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

“你說誰，老七？他現在在做鋁合金門框啊，那這單子就給他唄……那有啥行不行的，做出來都差不多……行啊，嗨，都是朋友這有啥的……”門內隨即就傳來秦宏達，對着電話震天響的聲音。

秦以安悻悻放下書包，到餐廳去看晚餐。

秦宏達打完電話走過來，坐在餐桌上，等着秦以安盛好粥拿好筷子，把一個個盤子都擺擺好，兩人坐下來吃飯，相顧無言。

秦以安對父親的感情很是複雜，一方面，父親給她提供了很好的物質條件，滿足了她的各種需求，她感謝父親提供的一切，也想儘可能的關心他；

但另一方面，父親愛吹牛、愛面子、大男子主義、缺乏家庭責任感的行為，讓她感到厭煩，尤其是父親在母親生病到去世后這段時間的態度，讓她對愛情婚姻失去了信心，甚至產生了恐懼的情緒。

快吃完的時候，秦宏達終於開口了，“我跟你小霞阿姨，日子已經看好了，就在下個月，到時候不辦酒席，請幾桌親近的親戚咱們一起吃個飯，你到時候放學過來。聽話一點，你也不小了，該知道懂事了，別老讓大人操心。”

秦以安張張口，又不知道該說什麼，感覺心裏悶悶的。

雖然多年過去，她已經對父親的再婚釋然了，跟后媽也保持着面上過得去的關係，但還是很難受。

父母結婚十幾年，媽媽不僅事業成功，也一直無微不至的照顧家裏。

可是在她重病住院的時候，一直都是保姆阿姨和護工照顧，爸爸每天去醫院看望就呆幾分鐘。

她剛剛離開沒多久，這個家從此就要一點點抹去她的痕迹，曾經親密無間的人大概也會很快將她遺忘。

一個人存在在世間的價值又是什麼呢？

而對一個13歲的孩子來說，在她剛剛失去母親的時候，不是安慰不是體貼，沒人關心她是不是需要什麼，沒人陪伴她度過這段艱難的時光，而是冷冰冰的告訴她懂事一點。

秦以安夾着一根菜，突然手發軟，鼻子酸酸，拚命睜大眼睛，想阻止湧出的眼淚，但是沒有做到，有一滴還是順着眼角安靜的往下淌。

她早就意識到，自己跟父親的溝通方式很有問題，父親總是高高在上的說教，而她總是大聲爭辯，兩人一說話就要吵起來，永遠都討論不到問題的核心。因為每次都大發脾氣，給家裏人留下了一言不合就大吵大鬧的印象，別人更不會在意她說的內容了。

想着，她直視着父親的眼睛，用一種平靜中略帶悲傷的語調，淡淡地說：“其實爸爸要再婚，我沒什麼權利干涉，我只是僅僅從一個女兒的角度，替媽媽感到悲哀。哪怕是三妻四妾的古代人，妻子死後也要守喪一年。我都不知道一年之後，除了我，這個家還有誰記得她。”

秦宏達明顯頓了一下，低下頭繼續吃飯，眼神快速從秦以安身上挪開。空氣沉默了幾分鐘，秦宏達才有些悵然地說：“那都已經過去了，家裏沒個女人收拾，總歸是不行吧，保姆總有顧忌不到的地方，你奶奶也不能總來，你也需要人照顧。”

秦以安勉強忍住眼淚，“你們總打着照顧我的旗號，但我都已經這麼大了，不是小孩子，時時需要人帶。就算需要照顧，你做父親的不行嗎？還是你覺得作為父親沒有照顧孩子的責任？

這麼多年你有接送過我上學嗎？有給我輔導過作業嗎？有給我開過家長會嗎？媽媽走了這麼久，你有問過我的感受，關心安慰過我嗎？你知道一個13歲的孩子失去母親有多傷心多無助嗎？

你甚至沒有問過我考試成績，甚至沒有給過我零花錢。兩個多月了，我都見不到你幾面，我媽放在門口的備用現金都用完了。你有想過我每天早上中午怎麼吃飯的嗎？”

很多事情，如今的她早已不在意了，但這是13歲的她潛藏在內心，想說但說不出來的話。

秦宏達的語調又拔高了一個度，“我這不是忙嗎？沒有爸爸在外賺錢，這房子誰買，吃的喝的誰掏的錢，你學費誰付的？”

說到最後有點惱羞成怒了，從褲兜里掏出錢包，一股腦的把一疊紅鈔全掏出來甩在桌上，“你缺錢就說啊，誰有功夫每天猜你的心思？有心思都放到學習上，別想那些有的沒的。”

秦以安不知道要怎麼解釋，這種想要被關愛的心理，別人主動給，和自己上去要，是完全不同的感受。

看秦以安不說話，秦宏達又說：“還有什麼需求，趁今天趕緊說，從小到大你想要啥沒給你？我還能虧待你咋地？”

秦以安想了想，“明天能陪我去醫院嗎？我想去檢查一下眼睛，看一下是不是近視了。還想去看看牙齒，看一下怎麼整牙。”本來打算自己一個人去的，但是未成年總歸不太方便，去醫院有些地方可能需要家長簽字。

秦宏達想也不想就答應了，也沒問一句為啥要去檢查。剛吃完飯接到個電話，隨即又出門了。

秦以安小時候一直感覺，父母的感情是不錯的。

父母輩的大多夫妻都是長輩介紹，相親認識，沒過多久就結婚。

但秦以安父母是高中同學，從高中就開始戀愛，大學在同一個城市，爸爸讀的大專，媽媽讀的本科，工作后又異地多年，也沒有阻擋他們走到一起的決心。

秦以安記得，小時候有次在書櫃裏亂翻東西，翻到了一個被媽媽藏在深處的盒子，裏面滿滿一盒書信，是父母從高中到大學到工作的通信，她好奇看了一下午，至今記憶猶新——

“今天生物老師找我談話了，說昨晚在小樹林碰到咱倆的事，就不告訴我爸了，讓我們注意點。嚇死我了，要是他跟我爸說就完蛋，我爸讓我考上大學再考慮找對象的事兒。”——這是高中早戀被抓的媽媽寫的。

“聽本地同學說秋天的龍屋山上有紅葉，看上去可美嘞。咱們下個周末也去吧，我跟人借了一輛摩托車，到時候去學校門口接你。”——這是大學生涯組織約會的爸爸寫的。

“昨天報名了實習單位，我選的是省電視台，聽說表現好可以直接分配過去，說不定以後可以在電視上看到我呢。但是想到你已經分配回去了，我又有點猶豫，感覺留在A市，以後發展會更好一點。”——這是大四時媽媽給提前畢業的爸爸的通信。

還有很多很多，滿滿一盒，從高中一直到結婚前，全是兩人的青春回憶，當時看上去覺得“愛情真美好啊”。

但如今的秦以安看來，卻是一個女性，因為婚姻犧牲自我的故事。

秦以安的媽媽楊如夏，大學讀的中文系，畢業之後被分配到A市的省電視台，做過記者、電視編導，後來機緣巧合做了主持人。當時在省電視台的發展是相當不錯的。

但是因為和男友長期異地，畢業五六年還沒結婚，兩邊家裏都在催，最後想辦法找了很多關係，才調回了他們B市電視台。B市只是個小城市，電視台就兩個頻道，也沒什麼王牌節目。

這麼多年來，楊如夏也算是B市電視台的當家主持，各大晚會上的常駐嘉賓，但是畢竟平台狹窄，發展空間一直有限。

秦以安的父親秦宏達出身農村，讀的是個大專，早一年畢業，被分配到B市某鄉鎮，算是基層公務員。

當時鎮上有一家大型煤礦，秦宏達在政府工作，跟他們混的很熟，看到了煤礦及周邊產業的巨大利潤。

工作幾年後，毅然辭去公職，下海開了家焦炭廠，雖然規模不大，但是趁着發展東風，收入相當可觀。到秦以安上小學的時候，秦家的經濟條件大幅提升，秦宏達也成了別人眼中的大老闆。

可惜08年左右，因為環保問題，他們省絕大多數小規模的煤礦焦炭企業都被關停了，秦家的工廠也是如此。

現在秦爸爸又跟人合夥開了家洗浴中心，日後還干過汽車美容、家居建材等很多行業，都是些規模不大但是利潤還不錯的店。

從這個角度來說，秦宏達是個很有本事的人，敢拼敢闖，在外面廣交朋友，人緣相當不錯。但是卻有着很多中年男性都有的毛病，自以為是，大男子主義，絕對不允許人忤逆他。

慢慢的，夫妻二人經常因為秦宏達醉酒晚歸、不管家事等等原因吵架，楊如夏跟秦奶奶的婆媳關係也很是糟糕，愛情童話走入婚姻之後也是一地雞毛。

第二天早上，秦以安洗漱好下樓，發現葛小霞正從廚房往外端飯，秦宏達和一個半大的男生坐在餐桌上。

看見秦以安下來，葛小霞忙招呼道：“以安起來啦，快坐快坐，阿姨做了甜湯，給你窩了兩個蛋。”

“甜湯”也是他們這邊一種傳統食物，其實就是“麵疙瘩湯”，但是不放糖也不放鹽，C省的方言裏把“不咸”叫做“甜”，所以就叫“甜湯”。通常裏面煮個雞蛋就是他們這邊最常見的早餐了。

秦宏達抬起頭，“你昨天不是說要去醫院嗎？讓小霞阿姨陪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