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波及2
冰冷的甬道上,一行人站着對峙,貼着牆根跪着四個宮人,其中兩個宮女正在機械地扇着自己巴掌。
如答應也沒想到突然就扯上了太后,本來只是想懲罰錦繡,只要沒人提及太后,這事兒便能遮掩過去,偏偏太子直接挑破。她忙對錦繡和元夕道:“原來是寧壽宮的,快快停下。我竟不知,想必她們只是不小心傾倒了食盒,不是故意嚇着本小主,太后的宮人規矩必定是不差的——哎喲,本小主肚子不舒服,小翠,快扶本小主回去。太子殿下,我實在身體不適,先行告退。”
如答應藉著腹痛告退了,她懷着皇嗣,縱使眾人明知她裝模作樣,卻不會有人揭穿她。無他,因為她有了皇嗣。
在這皇宮中,就算哪個妃嬪犯了殺頭的大罪,只要查出有了皇嗣,也可以挪到生了孩子再死。在皇室血脈面前,似乎一切都可以讓步。
胤礽給了跪着的四人一絲眼神,道:“起來吧。”
“謝太子爺。”
四人先行謝過才站了起來。
胤礽沒再說話,徑直往前走。元夕目送一行人離去的身影,一時腦子裏空無一物。
自扇巴掌讓她的心中充滿了憤怒與屈辱,一時間縱使感謝太子拯救了她,卻也不覺得欣喜。她自扇了十四個巴掌,錦繡打得更多,兩人俱面部發紅,沉着臉。小婷小聲道:“對不起,錦繡姐姐和元夕姐姐,若非是我弄到了食盒……”
“不怪你,她分明是衝著我來的。”相遇是巧合,但相遇后的針對卻是蓄謀已久。
元夕忍下怒意,只道:“你重新去領一份飯,我們先回去了。”她不想頂着這張臉站在甬道,不想讓旁人看到她掌了嘴。
從御膳房到寧壽宮並不遠,這段路程不足以讓元夕冷靜下來,她只覺得憤恨,竟冒出魚死網破的念頭,可是她不想死。
修剪得平整的指甲深深地扎進肉里,她也不覺疼痛。
元夕這一次再度深刻意識到自己所處的環境,穿越數月,她過得太順風順水了。一開始便進了寧壽宮,有品級,待遇好,爭鬥少,主子和氣,嬤嬤們雖嚴格卻無故意挑刺,小廚房的公公時常分些點心,同事之間也少算計,縱使如雲先前嫉妒,卻也只是拈酸吃醋,並未真的動什麼手腳。
她只道是宮裏人都是有腦子的,沒人會明晃晃地針對。可今兒,她真是開了眼了!
蠻橫無知,毫不講理,仗着自己是孕婦橫行霸道!
所以,她們所謂的上三旗也不過如此嘛,還不是命如草芥。元夕不曾享受過原主在宅邸中的待遇,原主記憶中的珠寶首飾對她而言太陌生了,她一穿過來就是宮女,幹得就是伺候人的活。說是出身上三旗包衣與旁的宮人不一般,在上位者面前還不是一樣,即使那個上位者是一個品級低的答應。
元夕冷嘲一笑,她果然是雙標狗。
錦繡挨巴掌的時候她想着忍忍就過去了,自己挨巴掌便覺得要死要活,果然是巴掌不打在自己臉上不疼——可是她的做法卻是一樣的,忍。
除了忍,她還能如何?
她敢豁出一條命去頂撞如答應嗎,她不敢,她太惜命了。她不敢離開寧壽宮,不敢被貶為粗使宮女,因為她受不了苦。在這宮裏,苦的實在是太苦,她只敢同情一下,卻萬萬不敢同位處之。
她冷冰冰地在心裏對自己說道,元夕,你果然只是個庸俗的凡人。
*
江嬤嬤、高娃嬤嬤、秋水、香芹等人在宮女飯廳等着晚膳送來,清宮用晚膳的時候大約在下午三點,說是晚膳,在現代不過是用得晚些的午餐罷了。一開始元夕並不習慣,後來也漸漸接受了。
元夕和錦繡拿着食盒進來,秋水正要笑着打趣她們耽誤了時間,忽見倆人面上赤紅的巴掌印,又驚又怒:“這是怎麼了?”
這幾個月元夕可是由她教導,雖然有些傲氣,但為人卻和氣,在寧壽宮裏從未與人有過矛盾,之前如雲拈酸吃醋,倆人也沒吵過架。只是出去領個飯食,怎麼還惹了禍事、挨了罰呢?
江嬤嬤面色一沉,冷靜道:“先把東西放下,小平子,你說說發生了什麼。”
小平子放下食盒,也憤憤道:“嬤嬤不知,我們拿了晚膳,在道上遇到了如答應。姐姐們和小的都規規矩矩行禮,那如答應讓我們保持着半禮回話,小婷綳久了沒拿出,結果食盒倒了,如答應便罰錦繡姐姐扇自個兒二十個巴掌……”
他這邊說著,元夕和錦繡自顧自坐在了綉墩上,元夕這邊生着氣,手上不願意動,錦繡還忍得住,動手給自己倒茶。
“……錦繡姐姐打了幾個,她嫌姐姐手勁兒小,又多加了二十個巴掌。元夕姐姐求情,結果她也被賞了二十個巴掌。幸好太子爺經過,知道咱們是寧壽宮的,便阻止了如答應,奴才們這才得幸回來,不然,還不曉得兩位姐姐要受什麼磋磨呢!”
“你先下去吧。”江嬤嬤揮手讓小平子下去,又看向錦繡元夕,嘆氣,“人家是主子,你們是奴才,這宮裏自古便是這樣的。”
秋水摸着元夕的手,也嘆氣:“日後躲着些吧,如答應有孕,無論如何你們總是沒禮的。”
元夕本來忍了一路才沒讓自己流淚,秋水姐姐這一安慰她反而綳不住了,本想吼一句,出口卻是哭腔:“我眼睜睜瞧着……她在小婷手滑前……就走開了……結果到頭來卻罰……”滿腔淚意,越說越想哭,倒也說不下去了。
她抽出綉帕,兀自擦淚。
高娃嬤嬤輕叱:“這你也說得?主子賞也是賞,罰也是賞,別說她今兒只是賞了你們巴掌,便是亂了規矩叫人把你們扭送進慎刑司吃了大苦頭,如答應有了皇嗣,到頭來也是沒錯的!”
聽了這話,元夕更想哭了。
錦繡低頭抹淚:“也都怪我,她在進宮前就與我有怨,今兒若不是看見了我,元夕也不會挨罰。”
元夕想說,若非她拖着錦繡一起出去,錦繡也不會平白挨罰,可這會兒她哭得停不下來,也說不出話來。
她現在滿腦子就是想回家,想回現代的家,不用在這時代為奴為婢,還受這等閑氣。
“擦把眼淚吃飯吧。”江嬤嬤安慰道,“宮裏人都是這麼過來的,日後就習慣了。”若不是她知道主子不在,元夕和錦繡年紀又小,她甚至不會允許她們倆哭。在這宮裏是不允許聽見哭聲的,尤其是宮人的眼淚,宮中視為不吉。
*
夜裏躺在床上,元夕閉着眼也睡不着。
忽而,錦繡小聲道:“今日謝謝你在如答應面前替我求情。”
“沒什麼,我總不能眼睜睜看着你不停地扇自己巴掌。一開始二十個忍過去還勉強可行,可她明擺着那二十個是虛指,會不斷地加上二十。我總不能看着你把自己的臉打廢吧。”
錦繡把手伸出被窩,攥住元夕的手,她嘆道:“元夕,以後你要學會不開口。”
元夕正想說話,錦繡又道:“你知道我要走什麼路,以後我惹到的人會一位比一位強,到時候我希望你只會看着,不要流淚,不要說話。求情在這宮裏是沒用的,一等二等又如何,不過是多罰幾個人的事情。你心軟,可心硬的人太多了,他們會咬死你的。如答應愚蠢,惹到她不算什麼,可宮裏的聰明人太多了,你會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便一定要走那條路嗎?”
“我家裏人想攀高枝,若是我等到二十五歲出宮,他們便能把我送去給一些能當我爺爺的大官做填房或者妾室,那我還不如進後宮。”錦繡的語氣很輕鬆,這是她一直以來都明晰的未來,想得久了,便也不會難過。
“更何況,那可是皇上啊!”
錦繡的語氣裏帶着點憧憬,包衣女子成為後妃,是這時代實現階級跨越的一種方式。
可是元夕看了那麼多清宮小說,就沒見過哪個康熙後宮的妃嬪姓方佳,萬一進後宮是一條不歸路呢?
罷了,這是架空清朝,她也希望錦繡能過得好一些。進後宮,好歹自己能拚命往上爬,給大官做妾室,只會是一輩子的妾室。
妾室扶正在這時代是不體面的事,皇上可以把妃嬪立后,官員卻不能將妾室扶正,有寵妾滅妻之嫌。想想隆科多與那李四兒,倆人都把正室磋磨至死,可李四兒也還是妾室。
元夕翻身背對着錦繡,眼神深沉,她突然意識到自己想得太過簡單了。在原主的記憶中,她的父親對她很好,繼母是趁着父親外放才把她送進宮當宮女的,可那位父親到底有多好?他會不會把女兒送給別人做妾室……甚至,繼母做出這樣的事情,到底他有沒有默認。
原身進宮一年了,她穿過來也半年了,原身不便與父親傳信,她來了又不知如何與原主父親交流,那位父親就不知道給女兒寫信嗎,他們家族好歹也是包衣世家,不可能沒有門路。
所以,她曾經想到的出宮后的發展都只是她的一廂情願嗎?
元夕之前很少想出宮后的事情,因為那太遙遠了,宮女名冊上她的年紀改大了兩歲也才不到十五歲,離二十五歲出宮也還有十年,相比起出宮,對她而言更重要的是活下去,在後宮中活的更好。
即使到了今日,她發現世間種種與她想的都不同,可她能做的,還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