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金陵城(12)
第三十五章
金陵城(12)
金樽愛吃糖,對蕭復說糖是甜的,“甜”是什麼?
蕭復只有很小的時候感受過,那只是一種停留在他記憶深處、似乎很美好能讓人放鬆的味道。
後來這麼多年,也漸漸忘了。
在關內軍營,士兵們大朵快頤地吃肉,蕭復吃了兩口,味同嚼蠟,面無表情地擱下了筷子。
唯有這烈酒,在口腔、在喉嚨和腹部停留的灼熱感,是他能清晰感受到的。
微醺時候整個世間都是虛幻的,看什麼都像隔了一層薄紗,亦是能感受到的。
與其說是味道,不如說,他在林子葵身上嘗到的東西,是不通過味覺,就能清晰流到全身,從四肢百骸到天靈蓋,讓他由衷享受的滋味。
蕭復也不懂這叫什麼,但他喜歡。
林子葵被他這樣親得懵了好久,蕭照凌一開始還淺嘗輒止,後來簡直像有些發狂了,含在嘴裏吮吸,似乎想吃個夠本,還吃出了聲音。林子葵腿軟到站不住,可四面八方的人聲,讓他的理智勉強回蕩。
林子葵忍不住稍微推了他一下,舉起手裏的半塊糖餅時,手指不穩地在顫:“照凌,給你吃這個。”
蕭復垂着眼看下去:“你用這個打發我嗎?”
“嗯……”林子葵點頭,接着搖頭,“不是打發你,本來……”也於禮不合。
林子葵停頓了下,把糖餅壓在嘴唇邊上,隔絕他繼續這樣冒犯,嘴裏換了個說法:“這裏人多,我怕。”
“你當心被人看見是不是,你再仔細看看,這是哪裏?”蕭復撩起冪籬白紗,漏出花燈節的光亮,林子葵用一隻眼去瞧,發現自己處在一處隔絕的角落裏。
是了,方才蕭照凌推着他走,林子葵也不知道走到了哪裏。
原來是巷子尾巴。
他……是故意的么?
林子葵後知後覺地望着他。
“眼睛睜這麼大看着我做什麼?”蕭復垂頭挨他挨得很近,看林子葵舉着糖餅不放,倒也沒有介意,手指放下來,冪籬再次垂落,垂到半身。
安靜的角落裏,蕭復就着這個姿勢,默不吭聲地將那晶瑩剔透的糖餅子舔得差不多了,覺得這樣味道真的好了許多,有融化的一兩滴落到了林子葵的下巴上,蕭復也沒有放過,然後把插糖餅的竹籤往地上一丟。
林子葵本來心都提到嗓子眼來了,一看他丟竹籤,就蹲下去撿:“別亂丟啊。”
蕭復:“……”
林子葵順勢把他推離了冪籬的帽檐,低頭道:“我、我去給你買什錦果子吧。”
蕭復被他抓住袖子,往前走,他看不清林子葵的表情,但知道他應該燒到耳根都紅透了,故意道:“什錦果子啊,什麼味道的。”
林子葵下巴還有點濕,他忍住了去擦,答:“也是甜的,有水果和花做的。”
蕭復:“那你像剛才那樣喂我嗎?”
林子葵眼睛又睜大了,轉頭:“……蕭姑娘你。”
蕭復壓低嗓音,嘴角高高翹着:“子葵又忘了,在外面喊蕭郎才對。”
林子葵聲音小了點,拉着他的袖口走得更快了:“我們,還沒拜堂的,讓人看見,我倒是無事,只是會影響你名聲的。”
蕭復:“無礙,我本來也沒名聲。倒是林郎的名聲,我得顧及一些,你是要當狀元郎的人,是我考慮不周了。”
林子葵:“我沒關係,我是男子,讓人看了傳出去只是風流韻事……不過下次,不能在外面這樣了……”
“不能在外面,那關上門……”
林子葵一下不走了,隔着白紗看着他。
蕭復悶聲笑道:“
我知道,我們還未拜堂,拜了堂,有天地見證,你我結為良緣,便是關上門就什麼都可以了是不是?”
話是這麼說的沒錯……
林子葵一個讀書人,哪裏好意思說什麼都可以,好生赧然。
他沒見過“世面”,腦海里一瞬竟然浮現的是蕭照凌念給他的“斷袖書”!
他趕緊搖搖頭,甩掉了那書里的髒東西。
蕭復:“你搖頭做什麼,拜了堂也不讓人親啊?”
“不是……我找果子呢,什錦果子在哪啊。”林子葵左右張望。
“那兒呢,”蕭復看見了,指着道,“還有猜燈謎,你去猜一個,我想要那個最大的牡丹花燈。”
“好……我去給你猜。”
猜燈謎對林子葵而言,就是小菜一碟,未免有些欺負人了。
但因為春闈,這秦淮河燈會的才子頗多,燈謎的難度也跟着直線上升。
林子葵要給照凌猜個牡丹花燈,只見那牡丹花燈雕工燒製得精細完美,分為十二面菱形,每一面都栩栩如生,裏頭蠟燭一點,牡丹花的形狀便映照在地面上。
故此和林子葵奪這花燈的才子,還不少。
店家出題頗為刁鑽,又是猜燈謎,又是對對子:“燈謎十題,在計三十數內,答最多者,進下一輪,復對子五題,都能在三十數內對上者,這牡丹花燈,就不要錢了!哎!走過路過,不要錯過!”
一時間,又引來了無數人圍觀。
可很快林子葵就將周圍所有人打敗,進入了下一輪,眼見四面人越來越多,他心裏也有些不安。
林子葵最怕出風頭了。
照凌……
林子葵扭頭去找他,卻見蕭照凌非常高興的模樣,眼睛很亮地看着自己。
說:“你怎麼這麼這麼厲害,這麼有學問?”
林子葵有些不好意思,還沒說話,一旁有個姑娘說了句:“表哥,這人好厲害啊,猜的比你還快。”
她身旁那大冬天搖摺扇的公子哥冷哼一聲:“猜個燈謎而已,得意什麼,下一輪對對子才是見真章,在這金陵,我龐襄是出了名的會對對子,表妹,你等着,表哥一定幫你拿下那牡丹燈!”
背後有人道:“龐襄,這不是龐尚書家的公子嗎,高手,這是高手來了!”
龐公子看着是在對自家表妹說話,聲音卻大到讓林子葵聽見。
林子葵沒有吱聲,蕭復面色不善地盯着那龐公子。
龐公子斜眼看過去:“你看什麼?”
蕭複眼神冷得像刀子,嘴角慢慢勾起,好像在看一個死人。
龐公子莫名地就怵了下,腿都夾緊了。
自己也沒說什麼啊!幹嘛要一臉殺了自己的表情啊!
“你們幾個,都過來!”他趕緊叫來了自己的護衛和小廝,貼得緊緊的,這才有了點安全感。
店家開始出題:“這第一對,諸位聽好了啊,江幹上下飲食百物倍穹。”
太簡單了,林子葵不假思索:“席地左右珠翠羅綺溢目。”
“好啊,好對啊!這麼快就對出來了,才子啊!”
林子葵的不安更濃,拉緊了帽檐的紗,打算等下拿了花燈立刻走人,絕不停留,人太多了。
隨着林子葵越對越多,而且速度奇快無比,信手拈來。龐公子表情不好看了,扭頭看他幾眼:“神神秘秘的,臉遮着幹什麼?有什麼見不得人的?”
蕭復:“關你屁事?”
林子葵扭頭,抓住了他的手,示意他少說。
龐公子:“你!你不知道本公子是誰,敢這樣說話?”
蕭復冷笑:“龐尚書怎麼生出你這種豬腦的?”
龐公子更震驚
:“你知道我是誰你還!”
他的小廝護衛一擁圍上來。
隔得不遠,金樽從石凳子上站起身。
林子葵竟直接站在了蕭復面前,將他往自己身後一撥,擋住了那些不善的人。
“表哥,算了……別惹事。”那姑娘明顯瞧出了,對方穿着根本不可能是平常百姓,甚至都知道表哥身份,還敢罵他豬腦,可見是惹不起的。
龐公子也想到這一層,用力闔上摺扇:“不跟你們一般見識!”
店家道:“諸位請聽,這最後一題,若是有人能十數之內最快答出,這花燈就送他咯!”
“怎麼剛剛還三十數,現在就十數了啊!”
周圍人起鬨:“快出題!”
店家朗聲道:“三竺六橋九溪十八洞。”
周圍人:“這是什麼對子?”
秦淮河岸才子多:“這是個無情對啊,要上下聯毫無關聯,卻字字對應!難,難啊!”
店家開始倒計數:“十,九,八……”
“三、二……沒人對出來?”
林子葵看着那牡丹花燈,這時也不管了,飛快道:“一茶四碟二粉五十文!”
四周的才子們一品:“好……好啊,絕對啊!”
店家也愣在當場,似乎沒想到,真有人能十數之內對出這無情對。
林子葵伸手討要:“花燈,多謝。”
“呃……好,願賭服輸,這牡丹花燈給你了。”
林子葵提上花燈,拉着蕭復就跑,跑得飛快,蕭復不解但很暢快:“子葵,你跑什麼啊?”
“我方才看見了徐黨的官員……”林子葵很無奈,當心風頭一出,就被人盯上了,立刻拉着他鑽進了一旁巷道,他看不清路,差點摔了,被蕭復扶住了腰:“好了,不用跑了,這裏沒人了。”
林子葵喘着氣,提起花燈:“照凌,給你。”
蕭復接過去,看着燈燭映照出的花影。
其實他沒那麼喜歡這些的,可這一瞬,當真是喜歡得不得了,像珍寶一樣捧着。抬眸盯着他:“子葵。”
林子葵跑得口乾舌燥,半蹲着呼吸。
“你方才……不該得罪那龐尚書家的公子的,他這人,我聽聞最是小肚雞腸,是個好色之徒,你讓他看見了臉……”
蕭復想說怕他幹什麼,龐尚書那個老傢伙,看見自己得嚇得屁滾尿流。
但嘴裏還說:“沒事的,我換一身衣裳,他就不認識了,子葵莫要擔心。”
“說的也是,幸好……你喜歡扮作男裝,料他也想不到,你是女兒身。”他仰起頭來,兩旁的冪籬輕紗散開,露出一張跑得又紅又熱的臉。
看見他額頭有汗珠,蕭復彎腰用自己的汗巾給他擦了,眼眸深深的:“是啊,也只有你才信。”
“嗯?”林子葵望着他。
“我是說,你累了,走不動的話,我背你回去?”
林子葵:“……不,不用,我能走的。”
哪能讓娘子背呢。
自己是個書生,日後也該學好騎射,鍛煉身體,才能抱娘子。
戌時末,兩人慢慢往回走去,金陵城燈火通明,漫天的煙花綻放,半邊天燒成了白晝。
皇宮裏,文泰帝宴請群臣,鶯歌燕舞。
秦淮河畔,林子葵仰頭去看,蕭復站在他身後,兩條手臂自然地圈着他。
從林子葵耳後傳來一道低沉聲音:“子葵,若我有事瞞着你,日後你知曉了,會怪我么?”
“什麼?”林子葵依稀聽見了,轉過頭來,一隻烏黑眼睛亮晶晶的,“我沒聽清楚。”
“我說,你會怪我么?”
他笑:“怪你什麼,怎麼會。”
蕭復注視着他:“若我有事欺瞞你呢?”
“何事?”
“我不是……”
“轟——砰!砰!”
激烈的焰火綻開聲,讓林子葵短暫地耳聾了。
“你說什麼——”
“……沒什麼。”蕭復矇著他的眼,“你忘了,不可看太亮的東西。”
林子葵的睫毛在他手心裏撥弄:“不小心忘了……謝先生讓我望遠,但不能見亮光。”
“你將眼睛閉上吧。”
“哦,好。”林子葵一貫聽醫囑,也聽照凌的話。
蕭復提着花燈,牽過他的手往船上回。
煙花放了一會兒,便停了。
滿城都瀰漫著硝煙味。
回到船上,進門,蕭復便看見林子葵的床上拱了個什麼東西。
“誰?!”他大步走過去,將被子一掀。
只穿着白色中衣的墨柳,驚慌地去抓錦被:“蕭姑娘!”
墨柳雖然年紀小,也知道不能讓女子看見這一幕。他趕緊將自己圍起來,卻被蕭復一隻手提起領子:“你睡錯房間了?”
“不是啊……我就睡公子這裏。”
蕭復方才還亮着的臉,霎時黑了:“不是給你準備了房間的?”
墨柳小雞崽一樣被他提着:“我家公子怕冷,我給他暖床呢。蕭姑娘,你放我下來吧……”
林子葵也走過來,抓住蕭復的手,把墨柳放下來了。
蕭復順着他的手把書童一屁股擱在了地上,像擱一個花瓶似的,咚地一聲。他一臉難以置信地盯着林子葵:“你讓書童給你暖床?”
林子葵:“……”
他也不知道怎麼解釋,不是暖床,在行止觀的時候冷,自己和書童擠着睡,也能溫習讀書。
林子葵只能說:“晚上有點冷,墨柳年紀小,男孩兒,我算是他的兄長,沒關係的。”
蕭復還是覺得荒唐:“有點冷,你暖床,怎麼不用湯婆子,不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