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願
沈珏胡亂用袖口擦了擦眼,深吸一口氣平復后才道:“進來罷。”
“小姐,青棠姑娘來了。”
青棠手捧紅木托盤,身穿天青色羅裙,氣質嫻靜,舉止大方,乍一看以為是小門小戶的千金貴女,完全看不出她是謝世子清梧苑的大丫鬟。
謝世子遠赴邊關,青棠便將清梧苑的大小事務打理得妥妥噹噹,偶爾還能分出神去關照沈珏。
“青棠姐姐。”沈珏小小地喚了聲,青棠算是她在府邸里僅有的待她好的人,沈珏自然也待她如姐妹。
青棠把托盤放在一邊,坐在床沿手背覆在她的光潔的額上,“姑娘的風寒好了?”
沈珏乖巧地點了點頭,“吃過青棠姐姐送來的葯已經好全了。”
“那就好。”青棠把托盤拿過來,“這是新裁的冬衣,給姑娘送來了。”
“這點小事兒青棠姐姐何必辛勞一趟?”
“也是為了來看看你呀。”
像是倦鳥歸林,漂泊的無根浮萍找到歸處,沈珏的鼻尖頓時酸澀無比,淚水湧上眼眶,“姐姐……”
竟還有這般牽挂她的人。
見她垂淚,青棠也依稀猜到緣由,“是二少爺……?”後面的話不言而喻。
雖然她曾多次照拂沈珏,但謝璨畢竟是府里的主子,青棠也不敢招惹。
千言萬語堆在心底,沈珏卻不知從何說起,那個夢,那個慘死的結局,一想起來她就憂懼不已。
“青棠姐姐,我好想回家。”
面對信賴的人,沈珏找到宣洩的口子,依進青棠的懷抱哭得抽抽搭搭。
在青棠的循循善誘下,沈珏吞吞吐吐不肯說出原委。
碧雲在一旁早就看不下去了,“都是二少爺,小姐生病是因為被二少爺推入水的,病才剛好二少爺就逼着小姐綉荷包,整整一百個!熬了五天才綉完,結果都被二少爺扔了!還有小姐想回家看父母,二少爺卻攛掇夫人不讓小姐回!”
落水、綉荷包、阻攔回家。青棠越聽越心驚,向沈珏確認再三,“碧雲說的都是真的?”
沈珏極輕極輕地點了點頭,這還只是冰山一角,自從搬來后罩房她就沒住過幾天安穩日子,容忍成習慣,直到那一個夢敲醒了她。
青棠緘默不語。
碧雲頓時慌了,她心直口快也沒想後果是什麼,氣氛安靜下來她才恍然想起,二少爺是主子,青棠即使是高其餘奴僕一等的大丫鬟,但說到底還是丫鬟。
沈珏也默默垂下眼睫,從青棠的懷裏直起身。
青棠扶住她的肩,再一次詢問:“你真想回去?”
沈珏的眼裏滿是希冀,重重地“嗯”了下,她早就想回家投入父母的懷抱。
彷彿下了決心,青棠緩緩道:“你要是想回我便幫幫你。不久后老太太會去慈恩寺還願,還會在山上吃齋念佛三日,你務必隨老太太一起去,屆時你找個時機逃回去我給你安排馬車回雲州。”
沈珏雙眸瞠大,嘴唇囁嚅道:“我一走了之,青棠姐姐不會有事么?”
“不會的,我到底是世子院裏的大丫鬟,再說過不了多久世子就會回京。況且姑娘不過是回家一趟算得了什麼罪大惡極之事?若害怕不告而別引起老太太不高興,姑娘就留下書信一封,把這些事情掰扯明白,老太太心善會理解的。”
宰相門房三品官,謝世子雖不是一品宰相,卻是三品將軍,此次回京軍功在身,陞官是板上釘釘的事,無怪青棠會有這等口氣。
歸家心切,沈珏一刻也不想待着這兒,她連連點頭道:“我一定會留信告訴老太太。”
若是東窗事發,她也不會把青棠姐姐供出來,一定全都攬在自己身上。
七歲時入府不久,她就處處得青棠姐姐照拂,後來謝世子入邊關征戰,青棠姐姐也暗中幫她許多回,可以說沒有青棠,她絕無可能完完整整地活到十四歲,早在謝璨的折磨中活不下去。
“這麼好看的一雙眼就別用來哭了。”青棠用隨身攜待的手絹替她擦拭眼角的淚珠。
每每見到這雙眼青棠都不禁感慨,沈珏的眼生得極美,眼型大圓如杏,漆黑瞳仁比尋常人都要大一圈,似林中見霧的小鹿般純真懵懂,睫毛密織成扇,微微上翹的眼尾又帶出一絲媚來,讓那份純然多了層次感。
尤其是雙目含淚時,猶如水洗一般,透出的破碎美感叫人見之一眼就難以忘懷。
沈珏止住淚,“謝謝青棠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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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照例給柳氏請安后,沈珏逕自去了老太太的歸燕堂。
老太太成日念佛供奉,在歸燕堂內設了一方小佛堂,每日都要念上一兩個時辰。
沈珏踏入佛堂,老太太背對她跪在蒲團上虔誠供奉。
撥動佛珠的手指停下,旁邊伺候的嬤嬤有顏色地攙扶起老太太。
“珏兒來了。”老太太和顏悅色。
雙手覆在腰間,沈珏矮身行禮。
“幾日不見,珏兒姑娘似乎更明艷亮眼了些。”黃嬤嬤不禁誇讚,引得沈珏頗不好意思。
還是老太太為其解圍,“沒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你愈髮漂亮我和璨哥兒看在眼裏也是高興。”
沈珏身形登時晃了晃,被旁邊的嬤嬤扶住,眾人關切地詢問。
“沒,沒什麼,可能是卧榻太久有些暈,一會兒就好,不礙事的。”
老太太讓婢子搬來椅子讓她先坐下,老太太就坐在她旁邊,沈珏緊張地攪起手指。
她素來溫吞,心裏的腹稿打了一遍又一遍半天吐不出一個字,可一想起老太太提起謝璨,她心一橫便轉移話題道:“黃寶菊開得瑰艷,珏兒自作主張給老太太送來一株。”
“當真?在哪兒?”提起花草來,老太太的瞬間打起精神。
沈珏指點一下門外,嬤嬤會意,從廊外等候的碧雲手裏接過盆栽的菊花端進來。
“主人快看,奴婢第一次見到開得這麼好看的黃寶菊呢!”嬤嬤一接過,就端着花盆急匆匆行來,迫不及待地獻給老太太看。
老太太左右端詳,花瓣一絲絲的,綠葉上還沾着晶瑩露珠,委實是用心侍弄的。
頷首,讓嬤嬤放在佛堂里最顯眼的位置。
謝老太太愛花,平日用的熏香也多是花木香,春夏之季屋內每日都要換上新鮮的花枝,五顏六色的花卉點綴古雅的屋子,不經意地一瞥就是賞心悅目。
沈珏投其所好,老太太對她也如沐春風不少,拍着她的手背絮叨些家長里短。
老太太面色戚戚,“說到底,謝府還是虧待了瀾哥兒,明明瀾哥兒才是世子,在那兒天寒地凍的北戎吃不飽穿不暖。雖說掙下了軍功,官拜三品將軍,但那些都是外人眼裏的風光,內里的磋磨難捱只有我們這些家裏人才知。”
沈珏對謝瀾的印象已經很淡了。
剛入府的時候見過幾面,記憶中他和謝璨完全是兩個相反的性子,謝璨張揚,謝瀾內斂。往往謝璨說了長篇大論幾十句話,他也只蹦出幾個言簡意賅的字,少年老成得格格不入。
而今他到底長成什麼樣,沈珏更是不知,根本搭不上話兒,她只要性子乖順,細細聆聽就行。
果然,老太太說著念着,又自個調整好了情緒,欣慰地笑起來,“還好,大淵勝了,瀾哥兒也該班師回朝,不枉我念了那麼多年的佛,懇求佛祖保佑瀾哥兒。”
旁邊的嬤嬤也樂呵着附和,“是啊,心誠則靈,主人的誠心感動了佛祖和觀世音菩薩,當然會如願以償。”
老太太旋即想起來,“明日去慈恩寺還願的東西你可打點好了?”
“好了好了。”
一直沉默不語的沈珏忽然出口道:“祖母明日可否帶珏兒一起去慈恩寺……”
老太太和一眾嬤嬤的目光集中在她身上,沈珏只覺如芒在背,磕磕絆絆地道:“我,珏兒,珏兒也想去廟裏給爹娘祈福。”
早年間沈珏就是住在歸燕堂老太太的膝下,老太太對她的秉性自然是了解得透徹。
要說衛國府數誰最羞赧少言,沈珏定是能排上號的,見她頭一次主動提出要求,老太太不由開懷,“好,老是悶在府里也不好,出去散散正好去去病氣。”
見老太太一口答應下來,沈珏也鬆了口氣,可一見到老太太欣慰蘊藉的面容,她的心裏頓時一緊變得皺巴巴的。
第二日,沈珏跟隨老太太要在寺里住上三日,因此多帶些衣裳細軟也不會引起注意,只會讓嬤嬤暗中譏諷她是嬌生慣養的小姐,帶的包袱又多又重。
放在以前沈珏知曉後悔愧疚得不帶一物,只希望自己不給其他人帶去麻煩。
然而現在,她也顧不上這麼多了。
紅木寶頂的馬車停駐在府門前,沈珏提裙上了馬車。
甫一進入車廂,映入眼帘的便是周瑤。
她怎麼會在這裏?沈珏明顯一愣,隨後羽睫垂下,坐在離她最遠的對角線的位置。
周瑤打招呼,“沈姐姐好。”
沈珏輕輕地“嗯”了聲,除去最開始的一眼,未曾再去看她。
她是何時招惹了沈珏?周瑤納悶不已,加上這一次她們就見了兩面,哪裏會有惹她不高興的地方。
周瑤暗戳戳地揣度,不過一個表小姐罷了,怎麼敢在她面前撂臉色。
實則,周瑤也只是個失去雙親的表小姐,與沈珏的區別無非是與衛國公府更親近一些。
未過多久,老太太被人攙扶着上來,坐在偏左的位置,旁邊空出的位置還能再容下一人。
車廂微微搖晃,就在沈珏以為啟程的時候,黛色的帘子掀開,進來一個緋紅衣袍的人。
掩在袖子裏的手倏然握緊,謝璨怎麼也跟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