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沈珏看着湖面或漂或沉的荷包,心裏針扎般疼,那是她熬了五天五夜才做完的,十根手指頭全是傷,用眼過度連視物都不清晰。
他怎麼能……怎麼能……
恍惚間,噩夢裏臨死前陷入黑暗的對話在耳里響起,與謝璨咄咄逼人的言語交織在一起。
瑤兒怎麼這麼久?
“你要不要看看上面沾了什麼東西,怪髒的……以前你不是挺乖順的,怎麼?生點小病就有怨氣了?”
沒什麼……如果沈姐姐捱不過去怎麼辦?
“無非是讓你去取墜子,自己還不當心落了水,嗤——”
那也是她的命數,死便死了。
“謝璨!!!”女子的嬌喝令他挖苦的話梗在喉頭。
“我是怎麼落水的你不清楚嗎?”沈珏惱恨地望着他,雙目含淚,綿柔的嗓音是掩飾不住的哭腔,“你在池邊玩,故意把玉墜丟下,絡子掛在殘荷上,你騙我那玉墜對你極其重要,讓我去取,可你,可你……居然推我下水。”
謝璨從小就貪玩,闔府上下就溺愛着他,長大后他甚至不惜用別人的性命來取樂玩笑。
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說一長串的話兒,把肚子裏的委屈都傾倒出來。
清澈的眼眸盯着慵懶躺坐的紈絝公子,沈珏咬唇,“謝璨,我不會鳧水,你推我入水就不怕我淹死么?”
明亮的目光落在他的面上如有實質,刺得謝璨不由蹙了蹙眉,“你……”
“還是你根本就不在乎,從沒把我放在心上,玩膩了、壞了,就像塊破抹布隨手一丟。”
沈珏眼裏蓄滿淚水,少年風姿雋永的形貌逐漸模糊不清。
他生了一副菩薩般的仙姿玉貌,心腸卻如蛇蠍般惡毒,夢裏薄情的話語在耳畔迴響。
他啊,從沒正眼看過自己。
“謝璨我恨你!”
心頭一跳,謝璨秀麗的眉毛糾結在一起,眼角的淚痣愈發黯沉,她到底在發什麼瘋?
謝璨還來不及發作,沈珏就將臉埋進手臂里,提着裙擺跌跌撞撞地跑開。
在一邊伺候的長隨請示道:“二少爺,需不需要把表小姐追回來?”
謝璨眼睛一瞪,“追什麼追!給她臉了?”
無非就是因為自己推她入水的事情而生氣,念在她大病初癒的份上,他姑且不與她計較。
跌撞的嬌弱身影映入眼帘,讓謝璨想起綿綿秋雨里,振翅而飛卻又被他一掌蓋住覆滅的蝶。
她逃又能逃到哪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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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珏一回來就撲進被褥里放聲痛哭,七年的委屈都化作源源不斷的淚水和嘶啞的哭聲在這一刻發泄出來。
碧雲正在屋子裏擦拭桌椅,見到沈珏回來時鬢髮散亂的模樣,手背手心在裙面抹了抹,焦急地問:“小姐,是不是二少爺又欺負人了。”
沈珏哭得抽抽搭搭,卻是一聲不吭,只埋頭痛苦,碧雲怕她背過氣去,好不容易把她從被窩裏挖出來。
雙眸霧蒙蒙,紅通通的,羽睫濕潤粘粘在一起。
以前,她被謝璨欺負得狠了,哭也只敢小聲地哭,如今放聲大哭一番,倒是把經年的怨氣都哭出來了。
沈珏努力平復了一下情緒,軟軟的嗓音還帶着哭腔,“碧雲你把筆墨找來。”
提筆寫下家書。
慈父親啟,女兒珏兒,入國公府七年,初時喜幸,得蒙祖母教導,然蒙二少爺欺壓,屢次受傷,心生委屈……
沈珏一筆一劃書寫這些年受到的苛待。
七歲剛入府,住在歸燕堂有老太太照看,謝璨只敢捉些蟲斯、促織來戲弄她,女孩子最怕蟲蟻,她被嚇得涕泗橫流,謝璨就在一旁拍着手哈哈大笑。
八歲時,謝璨嫌棄她長得白白胖胖,唾棄她是個小胖妞,便常常在開飯前給祖母長輩說她已經吃過了,沈珏不敢多言,餓着肚子回屋。
九歲時,謝璨帶着她偷跑出府去看傀儡戲,路上吃了兩串糖葫蘆卻沒戴荷包,她被小販強行留下來,等謝璨回府取錢來救她,可她等到天黑國公府才有小廝拿錢過來。
他一回府就累得睡着,完全忘了她。
累累委屈寫滿了一張又一張紙,這幾年裏她報喜不報憂,父母過年時會來看她,一年只有一回,他們並不清楚她受到的磋磨,現在都一一寫在信里。
用盡最後的力氣封好信箋,沈珏脫力倒在碧雲的肩側,“我好想回家,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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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後放晴,雲影映在窗紗上,翠鳥停在窗沿歪頭梳理着濕潤的羽毛,窗牖推開散散悶氣,翠鳥“唧”地飛走了。
正正方方的廳堂高懸牌匾,堂內正中央是累絲鑲紅瑙薰爐,國公夫人柳氏坐於上首,府里的兩位姨娘分坐左右。
沈珏今天穿了晴山藍的衫子,比府里的丫鬟還素凈,但縱使把她放在人群中,她自帶光暈的容貌也會攫住所有人的視線。
坐在常姨娘身後的謝冰輕輕地哼了一下。
昨日跑回來的時候磕到膝蓋,沈珏每走一步都忍着疼,她矮身行禮,“珏兒給夫人請安。”
上首的柳氏年近四十,但保養得當,即使穿着壓氣色的暗赭色衣裙依舊難掩風韻,她神情平和地道:“前陣子聽璨哥兒說你病了,現在身子可還爽利?”
膝蓋微微彎曲就是針扎般的疼,沈珏忍着疼又是一次福身,“謝夫人關心,珏兒已經好了。”
柳氏頷首放沈珏去下首坐着,沈珏的位置在最後,她甫一坐穩抬眸就見到自己正對面的那抹粉紫身影。
是周瑤。
周瑤的目光與沈珏對上,她揚起輕柔恬靜的笑來。
沈珏的指甲掐進掌肉里,夢裏她便是戴着這般天真無害的假笑面具,一次又一次哄騙她喝下傷害胎兒的葯。
上首柳氏正教導家中姨娘庶子,沈珏思緒雜亂,完全不能凝起注意去聽。
請安時,柳氏喝了口君山銀針潤潤喉,唇邊含笑說:“國公爺昨晚帶來消息,大淵獲勝,北戎已經送來降書,再過不久世子就該回來了。”
“世子要回來了?”
“時間過得好快,世子遠赴邊疆差不多有六七年了吧?”
“回來就好,我們府上又要熱鬧些了……”
等最後一件大事宣告下去,請安也就結束了。沈珏第一時間站起身,等前面的姨娘少爺娘子先走,自己最後才邁出步子。
人走了大半,沈珏按了按拇指,行走的方向卻是向著上首的柳氏。
“珏兒過幾日想回雲州。”她弱弱地說出自己的目的。
柳氏還當她有什麼事,放下青花瓷黃底茶盞,“是想你父母了吧?若想就……”
話尾未落,外間走來了一緋紅錦袍的人,立時,還未來得及散去的人都站在原地俯身行禮。
乍一見到謝璨,沈珏心頭蹦了蹦。
柳氏也深感微妙,這個小霸王從不來給她請安,今日一來又是為了什麼?便也不再顧及一旁的沈珏,轉而對謝璨溫和道:“璨哥兒。”
謝璨懶骨頭地坐在柳氏另一側的黃花梨圈椅上,把玩着手裏的琉璃蛋,吐出一句,“不必管我。”
溫和的笑意淡了不少,柳氏偏頭去問站着的沈珏,“方才說到哪兒了?”
沈珏施禮,細細地說:“珏兒後日想回雲州老家。”
柳氏頷首,正要開口說話,謝璨橫插一腳道:“再過三月就新歲了,你爹娘就會入京,你一來一回反覆折騰不累么?”
明媚的眼覷了一下謝璨,柳氏品出些意味來,於是也順着他的話往下說:“璨哥兒說的在理,一來一去舟車勞頓,更容易生病,你要是想父母等新歲的時候就能見到了。”
晚秋的寒涼透過磚面,從沈珏的綉面鞋底一直往上蔓延入心,她嘴角的笑一下子就僵了,矮了身道:“好,多謝夫人體恤。”
柳氏點了點頭,她不敢招惹謝璨,還是沈珏這個八百里的遠房親戚還算是好說話,“若無其他事你就回去罷。”
沈珏逃似的走了。柳氏還在納悶,沈珏以往最是謹小慎微,一步都不敢踏錯,怎麼這回連行禮都忘了?
但身邊還有個大佛壓着,柳氏也就沒多少心思去細想。
見斷掉沈珏逃家的路,謝璨待兩息就走了。
秋日的陽光灑在後罩房的花圃,將精心伺養的花枝映照得嬌艷欲滴。沈珏從光下走過,感受不到半點陽光的溫度,脊背與心臟都在一陣陣的發寒。
揮退碧雲,沈珏俯進被子裏哭了起來,哭聲悶悶的,生怕別被人聽見。
她一點兒都不想待在國公府,可七歲入府,她已經不記得回家的路,只每年新歲時父母會攜着弟弟沈允來看望她,順便攀攀衛國公府的高枝。
可謝璨阻撓她,夫人不放她,還有誰能幫她?
沈珏杏眸泛着淚光,庭院枯黃的爬山虎垂墜在窗牖外,枯草葳蕤間,那金黃的菊卻是盛開得燦爛。
“篤篤——”敲門聲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