“我怕光。”

蕭復的手掌蓋在他的睫毛上,覆下一片陰影:“林郎,我替你擋着呢。”

林子葵更不敢睜眼了,迴避開臉:“二姑娘,讓我睜眼做什麼。”

蕭復:“當然是看我了。”

……這!

林子葵手足無措,不知往哪兒躲了,口舌打結:“二姑娘還未出閣,這、這樣做,未免不妥!”

“有何不妥?你我早晚會成親。”蕭復用最平常的語氣說著:“林郎,你看不看!”

這女裝穿着費事,好不容易穿上了,他不看怎麼可以!

“……好,我看,我看。”

林子葵不太適應外界的光亮,眼睛慢慢睜開時,果真感覺到他的手掌擋了大部分的日光,他掀起眼皮,望向蕭復。

二姑娘今日不是男子裝扮,反而換了一身女子裝束,墨發柔順地披散在肩,輪廓清晰昳麗,眼眸灼目動人,這張五官美得像觀音的聖像,這無疑是林子葵此生見過最好看的人。

以至他不敢冒犯,看上一眼,又閉了眼,臉色紅得發燙,道:“二姑娘,我看了,在下還要回去念書,你放我走吧。”

蕭復沒有應,審視他面紅耳赤的害臊樣子,眼睛彎了起來:“林郎方才看我,覺得我好看么?”

“……好,好看。”

林子葵支吾着低頭,忽然想到那大娘說的,那專勾書生心魂的千年狐狸精。

扭頭一瞧,自家書童盯着二姑娘張着嘴,已經看傻了,好像被徹底迷住了。

林子葵心下一顫,試探了句:“二姑娘,這次是獨自從金陵來行止觀跪經的么?”

蕭復說:“你沒瞧見我帶了護衛么?”

可那些護衛都是男子,她一個女子怎麼方便?

難不成,那些男子,並非護衛,而是她勾走的魂?

林子葵並非不敬鬼神,這些妖魔之說,他也信的,記起方才毫無察覺,就被她給靠近抓住了肩膀,他心底無端生出慌亂,遲疑道:“那觀音殿靈驗,二姑娘去了么?若是沒有,不如,我……帶你去吧。”

“前些日子便去過了,不去了,”蕭復若曉得他腦子裏在想這些,恐怕會笑出聲來,“林郎是住在洗心堂么?你看不見,我隨你一道吧。”

聽她迴避,林子葵心頭突地跳了,委婉拒絕:“不勞二姑娘,我的書童帶我回去便是。”

一旁看呆了的墨柳終於有了說話的機會,舌頭打結道:“對,我、我帶公子回去便是。”

蕭復哪裏是那麼好打發的,跟着二人一道走:“林郎有眼疾,如何念書?”

“墨柳識字,他念給我聽,他也替我潤筆寫字。”說話間,林子葵伸手在墨柳手心裏寫字。

“二姑娘有所不知,我家公子是神童,自幼天縱奇才,我只需念上一遍,他便能悉數背下。”墨柳感覺到手心的字跡。

廟?

他望向林子葵。

“墨柳。”林子葵打斷,並點了下頭。

蕭復婉轉地“哦”了一聲,語調挑起:“這般厲害么。”

林子葵擺手:“沒有的事,二姑娘不要聽我書童亂說話。”

“我才沒有亂說……”

墨柳方才已經聽明白了,這“紅衣狐狸精”不是妖,而是肖二姑娘,如公子所言,“她”身材果然高大,氣質不凡,美貌中帶着男子英氣,果真不是尋常女子可比擬的。然而公子在自己手裏寫“廟”字,便是要去大殿的意思。

為何?

難道公子也懷疑她是妖!?

墨柳臉上藏不住事,剎那間也不敢亂說話了,朝着觀音殿的方向引路走去。

蕭復一瞧這路線就不對。

道:“這是往前殿走?”

林子葵解釋:“……對,我方才遺失了些東西,要去前殿取來。”

蕭復沒有在意,隨着他一道進了觀音殿,林子葵側頭,看他仰頭直視觀音像,心底那顆大石落了下來,暗忖自己真是荒唐,竟懷疑二姑娘是妖!真是半夜醒來,都要打自己一巴掌,我真是該死啊!

蕭復:“林郎,你來觀音殿,要取何物?”

林子葵目光閃躲,支支吾吾:“我、我來拜觀音……”

“方才不是拜過?”

“方才求了功名,現在想求……”

蕭復:“求姻緣?”

林子葵只好點頭,說是。

他跪在蒲團上行禮磕頭,上了香,蕭復卻沒有拜。

待他起身,蕭復又問:“林郎求的,可是與我的姻緣?”

“嗯……”林子葵求得的確是這個。

既然這樁婚事,自己毫無反悔的餘地,一切由對方做主,那不如順其自然,他在觀音面前發了誓言:“若二姑娘願意嫁給我,與我成親,觀音娘娘見證,此生我定不負他,一言既定,千金不移,有違此誓,萬劫不復,天打雷劈!”

蕭復並不知這書生心性純直,竟發了這種誓言,眼看他要撞到門檻了,一把拉住他的胳膊:“這兒有個門檻。”

然後出了大殿,低着聲音,如回應:“我與林郎情投意合,姻緣豈能不成?”

“二姑娘……我、我也是。”林子葵扭頭悄悄望着他,見被他發現,臉頰赧然一紅。

蕭復瞧見他耳根顏色紅得可愛,神態也是,心底好像被勾了一下。

與他成親,這肖府姑娘是有福之人,要不……

真的搶過來?

這念頭也就是一瞬的事。

蕭復也知曉自己的性子,凡事都提不起長久的興緻,恐怕自己對林子葵短暫的喜愛,不會持續太久,七日,也就最多了。

墨柳確認蕭復不是妖,又見她這般脫俗長相,還這麼喜歡自家公子,便親和了起來,不論蕭復問他什麼,他都回答。

蕭復問:“是不是倘若有一日你不能說話了,你家公子便不能念書了?”

“當……”正想回答是,墨柳忽然想到什麼,搖頭道,“大夫說了,我家公子的眼疾並不嚴重,只要減少看書的次數,時常登高望遠,便能康復。眼下,我念書給公子聽,公子聽我念足矣,待明年春試,眼疾有所恢復,能應付考試即可。”

蕭復瞥了沉默的林子葵一眼,又問:“墨柳,你家公子,可有喜歡的女子?”

墨柳馬上說沒有:“我家公子一心念着與二姑娘你成親呢。來金陵的路上,就說了許多回了。”

林子葵忍不住攥住了他的胳膊。

他抱歉地道:“二姑娘,對不起,墨柳年紀小,喜歡胡說,他無意冒犯。”

蕭復:“林郎說他胡說,那意思是,沒有與我成親的意思?”

“不不,在下不是那個意思!”

“那是何意?”

林子葵一下好像不會說話了似的,臉漲紅着吞吞吐吐:“在下的意思是,是說……在下如今不過一介舉人,如何配得上二姑娘。”

蕭復笑眯眯的,渾身的壓迫感和侵略性都收斂了,上揚的狐狸眼鉤子似的,氣息似春風桃李一般,說:“我瞧林郎樣貌堂堂,心裏喜歡得緊。”

“而且,聽聞林郎是淮南府的解元,我最喜歡有學問的讀書人了。”

林子葵接觸到他的目光,整個人被煮沸般,渾身直冒熱氣:“二姑娘……抬舉了。”

不遠的琉璃瓦紅牆上,並排坐着兩個人,一個高些,一個矮些。

矮的那個正在啃一顆梨子,語氣天真地說:“武哥,侯爺,真要嫁人了么。”

高的那個說:“咱們侯爺是貪玩了些,不過這次,他在玩一種很新的東西。”

金樽指着:“那個人么。”

元武:“侯爺在塞北關內七年,哪見過這樣眉清目秀的清雋書生。”

金樽點點頭問:“侯爺,喜歡男子么?”

元武“噓”了一聲,叮囑:“你知曉了,休得對外說去!這事兒啊,在咱們朝中,是上不得檯面的。若讓人知曉,還不定怎麼參他!咱們侯爺受的委屈已經夠多了,知不知道?”

金樽不太理解,但還是回答:“我知道了,我,守口如瓶。”

蕭復將林子葵送到了洗心堂外面,林子葵道:“我讓墨柳送二姑娘回東客堂吧?”

墨柳低聲:“公子,咱們不請二姑娘進來坐坐么?”

林子葵聲音更低:“男未婚女未嫁,成何體統?”

蕭復樂不可支。

以前他在朝堂上,最喜歡痛罵那些文縐縐的文臣,看他們被懟到口沸目赤,急扯白臉,便覺得爽快。

現在看林子葵,又覺得文人不儘是惹人厭煩的。

林子葵差墨柳將他送回去了,不多時,墨柳回來了,小心地抱着一籃子的葡萄。

“這葡萄是?”林子葵仔細一瞧,青綠晶瑩的葡萄顆顆分明,還掛着油潤的水珠,還沒見過這樣好的葡萄!

在金陵,恐怕也要一兩黃金才能換!

墨柳道:“是二姑娘讓我帶回來給公子的,她還請我吃了一杯茶。”

林子葵起身指着他:“墨柳啊墨柳,你怎麼收了人家的東西!你這貪嘴的。”

“我、我……我見二姑娘盛情難卻,再說,她對您有意,恐怕是一見鍾情了,我收下二姑娘的果子,不拂她的好意,公子你再送回謝禮去,這一來二往,關係可不就近了么!”

墨柳年紀雖小,卻在應天府書院通曉了不少的人情世故,打點上下,禮尚往來的道理,他都懂。

便攛掇着自家公子:“上次要送給肖大人的墨寶,不是正好可以送給二姑娘么,那些畫可是公子你最滿意的了。”

“我那些畫……罷了。”林子葵自覺送不出手,他囊中羞澀,只有一塊母親留下的綠松平安佩,還算是個祖傳的好物件。

母親說過,這是留給他未來媳婦的。

林子葵解下放在手心裏,看了許久。

二姑娘,和想像的模樣全然不同。

她不像大家閨秀,反而舉止輕佻,逗貓兒一樣逗弄自己。

她當真是喜歡自己的么?

旋即,林子葵將竹籃提起,撩起門帘,直奔向東客堂。

東客堂院子裏,蕭侯爺坐在樹下鞦韆上,手捧一卷雜書,正在往嘴裏丟葡萄,他吃不出味兒來,單純是喜歡這種咬破汁水的感覺。

而元武正一掌一掌地對着樹樁子練拳,每一拳都將粗壯的樹樁子擊打出一個凹來,金樽則在檐下倒掛着練功,頓覺無聊,就跳下來,趴在蕭侯爺肩頭喊他:“侯爺,練功么?”

“不練,金樽,我讓你去打探的事,你打探到了么?”

“侯爺說的是,後院那個老道么,他身邊有高手護衛。”

“那你進去了么?”

“嗯,進去了。”

蕭復慢聲:“他發現你了么?”

金樽搖頭:“他沒有發現我,老道士只是打坐,念經,偶爾去清心閣看書。侯爺讓我找的東西,我找了,沒有找到。”

蕭復:“那我讓你學的女子髮髻呢,學會了么?養你們三個有何用,沒一個會梳頭的。”

林子葵走到東客堂前頭,隔着院門,模糊看見一個少年郎,掛在二姑娘身上,貼着耳朵在說些什麼。

二人舉止親昵,不似主僕。

那少年還伸手撫摸二姑娘的頭髮。

林子葵怔了下,探頭去仔細分辨,躊躇間,腳上踩到了樹枝,元武扭頭:“何人?”

林子葵根本來不及跑,慌亂間,只能匆匆將藏在竹籃里的綠松平安扣抓進手心。

蕭復聞聲看了過去。

林子葵將一籃子葡萄遞給元武,語氣堅定:“二姑娘的好意,實在太過貴重,無功不受祿,在下不能要。”

他眼神沒看蕭復,遞過去匆匆就走,走得時候沒看路,踉蹌着摔了一跤,他難堪地爬起,起時一瘸一拐的,墨柳追出來時,見公子摔了,忙急着攙扶他回去。

元武站在背後看了會兒,將葡萄擱在桌上:“侯爺,那書生摔了。”

蕭復平靜地“哦”了聲,好似沒聽到,又好像並不在意,連看都沒看一眼。

葡萄籃子裏,還摻了幾個又大又圓的橘子,是林子葵送還來的,林子葵自覺寒酸,心底五味雜陳。

不遠處,恰好路過的靈源道長見林子葵走路一瘸一拐,想着待會兒給他送個葯去。

回到洗心堂,林子葵捧起書卷,讓墨柳念給自己聽。

墨柳念得口乾舌燥,喉嚨發癢。入夜後,墨柳疲憊地睡了,林子葵見他蜷縮着睡熟,將炭盆端到墨柳床榻前。

夜裏涼,林子葵身上裹了衾被,挑着燈,湊得很近地繼續看書。

燭光將他的影子拉得長長的,照出他清雋的輪廓。

窗欞外樹影婆娑,過了子時,他房中的燈才熄滅。

翌晨起,林子葵推開門扉,見門外地上放着一盒尋常跌打損傷的藥膏,盒上起了露珠。

他彎腰撿起,神色怔怔,朝東客堂的方向望去。

原來自己那狼狽一摔,讓二姑娘看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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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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