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你不知道我暗戀你
第七十九章你不知道我暗戀你
照片上有一個小小的,看上去模模糊糊的側影,高馬尾,穿着最簡單的白色襯衫裙,就坐在體育館門口旁邊的石凳上。
雖然像素不高,照片看上去不甚清晰,但他一定不會認錯。
愛侶間的親密與了解讓他僅一眼就認出來,這個女孩子,是蘇意梨。
是,蘇意梨。
岑野盯着屏幕看了好一會兒,雙眼乾澀,他緩緩放下手機,弓着身子,看到照片這瞬間的驚喜過後,心裏緊跟着就細細密密泛起了疼,宛如被針刺,陷入長久的沉默與酸澀中。
然而不止心疼,更多的是一種無措的慌亂,又夾雜着雀躍的慶幸與感謝,他知道她很早就在喜歡他了,但他不知道,會是這樣的一個過程。他的世界裏一直都有她的痕迹,儘管這份痕迹不明又無聲,可依然會在某一時刻,振聾發聵。
旁邊的蔣南生和其他工作人員都在盯着實時數據看,討論聲喧鬧,熱火朝天,唯獨岑野,像是被隔絕到了另一個世界。
他閉了閉眼,沿着回憶往前走,想看看她在他沒有關注到的地方,還做過些什麼,喜歡一個人總是有跡可循的,他一路走來留下了很多軌跡,她也一定會,但是根本歸攏不了自己的神思,在這時候止不住地回想起蘇冠儒說她倔的那番話,想起蘇意梨那一句“也發生過”,這兩個片段在眼前不斷循環,像是一幕短劇微電影,配合著她獨自坐在體育館外跟着場館內他的節奏一起哼唱的畫面,一直往他心裏最軟的地方砸。
原來這個“也”,就發生在這時候,居然與他有關。她千里迢迢從溫嶺趕到明安,卻沒有買到票,但也沒有就此黯然離開,而是在場館外坐着聽了全場,以這樣的方式陪了他整整三個小時,三個小時過後,他的聲音消失,她起身離開,他們就此分道揚鑣,埋藏幾年的心事漸漸墜落在黯淡的天色里。
原來,他們曾經這樣近過,這幾年開演唱會的時候,他幾乎每一次都在幻想着能在演唱會的過程中,可以在大屏幕上劃過的那些觀眾席的面孔里偶然看到一個熟悉的人,但怎麼也不會想到,她就在那堵高牆之外,聽得到他的所有聲音,聽得到他借《鐘意你》遙遠地向她訴說不為人知的心意。
節目組考慮到西藏海拔高空氣稀薄,大家的身體有可能會承受不住,所以選乘了火車,萬一到中途有誰身體不對勁,可以隨時在某個站點下車修整,而且最主要的是火車比較方便拍攝,溫嶺與西藏一個在最東一個在最西,從沿海深入內陸,在路上能看到國內很多不同的風景地貌。
有沒有高反完全看個人體質,年輕人其實更容易高反,而且經常鍛煉,需氧量大的人高反的可能性也比其他人更大一些,運動員出身的陳韻溪和蔣銳洲的頭暈變得厲害起來,呼吸不暢,而且無時無刻不想吐,雖然平時也有機會在青海和雲南的高原上進行過訓練,但都比不上青藏高原的海拔,進藏沒多久就不行了,得靠着氧氣瓶錄製。
現在回頭看一幕幕,仿若大夢,總覺得像是一場虛幻的夢境,然而小說里那些文字又昭示着這都是真的,是真真正正發生在她身上的故事。
三月二十九號,七人小隊和節目組重聚到溫嶺,坐上了從溫嶺直達西藏的火車。
【男女主的名字好好聽,余歡,孟別寒,這兩個名字很般配啊,作者起這個名字有寓意嗎?】
在高原上睡個覺都是不安穩的,隔一段時間就會醒一次,岑野中途醒來,嗓子幹得厲害,在帳篷里找了溫水喝,蘇意梨聽到動靜進來,岑野詫異地看了她一眼,蹙着眉頭嘶啞着嗓音說:“幾點了?你怎麼還沒睡?”
到最後,她藉著現在的圓滿,釋懷了過去,過去對她來說,已經不那麼重要了。
蘇意梨見他臉色確實好了很多,便安安心心窩在他懷裏放鬆,找了個舒服的姿勢烤着篝火。
蘇意梨剛想回復,身後響起腳步聲,她扭頭,順手把手機放到口袋裏,看着岑野拿着毯子向她走來:“起來了怎麼?想喝水嗎,還是頭疼得厲害?”
她的遺憾他會一點點滿足,他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期待過今年的巡演,這種期待融入四肢百骸,伴隨着她的熱烈和她披着“膽怯”的勇敢獵獵舞動。這些未說出口的,未被看到的點滴,現在他都已經感知到了。
人應該堅持一點,或者主動一點。
行囊備好,他要趕往下一個有蘇意梨的地點了。
“還行,好多了。”
“我看時間差不多了,你再吃一粒葯吧,能安穩睡一會兒就安穩睡一會兒。”
所以,這樣的一個女孩子,他怎麼能忘記,怎麼能不愛啊。
大家其實打心眼兒里都很期待着未完待續,可是能做到的人少之又少,所以當蘇意梨重新更新這篇小說之後,讀者們都很驚喜,替書里的女主驚喜,或許也在隱約替自己的遺憾而驚喜,因為這世上不總是“愛而不得”的,儘管是小說,但也有它存在的意義,看到書里的人物圓滿時,也會一點點彌補自己那一份遺憾,就好像自己也親身經歷了一場圓滿。
隔壁帳篷傳來點兒動靜,蘇意梨把他的身子按回去:“好了,你趕緊閉上眼睛睡覺,我去看看韻溪,待會兒再過來。”
可這趟不白來,火車正式進入藏區后,極強的視覺和審美體驗得到滿足,日照金山的耀眼,唐古拉山的連綿,羌塘草原的遼遠和近在咫尺宛如鏡面的措那湖,每一處都不讓人後悔來到西藏。火車開了三十七個小時后停在終點站,拉薩。站在離天最近的地方,似乎可以伸着手碰到頭頂的雲,很神奇,節目參與感和體驗感拉滿。所有人便在這個雖然缺氧但不缺信仰的城市,正式開始了第九期《暴雪溫柔》的錄製。
剛開始的旅途很順暢,火車向西,從蘭州駛到西寧。大家在西寧換乘了有氧列車,為深入高原區做了準備。坐上火車的第十三個小時,從西寧出發途經青海湖前往格爾木的時候,列車員讓大家簽了《旅客健康登記卡》,此時海拔已經來到將近三千米,大家狀態良好,尤其他們七人小隊,被導演組準備的“火車休閑環節”點燃了激情,從天亮活躍到深夜,火車上的供氧口暫時沒有被用到。晚上九點多,火車沿着青藏鐵路開到了崑崙山脈附近,蘇意梨本來想着能趁這個機會看到可可西里的藏羚羊,但沒想到天色已黑,而且現在的海拔在四千多米,已經有一些人出現了高原反應,雖然火車上有供氧,但還是不同程度的出現了一些輕微的高反癥狀。
第一天大家都還挺正常的,一個兩個活蹦亂跳,穿着藏族獨特的服飾在四周都是皚皚白雪山的城市裏到處拍照到處閑逛,節目組給他們七個準備的任務反倒像是多餘的,但睡了一晚到第二天,就沒有第一天的錄製那麼輕鬆了。
但她從來不想讓自己與岑野再無後續,而是借這些文字提醒自己:還有可能,你還不能就這麼算了。
短暫鬧騰了一番,總算讓陳韻溪睡下。山谷里異常安靜,蘇意梨輕手輕腳走到帳篷門口的露營椅上,就着燈光接着翻看小說。來西藏這兩天頭昏腦脹睡不着的時候,反倒讓她開始亂想起來,毫無預兆地回想起了前幾年的事情,看到那時候敏[gǎn]、膽怯、小心翼翼的她。這些思緒飄飄搖搖,一個勁兒帶着她往前走,她每往前走一步,渾身就輕鬆一點,可以笑着看曾經的她。
“清醒了不少,”岑野坐到她身邊,把毯子蓋到她腿上,“睡太多,現在睡不着了,出來陪陪你。”
但,時間不等人,就算自己狠不下心,如梭般的歲月也會逼迫自己釋懷,釋然。因為沒有人會停在原地等着你,那個執念里的男主角也會擁有自己美滿幸福的人生,按部就班地進入戀愛,婚姻,會子孫繞膝,陪着最愛的人度過這一生。
錄製的進度被迫放緩,節目組預留四到七天的錄製時間,就是怕高反會影響嘉賓狀態,這下子真倒派上了用場。第二天晚上大家在林芝露營歇腳,林芝的海拔比拉薩低很多,七人小隊除了盧明月和蘇意梨的高原反應不太嚴重之外,其他五個人全都癱到了各自的帳篷里,懶得動一下。
不遠處可以依稀看得到五彩斑斕的經幡,在絲絲縷縷的風裏訴說著虔誠的祝願。
岑野都沒來得及叫她,恰好此時藥效也開始發作,眼皮發沉,他迷迷糊糊又閉上了眼,卻有點睡不着。
岑野無法找到別的形容詞來形容此刻的心情,只會說“幸虧”二字。
那時候寫小說,其實是想送給自己,更是想送給那段還沒有終點的暗戀。她沒想到這個小說會引起那麼多共鳴,或許每個女孩子的成長曆程中都會遇到一個讓自己驚艷的男孩子吧,他點燃了自己的整個青春,佔據了自己所有目光。運氣好的話,這份暗戀會變成雙向奔赴的喜歡,可現實中哪有那麼多幸運,大多數人的暗戀都是獻給自己的一場執念。執念太深,一旦埋下了喜歡的種子,就很難做到連根拔起了,每每想起埋在心底的那個男生時,總是會忍不住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偷偷點開他的社交平台,看一張張照片里透露着他在好好生活,生命當中也出現了那個讓他珍視的女孩,然後關上手機,眼眶漸漸濕潤,淚意在每個夜裏一發不可收拾,不知道第多少次在心裏花費力氣做出“放下”這個決定,然而紅着眼睛一覺醒來,卻總是回到原點,發現自己還是一樣喜歡他,忘不了他。
岑野攬她:“……失眠亢奮也是高反的一個癥狀。”
“啊,不是不是,我是剛才看小說看亢奮了。”蘇意梨說:“不然這大晚上的不看點兒東西多無聊啊——”
他是她為數不多付出過的倔強,僅有的兩次,一次為了她自己,一次為了他。
“行,”岑野說:“你要是不舒服就別硬撐着。”
照片岑野好好地保存了下來。
蘇意梨在作者後台翻看着評論,有一條評論在眾多“啊啊啊”的評論當中顯得格外引人注目,這個讀者提到了男女主的名字,提問道:
“我剛才睡過了,月月跟我替換着睡覺,現在她已經去睡了。”蘇意梨算了算時間,“你頭還疼嗎?”
“我真沒事兒,”蘇意梨笑道:“挺奇怪的啊,我跟月月居然沒什麼太嚴重的癥狀,而且想睡都睡不着,感覺莫名有點亢奮。”
岑野平時會經常鍛煉打打籃球什麼的,也有些高反了,頭疼氣短,而且體溫很高,吃了粒止痛藥就睡下了。蘇意梨和盧明月輪流在幾個帳篷里走動,怕大家晚上出現什麼狀況。
那些讀者評論里,她見過的最多的兩個字就是“錯過”和“曾經”,就好像大家都已經淡忘那場心酸的暗戀往事了,提起它時已經不再是那種意難平的狀態,而是用“錯過”和“曾經”來輕描淡寫地勾勒自己的年少與青春,好像做到了停止想念,與自己故事中的那個他再無後續,可以幾句話簡單帶過。
這場暗戀不是再無後續,而是未完待續。
暗戀是一場無聲的豪賭,是一個人盛大的獨角戲,更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不見天日,曠日持久的等待,幸虧他等到了,幸虧她也等到了。
她忽然說:“咱們來西藏還沒有掛過經幡啊,等錄完節目要不要一起去掛一次?來都來了,怎麼能不去一趟啊,其實我一直都很想去,總覺得掛掛經幡或者求個福袋這樣做,許下的願才有可能實現。”
“行啊,”岑野沒覺得她這麼想很奇怪或是很幼稚,而是配合著把目光也放到那長長的層層疊疊的經幡上,聲音很低很緩,格外動人心弦,“大家都在納金山掛經幡,回頭咱倆去一趟。”
蘇意梨笑,打了個哈欠,“我也不太了解,這個經幡能掛很多條嗎?聽說風每吹動經幡一次就是向神明祈福一次,那我希望我可以掛很多條,風吹一下就可以祈福很多很多次。”
“人心不足蛇吞象知道么?”岑野捏了捏她的臉,笑着說:“不然神明會覺得你很沒誠意,再說了,你怎麼那麼多需要祈福的事兒?”
“嘁,難道你沒有?我願望太多啦,當然希望我身邊的每一個人都好啊,也希望我將來片約不斷,演技越來越好,當然,最最重要的是希望你好,”蘇意梨輕輕拍了拍他的胸膛,在他心口的位置:“希望我男朋友,岑野,一切都好。”
岑野親了一下她的額頭,蘇意梨閉着眼睛追問他:“你呢?你要是祈福的話,給誰祈?”
這還不明顯?
岑野故意逗她:“那就祝我這個月的巡演順利。”
“……”蘇意梨撇撇嘴,懶懶回:“那就祝你巡演順利!”
岑野攬緊她的身子,囑咐道:“記得啊,溫嶺首場巡演你得來。”
“我記得,都跟蔚姐說好了,在溫嶺那幾天我都是你的,”蘇意梨想起什麼,嘟嘟囔囔地說:“你這麼想讓我去,不會是想在演唱會上官宣弄一個驚天動地的大新聞吧,就比如把我的臉懟在鏡頭前,然後大家在大屏幕上都能看到我的每一個表情,然後你在台上巴拉巴拉跟我說一些肉麻的話,我到時候肯定會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好醜。”
“……我靠,你們怎麼都這麼想?我是那樣的人?況且那是驚嚇,不是驚喜,你把心放肚子裏。”
岑野舒了口氣,溫聲說:“想讓你去,是因為我欠了你一場,也想讓你好好聽一場。”
懷裏長久沒有回應,岑野低頭一看,她居然就這麼睡著了,因為高反而略有些蒼白的雙唇微微張開。
秒睡啊真是,這技能可以。
岑野失笑,撈起她的腿窩,打算把她放到帳篷里去睡,剛一起身,蘇意梨上衣口袋裏的手機掉了出來摔在草地上,屏幕朝上,可能是剛才在口袋裏衣料一直碰着屏幕,所以還沒息屏,他本來想先把她抱回去再說,可不經意瞥了眼屏幕,一段話猝不及防闖進眼裏,讓他腳下的步伐硬生生頓住。
兩秒后,他坐回去,呼吸輕顫,把手機撿了起來。
她手機停留的界面好像是評論區,手機最低端有一個青綠色的“回復”鍵,回復框裏還有一段話:【因為《送別》這首歌里有一句歌詞,“一壺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是他們倆分別的時候,孟別寒教給余歡的,三十七章的時候我寫到過這部分。】
再往上看,她回答的問題好像是:【男女主的名字好好聽,余歡,孟別寒,這兩個名字很般配啊,作者起這個名字有寓意嗎?】
眼眸霎時變得深了幾分,暗不見底,他緊緊盯着“送別”這兩個字,耳邊的嗡鳴聲再度響起,有種別樣熟悉卻久違的感覺湧上來,似乎已經被他遺忘了很久,在這一瞬間忽然就闖到他腦海之中,像是高反捲土重來,讓他呼吸變得困難起來。
《送別》這首歌,他再熟悉不過了。
是他畢業那天,他親口唱給她聽的。
那晚他們吃完散夥飯,在致學路告別。他看着蘇意梨和其他人擁抱,說再見。
一個,兩個……到第十一個人,蘇意梨來到他面前,他已經滿心期待。
岑野看着她朝他張開雙臂,說:“岑野學長,恭喜畢業。”
沒有人知道,他當時整顆心都被攥了起來,呼吸亂得不像樣子,拚命保持着那份冷靜,不在她面前失態。
他抱住了她,纖瘦的身體虛虛貼着他的懷抱,一如想像之中那樣讓人貪戀,他同她弔兒郎當地插科打諢,想要藉此抱她抱得再久一些,她卻拿他的玩笑話當了真,祝他大紅大紫。
而後,他便放開了她。
十八秒。他抱了她十八秒。雖然很短暫,但這是他與她之間,第一個光明正大的擁抱,也將是大學時代的最後一個。
岑野很清楚地知道,她有自己的規劃,有着最燦爛的未來,可他不同,他囿於一團荒蕪里。但就是因為明白這些,才會那麼那麼捨不得,放開她的第一秒他就後悔了,後悔地想怎麼不再多說幾句話呢,怎麼不再多抱她一會兒呢。
所以他插着口袋,又不依不饒地跟她說:“沒了?就這麼一句?今兒可是我畢業。”
蘇意梨好像被他給問蒙了,半開玩笑道:“還有……那我不然再跟你載歌載舞一下?別人可都沒有。”
“行啊。”他說。
蘇意梨:“……”
“唱什麼?唱《送別》祝福你畢業嗎?”
“我沒意見,你隨意發揮。”
蘇意梨:“……”
她應該是沒想到他來真的,所以一下子就愣住了,垂眸,低聲說:“啊,那怎麼辦,我有點記不清歌詞是什麼。”
應該是怕跑調所以不想在他面前唱,岑野懶得戳破她,而且她唱不唱無所謂,只要能多待一會兒,那他唱也無所謂:“行了,那我教你。其實這歌很簡單,整首歌就幾句歌詞來回重複。”
蘇意梨有點尷尬,乾巴巴笑了下:“……是嗎。”
他一句句給她唱着,到整首歌倒數第二句歌詞“一壺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這句時,其他人把話說得差不多了,都在說趕緊回去收拾東西,招呼他回學校。
岑野揚揚手,示意他們先走,頓了頓,實在是不想把最後一句唱出來,“就差最後一句了,跟上一句的歌詞一樣,調也差不多。其實我覺得最後這句還挺貼合咱們今晚的,喝了點酒盡了盡興,現在到說拜拜的時候了。”
蘇意梨看着他,像是在喃喃自語,低淺的話音揉碎在晚風裏:“最後一句了啊?”
岑野應聲:“嗯。”
兩人對視了幾秒,蘇意梨忽然笑了起來,阻止他:“那你別唱了,最後一句不是跟上一句一樣嗎,你不用教。天兒也不早了,你快去收拾東西吧。”
岑野心揪了一下,但還是佯作淡定地調笑她:“真記得?”
蘇意梨:“真的,我會記着的。”
他沒教最後一句,所以分別的時間提前了。
那時候完全被分別的情緒佔據,顧慮太多,以至於他沒有好好體味蘇意梨的每一個情緒和眼神,也沒有看出她強硬扯起來的笑夾雜着不易被人察覺的淚意,如今看到那句他沒有教出來的“一壺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時,他滿腦子全是當時蘇意梨眼底被他忽略的與他一樣的不舍,不斷侵佔着他原本清晰的神思,一寸寸將他纏繞得死死。
她說她會記着,所以不僅在自己的腦海之中牢牢鐫刻,還將這兩句歌詞,變成了她小說的主角名。
手機長時間沒人碰,屏幕自動熄滅了,暗下去的光將岑野從那個分別的深夜拉回到現在,他漫無目的地盯着前方看了幾秒,而眼底卻彷彿空白一片,整個人都是木然的,覺得此時的風也是清泠泠的,刺骨得很。他攥着手機下意識抱緊了蘇意梨,此刻才明白過來,那時候不止他一個人沉浸在分別當中。
下一刻,他猛然反應過來什麼,把蘇意梨抱起來,快步走到帳篷里給她蓋上被子,這個過程心裏始終咚咚作響,心跳像密集的音樂鼓點,敲得他喘不過來氣。
他點開了搜索欄,最終還是敲下了“余歡,孟別寒”這兩個名字。頁面暫時空白,進度條加載,這幾秒鐘的時間裏,岑野彷彿耗盡了全身的力氣,渾身被密密麻麻的酸楚和巨大的悸動包繞着,不知道自己錯過的那些歲月,會這樣在自己眼前鋪開,重演。
搜索結果第一個就標着紅,他點開,整齊的八個黑體字直白巧妙地把他心裏正在想的那句話說了出來——你不知道我暗戀你。
這是書名。
少女心事就這樣被簡簡單單八個字剖白,而背後的情感卻是最複雜濃烈的,同樣也是他曾擁有過的情感。
岑野指尖輕顫,鼓起很大的力氣接着往下划,她的文案寫着:
【余歡曾在網上看過一句話:那個困住我青春的人,始終沒有回頭看我一眼。
但困住她青春的孟別寒不同,她有數次機會與孟別寒並肩,同行,甚至兩兩相望,可她卻從沒有對他說出那句:“你不知道我暗戀你。”】
看到這幾句話的剎那,岑野回想起那時候在飛機上他曾問蘇意梨寫東西的靈感是什麼。
他早該發現的,早該發現她的掩飾,她的緊張,她說她的靈感是一個人,而這個人,恰恰就是他自己,只有他自己。他們倆就像文案里說的那樣,數次並肩,數次面對面而立,彼此是困住彼此青春的那個人,可誰都不曾說出任何一句“越界”的話,誰都不曾說出那句早就卡在喉口的,期待宣之於口的“你不知道我暗戀你”。
岑野用力地眨了兩下雙眼,試圖克制那股澀感,卻沒能做到,他仰着頭緩了緩,看向旁邊閉着眼睛沉睡的蘇意梨,內心百感交集。
他好像知道這篇小說代表着什麼了,也好像找到所有潘多拉魔盒的鑰匙了,他以為他的幸運在幾年前孫述安攢的酒局上再度遇到她的那一瞬間,全都耗盡了,可沒想到在幾年後發現這本小說的瞬間,又重新回到了他身邊。
岑野終於還是打開了第一章,章節標題是“學妹”。
這是她眼裏,他與她的第一次見面。岑野對這兩個字並不陌生,那天晚上陪她一起來的盧明月也是第一次見他,而她卻可以大大方方喊他“岑野”,可蘇意梨卻生分又禮貌地把“學長”掛在嘴邊,所以他起了逗她的心眼兒,也打心底里覺得不爽,但沒想到叫出“學長”正是她對他起了特殊心思的開始,也沒想到“學妹”這兩個字會就此在她的生命當中佔據着舉足輕重的地位,會是她眼裏對他喜歡的開始,更沒想到,她與他一樣,用“一見鍾情”這四個字,開啟了一段心酸又曲折的暗戀。
每一章的內容不多,篇幅不長,他可以很快就讀完一章,因為這些故事太讓他熟悉了,而且孟別寒就是另一個世界的他,他所有小習慣都可以在孟別寒的身上看到相同的影子。
岑野彷彿看不到“余歡和孟別寒”這兩個名字,而是直接帶入了蘇意梨和他,從中很直白地看到了他們兩個人單獨接觸時,蘇意梨的每一個視角,讓他更清晰地看到了她的那一份不為人知的喜歡,也看到了很多自己不曾知曉的事。
比如她會偷偷看他很久沒有發佈過東西的□□空間,還為此充了黃鑽會員隱身。還有她偷偷去音樂學院裏看他比院際籃球賽,卻在散場后不經意聽到他拒絕找她表白的女生,拒絕的理由是那一句“我喜歡短髮的女生”。
而她那時候剪了短髮。
僅僅只是因為在他眼裏那無足輕重的一句話,她真的傻傻以為他喜歡短髮的女孩子,並為此付諸了行動,期待自己能離他假想的女朋友的標準再近一些。他從來都不知道自己那一句打發別人的話,會對她造成這樣的天翻地覆。
再比如她找到了他的課表,無數次在空餘時間自己跑到音樂學院,藉著去學聲樂的由頭上樂理和視唱練耳這兩門課,只為了能在音樂學院能“偶然”遇到他一次,她連遇到他之後要說的理由都編好了,可是一次都沒有說出口,他也沒有在音樂學院的校園裏發現過她一次,沒有在教室里回頭看過一次,所以讓她這個理由整整遲到了四年,四年後才在聚寶源火鍋店的飯桌上,被她當玩笑似的對他說出來。
他的一舉一動都在牽動着她的情緒,她會因他一個眼神而泛起波瀾,會因他那個抱她上下摩托車的擁抱而久久不能平息自己的心跳,會因他的一句話而試着去改變自己不願觸碰的缺點與膽怯。她開始喜歡打電動,開始喜歡海盜船和跳樓機這些刺激的娛樂項目,她說她因為他變了很多,找到了錯失的青春,但他又何嘗不是呢。
還有他們系的彙報演出,她帶了一束紫色滿天星來看他演出,可在看見他向拿着紅玫瑰的范聽音伸出手時,一瞬就從天堂跌入了谷底,頓住了前進的步子,手裏那束滿天星留在了休息室門口,花上那張早就寫好了署名的賀卡也被丟進了垃圾桶里。她沒說一句話,第一個建造起來的勇敢就這麼悄無聲息地崩塌。
後來她過生日買下的兩張音樂劇門票,其實是想跟他一起去的,但他卻爽約了,於是第二個建造起來的勇敢被飄落的雪花砸進了濕冷的泥土裏。
她怕自己前進一步,他們連朋友都做不成,會抱憾終生,所以乾脆藏起了所有喜歡,也藏起了所有勇敢。
所以她那時候在文里寫:【大概再也不會遇到像他一樣的人了,所以我寧願在這個時候選擇退一步,也不要讓我的暗戀變成永遠跨不過去的鴻溝,變成無法成真的夢。】
到三十七章,岑野看到了寫着《送別》這首歌的那一段,她為了擁抱他一個人而選擇擁抱了所有人,她與他一樣,也在心底里計算着他們擁抱的時間,並將十八秒這個數字來來回回在嘴邊,在心裏,在腦海里默念了很多次。她阻止他教她最後一句歌,不是因為怕他沒時間收拾行李,而是怕教完這最後一句之後,她再也見不到他,他們倆之間就真的只能以“送別”二字做結束語了,但是她並不想這樣。
就算他們分隔兩地,彼此不知道彼此的任何消息,她也會一直一直堅持着喜歡他,在漫長的歲月里,在無人知曉的地方用這一字一句偷偷訴說著她的喜歡與想念,每每疲憊不堪時都是看看他的朋友圈熬過來的,但他卻把所有朋友圈隱藏了,她看到的只有一條單薄的灰色橫線,這條橫線差點徹底摧毀了她的神思,可她依然選擇不厭其煩地懷揣着愛意走下去。
就像她借用余歡對孟別寒說出的那句內心獨白一樣:【暗戀雖然是只有一個人的戲碼,可我依然想將這場獨角戲演下去,所以我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喜歡了他四年,像是漫長的四個世紀,但以後也依然會如此繼續。】
她真的做到了,從沒想過放棄。
寫上卷結尾的時候,她已經在溫嶺了,字字句句里透出了那個夏天的空蕩孤獨與無處紓解的煩悶,但夾雜在這些晦澀情緒的中間,他還看到了一絲美好的祝願,是對他的。
方才看着那些經幡時她對他說過的話在耳畔回蕩着,原來在這個時候,她就已經替他向神明祈過福了。
文里寫着:
【“是流星哎!白天也能看到流星啊!姐姐快許願許願!”
小孩子最近看了太多天文節目,聽了太多童話故事,每天都期待着有一天流星能出現在自己的眼前,她就可以對着一閃而過的流星許願了,許願有很多很多條漂亮的小裙子,許願作業不要那麼多,許願自己每天都有大把的時間玩……最重要的願望就是,許願自己是童話國的公主,能有一個英俊的王子降臨到她的身邊,給她戴上王冠,在全國人面前隆重地牽起她的手,向世人宣告,這是我的王妃。
余歡聞聲抬頭,湛藍的天空有兩道霧白色的煙跡,很像流星一逝而過的閃光軌道,但她知道這不是流星,而是兩個開往反方向的飛機留戀曾航行過的天空的證據,航跡雲。
這兩道航跡雲在某個點交錯,重疊,卻又在下一個瞬間背道而馳,形成了兩道平行線,就好像是交錯行走的余歡與孟別寒。
航跡雲漸漸消散,小姑娘放下了手,滿目皆是遺憾:“願望太多了,我都還沒有許完,流星怎麼消失的這麼快啊。”她歪頭:“你許得好快啊!你的願望是什麼?”
小孩子的世界是最純真的,他們或許不知道航跡雲是什麼,看到一個像流星的東西就會傻乎乎地對着它許願,余歡一直都覺得對流星許願是最不切實際的,至少要在許願之前,要向神明拿一些什麼東西做寄託,比如一個簡單的平安福,再比如一個簡單的紅繩,這樣神明就可以憑藉她拿到的東西來實現她的願望了,但此時,她忽然就顧不了那麼多了,在這兩道航跡雲面前,懇切地說了一句話。
許的什麼願?
祝他一世順遂。】
上卷到這裏,戛然而止。
岑野沒再往下看,整個人被許多種情緒細細密密地包裹住,他側着臉輕輕撫弄着她的臉頰,觸到溫軟的肌膚,藉此來找到自己的意識,喉嚨止不住地哽咽了幾下,喉結上下滾動着,他弓着背脊,手肘抵在膝蓋上,按住了泛酸的眼角。
那場獨屬於她一個人的暗戀,他終於回過頭知道了。
以前常聽別人說,沒有人會在原地等着你。這個世界上所有人的生命都在隨着時光流逝,沒有人會在原地停留,想要別人停留在原地等你,這是不可能的。
但是岑野在蘇意梨的身上看到了這個可能。
這麼多年過去了,大家都已經不是原來的自己了,但她還是那個原來的她,她對他的愛一如從前,絲毫未變,反而在歲月的累積中變得愈發強烈。
岑野如今才清晰地意識到。
儘管時節如流,她一直站在原地等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