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金陵城(11)
第十二章
金陵城(11)
秦淮河上,舳艫千里,船織如流。
春闈將近,各地學子趕赴金陵,太後生辰也在正月,各地官員,亦齊聚此地。
這秦淮河畫舫無數,人多口雜,反而是最適合談事情的地方。
蕭復的這艘船匯入其中,並不起眼。
謝老想起蕭太后托自己帶信一事,正欲去喊蕭復,卻看兩人肩並肩地靠在船尾,林子葵在看不遠船上的花魁彈琵琶,忽然說:“蕭郎,我的琴可在船上?”
他改口得很順暢,擔心若是喊不順口,到了岸上,便露餡了,索性現在就開始改。
蕭復一聽心也化了,柔軟得如一灘水,只有林子葵能攪動。這子葵啊,聽他改口喊自己“公子”的理由,蕭復都覺得不可思議。
“琴在船上,你莫不是想跟那花魁琴瑟和鳴?”
林子葵搖頭:“我只是想到你喜歡聽曲,要彈給你聽。”
他那未被遮住的左眼看向蕭復,烏黑的眼眸澄澈至極:“我也會彈一些的,不過沒有那些琴師彈得好,你若是不喜歡聽,我就只彈一小段。”
“無妨,子葵彈什麼我都喜歡聽。”蕭復抬頭喊,“金樽,去取琴來。”
“琴。”金樽很快將琴取來,他平素不愛笑,板著臉抱琴來,他個子又小,墨柳好幾次想跟這個同病相憐的矮子搭話,卻根本搭不上。
公子在外頭給琴調音,墨柳坐在裏頭埋着腦袋吃瓜果。
船上裝潢精緻華麗,公子看不清就罷了,墨柳一看就知道,這蕭照凌姑娘,興許不是官宦人家出身,可這家底豐厚,絕對不輸給肖大人一家。
他隨手拿起一個插花的青白花器,這花器釉面油潤,厚潤沉靜,碧翠怡人。底部赫然刻着“玄徵御制”的凹印。
“玄徵?御制……那,那便是玄徵帝的御賜之物了?!”墨柳瞪大眼睛,難以置信。
能有先帝御賜之物的,那能是什麼人家?
正欲再看,蕭照凌身邊那個背着雙鐧的小矮子就進來了。
他立刻將東西放下,怕失了禮數,給公子丟人。
“你一起吃么?”墨柳撓頭,問,“這梨,很甜的。”
“不。”金樽安靜地坐了下來,目光沉沉地流轉在窗外,掃過來往的船隻,眼神就像一隻蓄勢待發的獵豹。
金陵危機四伏,他得保護好侯爺和林公子的安危。
船尾,林子葵調好琴了,側頭問他:“蕭郎愛聽什麼?”
“我都行。”蕭復愛聽的東西,可上不得檯面,讓他知曉可還了得。
林子葵想了想:“《梅花引》可好?”
“甚好。”
林子葵嗯了一聲,雙手搭在琴弦上,指腹看似輕柔地往下捻,奏出肅穆深沉的曲調。
河岸兩旁紅梅綻放,春柳枯枝倒映河面,散落的紅梅花順流而下。
草木凋零,唯有寒梅鐵骨錚錚,迎寒而立,這琴音從容和順,隨風飄揚,蕭複目光緩緩從他的手指,凝固到他的微垂的沉靜側顏上。
梅為花之最清,琴為聲之最清,人為世間之最清。
琴音飄遠了,不遠處的船上,徐閣老正坐在船中隱秘的房間,房中焚香插花,氣氛卻劍拔弩張。
乾淨純粹的琴音入耳,讓他側目。
“梅花引,這彈琴之人,想必也是高潔如梅之人。”
這卻叫他對面那身材魁梧的男子分外不快,用力一拍桌子。
“徐徽!本王的兒子消失快一個月了,這一個月,你都沒找到人!現在還帶我來這附庸風雅之地!你!本王要你何用!”
“趙王殿下,”徐徽轉過頭來,盯着他道,“相信小王爺吉人自有天相,他多半是在蕭復手裏,蕭復是斷不會動他的。可我的兒子,還在天牢裏受盡折磨呢。想當初小王爺一時衝動,將那西域蟲粉帶到京城來,我信殿下您早有安排,禍水東引,將罪證嫁禍給定北侯。而皇子年幼,殿下您正值壯年,朝中還有不少向著您的老臣,擁簇您登基,是勢在必得。”
結果百個死士沒了,小王爺也被抓了,蕭復還不知道在哪快活呢。
“徐閣老,陛下已經疑心於你,你兒子被羈押天牢,羅侍郎投河自殺,都沒能讓陛下放人,君心難測,我那九弟想做什麼,你豈能不知?”趙王掏出一個蟲罐子,推過去給他,面容肅冷,“乾脆,一不做二不休。”
“這……是蠱蟲的母蟲?”徐閣老神情變幻。
“是,本王從高人手裏得此奇蠱,高人說,將它帶到皇帝身邊,再將母蟲……”趙王招手,同徐閣老耳語,“明晚宮中夜宴,皇帝眾目睽睽,當場倒下,沒有兇手,神不知,鬼不覺。”
文泰帝正值青年,不僅沒立后,更未立儲。若是沒有留下遺詔,以趙王在朝中威望,帶兵包圍金陵,進宮弔唁,改朝換代。
船上,林子葵在房間裏更衣,蕭復在船頭站着,展開謝老給他帶的信。
“太后讓我若是有時間,這幾日可以進宮赴宴,說皇帝能解蠱,我有大功勞。”蕭復順手將信點了,謝老道:“這是想讓你跟皇帝冰釋前嫌的意思。”
“嗯。”蕭復面帶微笑,他方才喝了幾盞酒,臉色有幾分紅。
謝老搖頭:“你那太后長姐,倒也不是壞人,就是管不住兒子,誰叫宇文鐸是皇帝呢,若他死了,這四海的太平,怕是要掀起動蕩了。”
蕭復平靜的聲音道:“他不死,一樣會動蕩。趙王兵馬臨城,我外公也在帶兵趕來的路上,最快,明晚能到達金陵城外。”
趙王的兵,如何能跟驍勇善戰的雲南王麾下兵馬相提並論。
房中,墨柳隔着屏風,看見公子將衣裳都換好了,欲言又止。
公子披上裘衣走出來,墨柳湊上去道:“公子,蕭姑娘可有跟你說他的身份?”
“怎麼了?他是雲南人,在金陵有幾門高門親戚,家中也有人在雲南從官。”
林子葵不想讓人覺得自己有攀附之意,所以沒有多問過。知道蕭照凌家世清白,父母健在,也就足夠,到底是多高的門檻,林子葵也想過,但沒有細究。
他喜歡的是蕭照凌這個人,並非他家的門檻。
“哦……”墨柳抓了抓腦袋,想那先帝御賜花瓶,隨意擱在地上,都不怕被人踢倒了么?真忍不住嘀咕一句,“蕭姑娘只是家裏有人當官?不會這麼簡單吧……”
林子葵低頭好笑地看着他:“墨柳,你在嘟噥些什麼?”
“…沒,沒什麼,公子您多穿些,外頭涼,您跟蕭姑娘上岸去逛逛,我就在船上等你。”墨柳怕冷,也是頭一次在上元節夜遊秦淮河。
“好。”林子葵低頭,將冪籬戴在頭上,白色的輕紗將他的臉隱約遮住了,只見得一星半點的雋秀輪廓。
出去時,蕭復看見他這副打扮,很是意外:“子葵,怎麼把臉遮着了?”
“我一隻眼露在外面,一隻眼裹着,”他自己照鏡子,覺得不好看,“上元節街上小孩多,我擔心嚇到孩子。”
“你怎麼會這麼想,”蕭復將那輕紗撩起了,看清他清雋的臉龐,便是忍不住嘴角彎起來,將紗撩到他的耳後去別上,輕聲道,“那麼多貌丑的小孩,我還擔心他們橫衝直撞,將你嚇到了。”
“照凌。”林子葵無奈一笑,“小孩都是可愛的,哪有丑的?我在金陵得罪了人,還是遮着臉更好。”
蕭復:“徐卓君都被抓進天牢了,你還怕什麼?”
林子葵聞言意外:“徐卓君被抓進天牢了?何時的事?”
蕭復:“是啊,我也是剛才聽說的,他暗害朝廷官員,目無王法,被關進去好多天了。”
林子葵垂眸,不知在想什麼,嘆口氣:“冰凍千里,非一日之寒。徐黨剿滅,不是一日之事,徐卓君入天牢,也遲早會出來的……”
蕭復聞言只是道:“你放心,他出不來的。”
蕭復已經派人進天牢,明日就將他眼珠挖了,舌頭拔了,耳朵割了。
徐閣老盛怒之下,才會失去籌謀和理智。
“但願吧……”船靠岸了,林子葵將冪紗放下,“徐家黨羽眾多,我不想引人注意,蕭郎,我們下船吧。”
林子葵遮着臉,是不起眼了,奈何蕭復長得起眼。
來往的男女老少,都要扭頭去看,尤其是未出閣的姑娘家,竊竊私語着:“這郎君,生得這般俊美,是哪家的公子,怎麼從未見過。”
林子葵沿途也隱約聽見了一些,心說:“她們是沒見過照凌恢復女裝的模樣,那才是好看。”
“難怪照凌愛以男裝示人,若女子裝扮,想必這街衢都要為他擁堵了。”
兩人身後只跟了個金樽,林子葵知道他跟着,想着他一個孩子,上岸后,就去買糖人哄他,是一隻模樣可愛的老鼠,遞過去道:“今年是鼠年,你吃了這糖人,就能心想事成了。”
金樽得了糖人,臉上表情愣愣的。
蕭復臉黑了下來,眼神不善地瞪他一眼。
金樽瞥了一眼侯爺,拿着糖人扭頭走了。
蕭復掃一眼他的背影,收回視線,微微彎腰,聲音隔着林子葵頭上的冪籬輕紗:“你給他買,不給我買么?”
林子葵說:“要買的,這不是在做么,再等一等。”
蕭復:“哦。”
花燈照映,鍋里燒着融化的糖。
林子葵只有一隻眼睛可以用,看得也不算清楚,他稍稍撩起一點紗,去看做糖人那老人的手藝,他兩隻手,同時做兩個,林子葵買了一個花籃形狀的,給蕭復,自己吃的小圓餅。
蕭復接過糖花籃,舔了一口,黏黏的,沒味道。
他看了眼林子葵手裏:“你怎麼沒花紋的?”
“我喜歡吃一整塊的。”林子葵節省慣了,偶爾也吃糖人,吃得很少,給自己和墨柳就買兩個最便宜的,什麼樣式也沒有的糖餅,兩個加起來也只要一文錢。
林子葵看不太清路,右手抓着蕭復的袖子,左手拿着糖餅,慢慢地舔着,他吃得慢,這甜度能在嘴裏回味很久。
蕭復實在嘗不出味道來,這糖人,在他嘴裏咔嚓咔嚓地蹦着,很快就沒了。
四面照着花燈,街上人流如梭。
林子葵不時駐足,看見蕭復的糖人居然就沒了,自己特意給他買的最大的呢。
“你怎麼吃這麼快啊?還要吃么,我再去買。”
蕭復看他那個還剩一大半,琢磨:“子葵,你的是不是比我的好吃點?”
“沒有吧?都是一樣的,我這個,不過是要厚實一些。這裏,還有別的,”林子葵仔細去看,也看不清到底有什麼好吃的,就想起來一個,“你要吃果子么,我給你買果子。”
蕭復搖頭:“其實我不愛吃東西……”他雖然經常這樣說,但從沒對林子葵說過,自己是沒味覺的。
林子葵知道他不愛吃,但一直以為,是挑嘴的緣故。
哪有人,會不喜歡美食的呢,總有偏好的。
比如蕭復,林子葵知道他好酒。
剛剛已經讓他喝了幾杯了。
蕭復問:“果子好吃么?”
“嗯,好吃。”林子葵應了一聲,金陵果子貴,他平時不捨得買的,現在卻說,“我多買點給你嘗嘗。”
蕭復:“我還是看你的糖餅更好吃。”
林子葵拉着他:“那我帶你去買糖餅了?”
“就不浪費那一文錢了吧。”冪籬的紗在風裏晃悠,晃得礙眼,不時露出林子葵一點點的臉頰,被燈火映照成了白裏透紅的顏色,蕭復轉頭目不轉睛地望着他。
林子葵隔着輕紗對上他的視線,搖頭:“不浪費,我有很多個一文錢,你想吃什麼我都買得起。”
“不吃那個了。”蕭復抬手,慢慢將白紗撩起來了。
“你……還是要吃我這個嗎?”林子葵半舉起手,糖餅子亮晶晶的,他不好意思,看着蕭復,“可是我吃過了。”有口水的。
林子葵收手:“我給你買新的。”
“沒事。”蕭復單手逮住他的手腕,埋首去,在那糖餅上舔了一小口。
一如既往的沒味道,又好像有那麼一點。
林子葵:“我說了吧,是一樣的……”
“差不多,但要好吃一點。”蕭復微微起身,盯上他和糖餅一樣顏色潤澤、顯得晶瑩剔透,格外可口的嘴唇。
人群熙來攘往,蕭復湊近時,慢慢將冪紗放了下來。
白紗隔絕了世間萬物,一切嘈雜都變淡了,退開了。
一瞬間,林子葵好像知道他要做什麼了,心撲通跳起來:“照凌姑娘……”
蕭復低而柔和的嗓音道:“喊蕭郎。”
林子葵抬眸,接觸到他越來越近的臉龐,移不開目光:“蕭郎……”
蕭復輕輕“哎”了一聲,應了,垂頭挨着他的嘴唇輕抿了一下,林子葵禁不住閉上了眼睛,臉頰緋紅得燒起來了。
“街上。”他顫聲說。
蕭復:“我知道,是街上。”蕭復在他嘴唇上舔了一口,好像是覺嘗出了什麼味道,接着又一口,慢而清晰,溫熱的舌尖太過柔軟,林子葵不知道怎麼辦,嘴唇抿了起來,睜開眼,又飛速閉上了,渾身失控的熱。白紗被風吹起,林子葵急忙將它拉了下來,遮住。
蕭復還在繼續,林子葵抿唇,有點害怕被人看見的躲閃,他一樣繼續,不由分說,用一隻手抓着他的肩膀:“子葵,你嘴上,是糖對嗎。”
“嗯……是糖,跟你吃的花籃……一樣的,所以……我把糖餅子給你吧。”
蕭復近距離地注視着他睫毛顫抖,眼眸明亮:“那我好像知道,糖是什麼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