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方思寧仔細回憶了一下自己跟當朝公主秦憶安的恩怨。

一切好像是在她八歲那年開始的。還記得,她有一匹小馬,雖非寶馬良駒,卻養得極好,她很是喜愛。皇室秋獵那日,她牽去了圍場,說不盡的志得意滿。而後,公主瞧見了,說什麼都想要。

彼時的秦憶安不過七歲,是帝后的掌上明珠,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但方思寧卻不慣她,只道:“這匹馬是我與叔父比賽射箭,贏來的。你若想要,也要贏了我才行。”

秦憶安紅着小臉,氣呼呼地瞪着她:“好啊,比什麼?”

“你年紀比我小,不論是比文還是比武都不公平。”方思寧笑道,“所以,我們來比運氣。”

秦憶安眨眨眼睛,“怎麼比?”

方思寧的目光在周圍掃了一圈,而後,她走到一片低矮的樹叢旁,踮腳抬手,摘下一個橘子來。

“我們就來賭這個橘子有幾瓤,只論單雙。”方思寧將橘子托在掌中,呈到了秦憶安面前,道,“你先說吧。”

秦憶安細細看了看她掌中的橘子。這顆橘子顯然在樹上掛久了,乾癟的橘皮薄薄裹着果肉,橘瓤的輪廓依稀可辨。秦憶安默默一數,見是八瓣,便抬頭笑道:“雙!”

方思寧點點頭,“那我就猜是單。”

她說完,噙着笑將橘子翻了過來,底部赫然有個橘臍。剝開橘皮,八瓣橘瓤整齊排開。秦憶安看在眼中,已露了勝券在握的笑意。然而,下一刻,方思寧拈着一粒小小的果肉,放在了那八瓣橘瓤旁邊。

“多一粒臍肉,看來是我贏了。”方思寧道。

秦憶安一時怔愣,只皺眉苦思。

方思寧自然是故意選了那隻橘子。但縱有橘臍,裏頭有沒有臍肉卻是未知,也不算欺負人。她笑望着秦憶安:“你今日運氣不好,下次我們再比吧。”

秦憶安扁了扁嘴,點頭道:“那可說好了,一定要再比哦!”

方思寧滿不在乎地答應着,拿起一瓣橘瓤塞進了嘴裏……

那隻橘子,又酸又苦,一如她後來的心情。

沒錯,自那以後,無論什麼,秦憶安都要同她比:她有的,秦憶安也要有;她中意的,秦憶安必也中意。原本她還有不肯相讓的心氣,但父母離世之後,她多少有些厭倦了。可為時已晚,縱然後來她將那匹已經長大的小馬恭恭敬敬地送到了公主府,也未能將積怨消減半分。

真是……年輕氣盛要不得啊!

方思寧後悔莫及,但事已至此,後悔也無用,只能見招拆招,走一步看一步。而當下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弄清楚秦憶安送來這一群暗衛,到底是什麼用意。

於是,她撿了個艷陽高照的好日子,紆尊降貴地去了暗衛的院落,親自點人。

幽僻小院中,堂前空地上,三十名暗衛站作六列,齊整肅穆,儼然可畏。

方思寧坐在官椅上,眉頭緊緊鎖着。

“郡主,名冊在此。”陳慬行過禮,將手中的書冊奉上,而後便在一旁侍立。

方思寧翻開名冊,上頭寫着暗衛的稱呼以及擅長的本領。她懶懶翻着,隨口問道:“平時都做些什麼?”

回話的人,還是陳慬:“三人一組,一日三班,為郡主護衛。”

護衛?是“監視“才對吧……難怪那日她一踏進這院子就有人出來迎接呢。

方思寧在心裏冷笑了一聲,又命令道:“面甲都摘了。”

暗衛的面貌本不可輕易示人,但主人既下了令,便沒有猶豫的道理。眾人齊齊摘下面甲,更微微抬了頭,令她能看清自己。

一眼看過,方思寧倒吸一口冷氣。

這群暗衛,皆是十七八歲的少年。先前說樣貌端正,屬實謙虛了:一眾三十人,俱都清秀俊朗,當真是精挑細選。

“秦憶安,你沒安好心啊!”方思寧扶額,暗暗罵了一句,目光又落回名冊上。劍術、刀法、暗器、刺殺、潛伏……看得她的頭隱隱作痛。她嘆着氣將名冊翻完,又發現了什麼,眉峰輕輕一挑,開口問:“這上頭怎麼沒有首領大人的名字呢?”

陳慬聞言,應道:“是屬下疏忽,屬下這就補上。”

只怕不是疏忽吧。既然是親信心腹,哪裏捨得給人呢?

嗯,秦憶安捨不得的人啊……

方思寧合上名冊,起身走到了陳慬面前:“不知首領大人又擅長些什麼呢?”

陳慬低着頭,道:“屬下入魁夜司二十年,現任教管之職,所有技藝不敢妄言擅長,不過是熟練而已。”

魁夜司的暗衛不下千百,他說是教管之職,顯然地位不低。至於“所有技藝不過熟練”——怎麼聽都是謙辭,想來武藝也是超群。

“啊,那有機會一定要見識見識了……”

方思寧正說著,元禕走進了院中,道:“郡主,三嶺商會求見。”

方思寧將名冊遞還給陳慬,道:“行了,今日就這樣吧。”說罷,便舉步離開。

“恭送郡主。”

陳慬的聲音恭敬地從後頭傳來,引得元禕嫌惡地望了一眼。待走遠了些,她開口問道:“特意來這地方,可有什麼發現?”

方思寧想起方才所見,仰天一嘆。但她也不多言,轉而問道:“三嶺商會怎麼來了?”

“說是請郡主赴宴。”元禕道。

無事獻殷勤啊。

方思寧心想:三嶺商會是北地數一數二的大幫,人脈廣大、財力雄厚。成立不過十年,卻已掌握了九成的香料和布匹貿易。若想在生意上再進一步,便只有鹽鐵了。前幾日剛見過北地的鹽鐵官,今天就來這一出。什麼用心,昭然若揭。

嘖,外頭都說她在培植勢力,若跟三嶺商會扯上了關係,恐怕坐實傳言,引火燒身……與其讓流言蜚語傳到京城,不如自己奉上些確切消息。

方思寧想到這裏,步子一停:“既要赴宴,怎麼也得多帶幾個隨從撐撐場面,對吧?”

元禕聽了,眉頭一擰:“啊?”

……

……

今日,三嶺商會包下了城中最好的酒樓,更備下精美酒菜,只為宴請貴客。

而為討貴客歡心,宴席更做了特別的準備——席間侍奉的,皆是俊美男子。

方思寧有些惆悵。果然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看來她驕奢淫/逸的傳言已是人盡皆知了啊。

商會會長見她懨懨無語,只當是不滿意,心中不免忐忑,起身作揖,道:“郡主大駕光臨,我三嶺商會榮幸之至。想當初商會建立,還多得方將軍的照拂。今日得見郡主,果真名將之後,神采非凡。早就聽聞郡主文韜武略,乃是女中豪傑,尋常樂舞想必入不了眼。在下不才,着人排了一出劍舞,還望郡主喜歡。”

這般奉承,聽起來怪沉重的。方思寧扯着笑容,客套了一句:“會長有心了。”

“哪裏哪裏。”

三聲擊掌,鼓點乍起。數名舞者攜劍而來,隨樂起舞。

不用說,舞者自也是清一色的美男。可喜舞者常年訓練,自有肌骨強健,身姿亦秀頎優美。舞步之間,劍風颯颯,倒也有幾分看頭。

方思寧半倚榻上,抬手托腮,目露了讚許之色。會長看在眼中,總算是鬆了口氣。

方思寧饒有興緻地看着,心裏卻兀自盤算。她端起了酒盞,淺淺抿了一口,轉頭向後瞥了一眼。

陳慬領着幾名暗衛,就站在她身後。森寒面甲,掩蓋形容,令人望而生畏。腰間蹀躞,繫着匕首、納着暗器。更有一柄直刃長刀,就懸在手旁,只待一聲令下,便出鞘封喉。這一身冷峻,於聲色之中,當真是格格不入。

方思寧的眼底浮着笑意:不愧是公主府的暗衛,的確挺能撐場面的。

她正想着,就聽樂聲一停,劍舞已畢。一時眾人鼓掌,紛紛叫好。

“郡主,您看這劍舞如何?”會長笑問。

“好。”方思寧答得輕快。

“既然郡主喜歡,這些人不如就送到郡主府上……”

會長正順勢獻殷勤,方思寧卻開口將他打斷,只出聲喚道:“首領大人。”

陳慬聽言,上前幾步,在她身旁單膝跪下,“郡主有何吩咐?”

“首領大人覺得方才的劍舞如何?”方思寧問。

“好。”陳慬答得不假思索。其實劍舞好不好他並未留心,只是方思寧如此評價,他便如此回答。

“首領大人武藝高強,想來也精於劍技……”方思寧邊說邊想,忖出個刁鑽的主意來,“不如首領大人也舞一段,讓本郡主看看。”

陳慬低頭,聲音波瀾不驚:“回郡主,屬下所學,是殺人之技,不堪入目。”

“哎呀,這不是更有看頭?”方思寧笑得很是真誠,“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就當今日是為刺殺本郡主,如何?”

此話一出,一旁的元禕蹙眉出聲:“郡主不可!”

方思寧抬手示意她不必多言,又望向陳慬。見他不動,她湊近了些,低聲問他:“怎麼,本郡主的命令不好使?”

如此,再不容他猶豫。

“屬下遵命。”

一言落定。他起身走到大廳中央,從舞者手中取過了長劍。

這般發展,在場之人都覺不妥。眾人面面相覷,也不知方思寧是什麼用意。

陳慬靜立了片刻,橫劍身前,抬手輕輕撫過了劍身。舞者之劍乃是道具,並未開鋒,但三尺冷鐵,亦有迫人寒意。

但見精光一閃,長劍疾刺,不偏不倚,直衝方思寧而去。

這也未免太直接了吧?!

方思寧咬牙,偏不躲閃。她一動不動地坐着,看着那長劍直刺而來。

她身旁的元禕不敢冒險,腰間軟鞭已在手中,只等人近前便出招攻擊。

廳內眾人皆都驚駭,一時鴉雀無聲。

劍風先至,撲面而來,令方思寧忍不住眨了眨眼。便在這一瞬,長劍轉勢橫掃。但聽一聲脆響,卻是會長面前的酒盞碎作了數瓣。不等眾人反應,劍勢又變——

誠如陳慬所言,這的確是殺人之技:一劍上挑,為穿刺咽喉;轉身下削,為斬斷肩頸;三招連刺,為直取心臟。殺意沉重,劍卻輕靈。手腕翻轉,左右互換,式式迅捷,教人眼花繚亂。便在眾人讚歎之際,他伏身,揮劍一掠。

廳中地毯被整個掀起,擋住了方思寧的視線。

她一驚,卻依舊不動。

只聽鞭聲破風,將地毯打下。元禕隨即上前,想要護衛。

電光火石間,方思寧忽覺頸側一涼。

身後傳來的聲音,依舊恭敬:

“郡主,冒犯了。”

話音入耳,頸側的微涼瞬間化作森寒滲透全身,讓方思寧動彈不得。

眾人這才回過神來,驚呼出聲。元禕更是怒不可遏。礙着方思寧,她不敢揮鞭,只厲聲罵道:“放肆!”

陳慬旋即收劍,幾步繞到方思寧身前,屈膝跪下,低頭請罪。

方思寧這才緩過了神。一時間,心跳狂亂,震得她的胸口隱隱生疼。

但這會兒可不是害怕的時候……

她儘力按捺下情緒,目光掃過廳內眾人。“好……”她壓着聲音里的顫抖,強令語調上揚,“不愧是公主府的暗衛,果真好身手。此等劍舞,才稱得上精彩。”特意點出身份,自是表明立場,想來慣經世故的生意人必能明白。她望向了三嶺商會的會長,“您說是不是呀,會長?”

會長瞥了一眼碎裂的酒盞,點頭不迭:“精彩,精彩……”

方思寧滿意一哂,站起了身:“今日多謝會長款待,本郡主甚是盡興。改日定要安排幾齣表演,還會長的席。”

會長忙起身陪笑:“郡主客氣了,客氣了……”

方思寧見他這副戰戰兢兢的模樣,暗暗偷笑,又寒暄了幾句,告辭而出。

待上了馬車,方思寧繃緊的心弦一松,捂着胸口趴倒在椅子上:“好傢夥,嚇死我了……”

跟在她後頭上車的元禕見她這個德行,陰沉的臉色又黑了幾分。

“郡主,”她開口,是教訓的口吻,唬得方思寧直起了身,“下次再作死,記得提前知會我一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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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暗衛今天也毫無破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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