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務府
日子一日日過去,秋天來了,第一片泛黃的樹葉悠悠揚揚地飄落在石板上。
“元夕姑娘,這是秋冬的衣裳,您看看?寧壽宮有品級的宮女十二名,每個宮女四套衣裳,這是裏衣、襯衣、外衣、背心,攏共四十八套。這是嬤嬤們的衣裳……”內務府負責送衣裳的嬤嬤客客氣氣地說著。
夏初宮女們在體和殿丈量尺寸,如今到了秋初,她們的衣裳做好了,由內務府的人送過來。內務府的人消息靈通,知道元夕是被秋水培養日後成為一等宮女,一口一個“姑娘”叫得很是親切,態度也很客氣。
元夕讓新來的三等宮女秀琴數衣裳的數量,原來的二等宮女如雲在夏末被太后賜給五公主做一等宮女,三等宮女安兒頂了她的位置,內務府又分來了新的三等宮女,便是秀琴。
秀琴數得仔細,元夕隨便挑起兩件看看有無甚紕漏,看着沒有問題,便笑道:“嬤嬤們都是宮裏的老人了,辦事自然是妥帖的。只是太後娘娘的秋衫不知何時送到,再過些日子又該量冬季衣裳的尺寸了,可這秋天的還沒到……”
這便多少有些不像話了。
嬤嬤賠笑:“快了快了,最多兩日,一定儘早送過來。蜀地新來的料子,皇上說給太后做兩身蜀錦衣裳,這才慢了幾日,內務府上下必定是不敢拖延的。”
“畢竟是蜀錦,嬤嬤們小心謹慎是應該的,只是務必還是快些,總不能讓太后穿去年的舊衣吧。天兒漸漸涼了,穿不了幾回夏裝了。”元夕敲打道。“說起來,十五那日宮妃來請安,惠妃娘娘穿着的那身衣裳繡花極為精美,牡丹紋妝花緞的衣料也是新進的料子,希望太後娘娘的衣裳也能如此光鮮。”
惠妃那身衣裳是秋裝,衣料也是進貢不久的,按照位份惠妃自然穿的,可太后尚未收到秋衣,惠妃卻已經穿上了簇新的緞子。
就元夕而言,穿舊衣是尋常事情,在現代,普通人的衣服哪件不是穿幾年的?可太后的衣裳一身最多穿個兩三回便不再上身了,有些分給了嬤嬤們,有些衣料直接分給了下頭的宮女,只是朝服和禮服依舊保存着,那可不是隨便分人的。
嬤嬤乾笑着,又給元夕說著衣料的事,手下卻從袖子裏掏出一個精緻又有分量的香囊往元夕手裏塞。
元夕心裏冷然,哪裏沒有爭權奪勢之事,內務府廣儲司近段時間大動蕩,好些職位都被換了,新上位的掌事中,有後台自然要討好自家主子,沒後台的自然要巴巴找後台。太后雖然地位超然,但不管宮中閑事,故而不會有掌事特地來討好太后,只要份中之事做好就夠了。
可既然忙着討好後台,自然分身乏術,太后的衣物本就繁瑣精美,皇上又臨時讓做兩身蜀繡衣裳,竟拖到宮女的衣裳都送到了,太后的衣服居然還沒送到。
做宮女衣裳的是底下普通的綉娘,為太后和高位妃嬪做衣裳的是頂級的綉娘,可頂級綉娘就那麼多人,太后的衣裳稍微往後放一放就忙不過來了。
一等宮女預備役可不是那麼容易當的,除了做好份內之事,也要耳聰目明,不能讓宮外的雜事牽涉到太后。像內務府此次權利變更,雖說太后的衣裳晚了幾日也不是什麼大事,可底下人該為太后撐起的面子還是得有,免得人輕慢了太后,變本加厲。
內務府理虧,嬤嬤只能通過塞銀子的方式來讓元夕閉嘴,只要她們這等接手的人不說話,頂頭上的主子就不會知道。
她哪兒會宮斗,這些都是秋水姐姐一點點掰碎了教給她的,元夕又把一些宮斗知識教給了錦繡。錦繡日後是真正要參與宮斗的人,倆人素有情分,元夕能幫她一點便是一點。
那嬤嬤送完衣裳走出寧壽宮一段路后小聲咒罵:“難怪那老虔婆突然不送寧壽宮的衣服,原來是送了也討不着好,上頭人爭,倒叫我們這些跑腿兒的受氣!呸!”
她見四下除了內務府的小宮女沒有旁人,又暗罵:“那小蹄子還不是一等呢,便挑起我的錯處來,脾氣那麼大,以後能不能幹得長還不一定呢!”
等分完了衣裳,元夕去給秋水彙報的時候主動奉上香囊。
秋水接過香囊掂量了一下,點點頭,又還給元夕:“你拿去買果子吃吧。”
“秋水姐姐真厲害,掂量一下就知道有多少,我不打開看看是萬萬不知道的。”元夕笑道,也不客氣,把香囊裝回身上。本就沒多少銀子,她和秋水推脫反而顯得過了,倒不如買了零嘴兒請秋水吃些。
“經手的銀子多了自然就知道了。不過你且瞧着,若是再過兩日衣服還沒送來,內務府的人塞多少銀子都收不得了。”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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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務府統制的宮女服沒有繡花紋飾,全靠宮女自己綉。元夕找着個沒事的白日,藉著陽光繡花。苦練了幾個月,她繡花雖沒甚靈氣,可也針腳細密,算是拿得出手了。
“元夕,你要綉什麼花?”
元夕沉吟:“嗯——秋日的菊花開得好,那我就綉秋海棠吧。”說著,她挑出黃白兩種顏色的絲線,秋海棠顏色多,粉紅、黃白的都有。但宮女服秋冬的料子為了保暖耐臟,皆是深綠色,綉上粉花難免怪異,黃色又用不得,便只好綉白色的秋海棠。
錦繡:“……我差點信了你要綉菊花,我綉玉蘭花吧,和你一樣也是白色。”
深綠的衣料,又沒有甚底紋,難怪宮女各個都想往上爬,一等宮女的衣服花樣、顏色都更多更漂亮。也難怪那麼多宮女都想當娘娘,別說不用伺候人,光是衣服就遠超出一大截了。
元夕她們分在寧壽宮真的算是極好的了,太后衣料多,雖說她年紀上來了衣料顏色皆深沉穩重,可內務府也不能缺心眼只一味送深色的衣料,多會摻雜些淺色的料子,太后多半都分下去了。有些衣料很是矜貴,可放了一兩年顏色淡了、沉了,太后又會分給她們。
也因此,元夕有幾身粉紅杏色的料子,若是一年到頭都只能穿深深淺淺的綠,她恐怕自己都要吐了。
“再過些日子就是七夕了,我聽香雲姐姐說,太后仁慈,每次七夕都會給宮女們放晚上的假,讓大傢伙兒好生快活快活。”錦繡欣喜道,眼睛裏放着光。
元夕驚喜地抬頭:“那敢情好,既如此,我的零嘴兒吃得差不多了,找個時間托小太監幫忙帶些回來。如此七夕的時候,我們倆也能邊吃邊說話。”
“對了,我今兒去內務府,聽見有宮人說皇上命人收拾東西,許是要準備去圍獵了。”
元夕意動,轉念又低頭嘆氣:“唉,與我們有什麼關係,皇上去太后又不一定去,太後去了也會叫上嬤嬤和一等宮女,哪兒輪得到我們。”
錦繡本來興緻勃勃,聞言也泄氣:“算了,還是接着繡花吧。仔細想想,作為宮女,就算我們能隨着鑾駕出行,也是要跟着馬車走出京城才能坐上馬車,每日累死累活的,等到安營紮寨之時咱們還要忙活計,留在寧壽宮也挺好的。”
如果她的語氣沒有酸酸的,恐怕這句話會更有說服力。
本來繡花時氣氛安靜祥和,突然氣氛有些沉鬱了。
元夕何嘗不想出去呢,就算要一路從寧壽宮走出京城,她也想走出去看看。紫禁城是一座很華麗莊嚴的宮殿,可抬頭看見的天也是四四方方的,即使元夕站在高處眺望,看到的也是紅牆黃瓦,高屋建甌,玉砌雕闌。美則美矣,卻又冰冷肅穆。
她是最怕走路的,曾經和朋友出去逛街也是走一路在店裏的椅子上坐一路。可到了清朝,她樂於做跑腿的活,因為她不想日復一日待在同一座宮室,見着同樣的一群人。
罷了,就像她方才與錦繡說的,縱使太后出宮也不一定會帶上她們,反而太后出去,她們沒了主子,豈不是更輕鬆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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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果真與元夕預料得差不多,由於路程遙遠,圍獵的行宮也有宮人,太后便只帶上吉雅嬤嬤、高嬤嬤、香雲和那和雅四人,其餘寧壽宮宮人皆留在宮中看家。
那日上午,寧壽宮眾人恭敬地跪送太后離開,見着太后的鑾駕遠去,元夕長舒了口氣,輕鬆自在的日子在召喚!
前頭,哈斯嬤嬤出來主持大局,她清了清嗓子,嚴肅道:“太後去了圍場,寧壽宮裏沒了主子可不代表你們可以鬆懈,都給我緊緊皮子,每日按時當值,若是有誰犯了錯處,就別怪嬤嬤我不念舊情,把你們打發回內務府!”
元夕險些紅臉,哈斯嬤嬤這句話刺中了她的小心思,她還臆想着沒了太后她能多睡會兒呢。罷了,至少不用夜裏當值,總歸是輕鬆許多。
這次木蘭圍獵,康熙只帶了太后、宜妃、德妃和幾個低位妃嬪,皇子中則是除了太子之外,能騎馬射箭的都帶上了。在康熙盛年,他對太子也是極為信任的,每次離京皆是太子監國;等到了後來每次去蒙古都帶上太子,反而表示他在忌憚提防太子。
逐漸衰老的雄獅總是忌憚年輕健美的獅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