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都會
周五。
方建給所里低年級律師攢了個局,她原本並不想去,只想回家補眠,可所里其他幾個年輕人實習生都興緻勃勃,她也不好掃興。只能答應。
好在去的地方就在附近,一個爵士酒吧,在南城算是有名氣,不時會有國外的爵士樂隊過來演出。
他們一行先去了蒸汽海鮮店吃晚餐。餐桌上無非是談論工作或是情感生活。
大家只知道梁傾剛來南城之前就分了手。她卻沒跟人分享過其他細節。
方建喝了些酒,自認為和她關係最好,此時硬要追問分手的緣由。梁傾不勝其煩,面上還是笑着,反反覆復只說不合適。
方建紅着張臉,將一隻胳膊搭在她的椅背上,人向她傾斜,意味深長地笑說:“不合適,哪方面不合適?”
桌上有人偷笑,有人表情尷尬。
梁傾本就不喜他一身酒味,還湊得近。此時聽了這話,有那麼一瞬間,她覺得心裏的厭惡像沖塌了堤壩的洪水,令她幾欲失去控制。
她瞬間冷下臉來,壓抑住了,只答道:“方律師好奇心這麼旺?”
梁傾眉眼生得纖細,不笑的時候,頗為肅殺。她平時分明總是笑臉迎人,不知為何還是得了個‘看上去高冷’的口碑。
在座幾人眼觀鼻鼻觀心,一時冷了場。
還是徐悠解了圍,道:“不合適咱就換!梁律師是吧?”
她招呼大家碰一杯。
梁傾對她感激地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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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到時演出還沒開始。七八個人定了座,點了兩瓶紅酒。
不多時燈光暗下來,樂隊上台。
方建閑不住,在她右手側,隔着兩個人坐着,對着主唱品頭論足一番,贊她身材,又點評起手中的赤霞珠不如他去年去波爾多度假時喝過的。
雖聲音不算大,但穿透力很強。
又或者是梁傾似乎還未從方才飯桌上的情緒里走出來,餘光看到他也覺得不痛快。借口上廁所,離席。想出去吹會兒風,再等個半小時便找機會離場。
他們坐的是更靠舞台的座位,往出口走,要路過吧枱。吧枱邊坐着一溜兒人,梁傾低頭走路,冷不防眼前忽然出現一隻手——是有人攔了她一下。
她抬頭,一愣,很有些錯愕。
有種不真實感。
竟然是那天醫院那個男人。不過想想也不稀奇,這爵士酒吧就在他入住的酒店樓下。
他這樣一攔,兩人姿態便很曖昧,像在擁抱。引得旁人側目。
吧枱只留一線座下小燈,他坐着她站着,臉近在咫尺,梁傾不與他對視,只是垂着眼,見他這回嘴角是帶笑的。
她直覺他已經喝了些酒,才有這種攔人的浮誇舉動。
他今日倒不再西裝革履,休閑打扮,穿件基本款的黑色上衣,頭髮沒打理,有些糜態,像是從床上剛醒便下樓來喝酒聽歌。
也不知是裝束,還是他臉上的笑意,還是他這樣懶散坐着。總之少了些那天夜裏一些咄咄逼人的壓迫感,讓梁傾覺得更自如。
“抱歉,”他見她神態戒備,舉起雙手作投降狀,表情無辜道,“想叫你,又不知道你的名字。”
梁傾這才微微一笑,只說,”好巧。”
她心中方才那口濁氣,被他一攔,似乎就散了。本也是,方建這樣又不是頭一兩回,她氣什麼呢。
“一個人?”
“和同事。”梁傾抬抬下巴點了點他們落座的方位。
他問“怎麼往外走?”
“透口氣。”
她方才一說同事二字,他看她並不享受的表情,便瞭然,此時聲音低低地,似乎在發笑。又問:“若是一個人吹風,不如和我喝一杯。算我答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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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唱是個身姿曼妙的拉丁女人,喃喃唱着,近乎低語,聲音像一雙手或是天鵝絨布匹,沿着人的脊椎緩緩摩挲上來,到了耳廓,全身都癢,但又撓不着,摸不到。梁傾在這樣的氛圍里又想到那夜偶遇,他站在雨前點煙。
他問她喝什麼,梁傾想了一下,說,cosmo吧。
但她點完才意識到,今夜是與一個可堪陌生的男人共飲。cosmo意外地十分切題。它曾經在慾望都市裏頻頻於女主人公的約會中出現,大概因為酒精與果汁所碰撞出的口感和劇里主人公那種飽滿又有所期待的,性感但又不至於全然成熟的人生狀態太過吻合。
辛辣,甜美。
這人手裏的的威士忌見底,現下也給自己再叫了一杯乾馬提尼,共飲作陪的意思。
“你常來這裏?”那男人問。
“偶爾。公司在附近,周末若有好的樂隊大家會和同事偶爾來聽聽。”
“喜歡爵士樂?”
“並沒有什麼研究,聽個樂。”梁傾笑答。
她生了副淡淡的眉眼,雖在笑着,但細看,她眼睛裏的東西又是很靜的,自持,並不媚人。近看的人此時卻好奇——若是她取下眼鏡,情熱至欲泣時,會是怎樣一副神態。
“你不是南城人。”梁傾用的肯定句。
“不是。你聽口音聽出來的。”
“我猜也是。但我聽不出來你是哪裏人。好像是北城人,但又不那麼像。”梁傾又笑。
那人不回答,只說,“你也不是南城人。”
“是。我是江城人,在江城念的大學和研究生。”她比他坦誠。
“哦。怎麼想到來南城。”
“南城嘛,總是機會多些。”
她也不再透露更多,程式化地答。
他看她時,眼睛裏不是一種天真神態,但又並非貪婪的欲色。被他看着,便覺得當下是被端詳的,被探索的,被珍視的。如同一幅名畫亦或一件古董。
梁傾自知盯了他太久,後知後覺收回目光。
這人卻像沒發現似的,接著說。
“我小時候長在北城,再後來去了港城念書。說起來,剛開始粵語也說不好。”
氣氛輕鬆起來,兩人聊了些南城的淺話題,譬如季節和天氣,交通和物價之類。
接着又沉默一小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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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已過半,台上的光灑在那個女人優美的脖頸,她不由半闔了眼睛,酒吧的光一刻不停地變化,啤酒紅酒雞尾酒混在胃裏,貝斯琴弦嗡鳴,小號的聲音攀上去,好高好高,盤旋片刻,才纏綿地落下來,混重的鼓點和重力一起忽然砸在人心上,便覺得心也裂了縫。她心尖懸顫,警醒,偏偏又沉溺於這種片刻的迷亂和忘我。
“醉了?”他問。
“還好。”
梁傾方才分明有醉態,但此刻睜開眼睛,看向他時候仍是很清明,與這沉醉的氛圍十分違和。
他更喜歡她方才閉眼時的樣子。
“梁傾?”身後有人叫她,她不用回頭,也聽出來是方建。
她轉過頭去,這男人便也跟着一道。
方建見到那男人,愣了一愣,才開口向她道:“怎麼不回去坐?”
梁傾還未開口,那男人倒是談笑大方地先伸出手,道:“你好。”
方建也笑着回握他,神色間卻有些防備,這男人又道:“好久未見梁小姐,今天正巧碰到,便想多聊聊,耽誤你們同事聚會,別介意。”
方建一時把握不清楚他二人之間的關係,便訕笑着,又轉身回去了。
這人大概先頭看穿她對這同事聚會意興缺缺,此刻算是幫她解了圍。
梁傾說,“多謝。”
那男人笑說,“既然不喜歡這種聚會,何必硬要過來一趟。”
“社畜嘛,哪能夠不合群,尤其我還算是新人。”
梁傾淡笑一聲,又想,他這一問,多少有點何不食肉糜的意思。后又想到那小護士說過他的來頭,也就覺得合理。
“那又躲在這裏跟我喝酒,也不跟他過去?我猜等會你要偷偷走。”
“本來是的。”
“周五晚上沒別的約會?”
“沒有。”梁傾笑笑。
這人也笑,說完將酒喝完。
“你叫梁傾?”那男人另起一頭,“哪個qing?”
“傾其所有的傾。”她如常答,又想起方才話題,覺得她的名字之於她待人處事的種種畏縮和不夠坦蕩,簡直像一種反諷。
“梁傾。”
這人將她的名字在唇間仔細過了一遍,她聽着有種陌生感。
“你呢?”她不甘示弱。
“我姓周,周嶺泉。山嶺的嶺,泉水的泉。”
他說這一句時很鄭重。
梁傾想,是個很清雅的名字。
兩人又一時無話。
知道了名字,好像人也具象起來,氣氛反而有些凝滯。
“再喝一杯?你酒量好像不錯。”周嶺泉問。
他姿勢熟稔,已抬手把酒保叫到了跟前。
眼前的杯子空了,他望着她,眼睛裏亦是波光一片。
爵士樂靡靡地,光影糾纏,眼前的人有一副可口的皮囊。他兩指無意識地扣着桌面——桌面上是一張金色房卡。
梁傾笑了笑。面前這個人,明明根本沒有醉意,卻能裝得像隨時都能陪人一醉方休。
“不了。今晚多謝你的酒。”她笑,將手裏那一口飲盡。
事不過三,一定是不會再遇到了,她心裏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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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往冬季滑去,就算是在南城也要開始添衣。工作忙起來人便對時間的流逝失去了感知,但等到真正回憶,又想不起做了什麼。
梁傾討厭這種感覺。這種對生活的缺乏感知在她看來是一種不能被寬恕的浪擲。
不過這個一切都被效率衡量的時代,談論對生活的感知本身就是一種異想。
十二月是律所最忙碌的月份,不過這個十二月開頭,何楚悅來了南城“採風”,收集素材。
她要住小半月。
有了好友陪伴,她的日子也好過了一些。
何楚悅和梁傾一樣,本科都是學中文的,江大畢業,不過何楚悅本科畢業就沒再讀了。
何楚悅先是在一個互聯網企業混了大半年,受不了沒日沒夜的加班文化,後來陸陸續續換了幾份工作都不稱心,最後陰差陽錯撿起了自己的興趣愛好——做了個全職的視頻剪輯博主,因為她風格獨特,文案很有創意,想像力充沛,逐漸小有名氣,簽了一家mcn公司,搬去了北城。
下了班,又是夜裏十點多,她沒回家,去了何楚悅租的airbnb。
何楚悅正窩在沙發上看沒有營養的綜藝,懷裏捧着一盒子蛋撻。梁傾不愛甜食,何楚悅卻是嗜甜如命。
“每次看到你吃甜的,我都想說,真是旱的旱死澇的澇死。”梁傾一邊進門一邊打趣。何楚悅是那種怎麼吃也不胖的身材。
何楚悅蔫頭搭腦地,起身遞給梁傾一個,她擺擺手,示意沒胃口,只是窩進沙發里,問何楚悅:“你來了一周,倒是剪出來些什麼沒。”
“沒靈感啊沒靈感。你咋也催我。”
“坐等更新。”梁傾笑說。
何楚悅絕望地把臉埋進了靠枕里,掏出手機刷朋友圈。
不一會兒突然細細罵了一聲,‘卧槽’。
梁傾看她時,只見她臉上訕訕地,吞吞吐吐。梁傾對她實在是過於了解,加上二人朋友圈共同好友過半,她臉上表情如此,梁傾便猜到她多半刷到了自己前男友相關的內容。
雖說當初何楚悅與她同仇敵愾將她前男友刪了,但共同好友一堆,他偶爾出現在別人的朋友圈裏,也不奇怪。
“如果是劉思齊的事兒,就別跟我說了。”梁傾淡淡道。
何楚悅又看她兩眼,縮回沙發。
劉思齊是他們江城大學金融學院的。
那時候梁傾大四,有姿色,又是年輕得可以掐出水的年紀,她們文學院少得可憐的男生們給她安了個院花的名頭。劉思齊主動追的梁傾,持之以恆地磨了好幾個月。
劉思齊畢業后早早來南城創業,二人幾乎一直異地,直到去年初,匆促分了手。
好笑的是,陰差陽錯,在那之後,梁傾倒是來了南城工作。
電話里說來說去,只有那句:“沒感覺了。對不起。”
梁傾覺得這個答案不算答案,但她並不想再去咀嚼糾纏。
梁傾斜仰在沙發靠背上,日光燈太亮,她便將手臂搭在眼睛上。很疲憊的姿勢。
其實她快要記不起了劉思齊的長相了。人與人之間好像都是如此,各有各的涼薄。
何楚悅見了便起來把燈關了。一時間只有電視機忽亮忽暗的一點冷光,將梁傾的側面照得愈發倦,好像她就要睡去。
一些朋友們,包括何楚悅,都以為她來南城多少是因為劉思齊——有點還沒完全放下的意思。梁傾幾次想澄清。但又無從開口。
難道她要說,‘朋友們,我來南城,才不是為了什麼狗屁劉思齊,我是來爭遺產的。我需要錢還債。’
這太荒謬。
雖然她知道這些朋友絕不會因此對她抱有偏見。但他們知道后又會如何呢。同情,遺憾,施以援手么?
不,她想要他們以為她和他們是一樣的。
——一個普通的幸福的,剛剛踏入這個大世界的年輕人。
她想到這裏,覺得好笑極了。但此時笑出來多少有點神經質。她只能把頭埋進靠墊里,哼唧兩聲。
“阿傾你沒事吧?”
何楚悅以為她還難過。
梁傾搖搖頭,這才說:“其實我跟劉思齊,我們不是一樣的人。”
“怎麼說?”
“...我有幾次陪他一起出席那些生意場合,你知道,那些場合,並不都是體面人。後來他再要我去的時候,總說要我先回家換條裙子,穿雙高跟鞋,再和他去。為這事也吵過一次,後來我就再沒去過。每次在那種場合,他就像變成了一個我不認識的陌生人。我坐在那裏,感覺就像陪酒賣笑。”
“omg,真噁心。”何楚悅下結論。
“是啊,真噁心。”梁傾也訥訥說。
半晌她換了副表情,笑說,“好餓。”又拖過何楚悅手裏的蛋撻盒子,吃了起來。吃相可謂貪婪。
房裏只開了一盞落地燈,她垂着眼睛咀嚼食物,起酥皮子簌簌地落了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