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第 5 章

雨後天黑得早,各處屋舍里都暗着。對於尋常人家來說,蠟燭燈油都是昂貴的東西,各人手裏雖說剛領了整個月的份額,卻無人捨得點來用。

掌燈時分到了。兩名老僕點起了庭院裏四盞石燈,昏黃燈光映亮了青石道。

飯堂就安置在院子最南邊的倒座房。今晚供給的晚食是豆飯。

澆了肉汁的豆飯,一勺勺地從鍋里舀到碗裏,可以吃到管飽。

這是入雲間塢的第一頓晚食,眾人都吃得很安靜。

他們的年紀說大不大,說小其實也不算很小,多多少少生出幾分心眼。眾人在拚命扒飯的同時,都在心裏默默思索着霍清川的話。

在碗筷匙盆的聲響里,阮朝汐把整碗豆飯吃得一乾二淨,光亮可見碗底,意猶未盡地舔了下筷子尖。

就在這時,旁邊坐着的陸十拿手肘悄悄撞了她一下。

陸十扒完了三碗飯才放筷,趴在食案上悄聲說,“阮阿般,他們都是有殊才的。只有我們兩個沒有殊才,只是長得好才被楊先生挑中。剛才霍大兄他們閑聊的那句‘今年要選一對金童玉女往哪兒送,’你……你不怕啊。究竟是想把我們往哪兒送呢。”

“不怕。”阮朝汐叼着筷尖,“他們多半是瞎猜的。楊先生並沒有挑中我,我和你們一起被送入東苑,應該是哪裏弄錯了。等見到荀郎君,我要當面問個清楚。”

一隻手從身後伸過來,敲了敲食案。霍清川的聲音從後方響起,“你們入了雲間塢,要稱呼塢主。下次叫錯要罰了。”

兩人低頭安靜猛扒飯。

等霍清川走遠了,阮朝汐和陸十悄聲說,“我問過楊先生,他不肯答我。所以我猜想,多半是塢主病中弄錯了。等塢主養好病召見我們,我便問個清楚。若真是弄錯了,我就去找其他逃難來的娘子們一起織布種地去。”

“可是阮阿般,我們才住進上好的大瓦房,每頓吃飯管飽,還會有人教我們讀書。如果你搬出去,這些都沒了啊。”

陸十清秀的小臉蛋愁眉不展,“我剛才悄悄問了霍大兄,他說,從東苑送出去的童子,這輩子不是去賬房就是做部曲,了不得做到庫倉主簿,想出頭就難了。”

“想太多。”阮朝汐把空碗放回長案,鎮定道,“半個月前,我還打算跟山匪拚命呢。”

陸十:“……”

陸十和她說不通,往食案上沮喪一趴,把腦袋埋進了手臂里。

阮朝汐只吃了一碗豆飯,便放下空碗,不再添飯。但最後一大口豆飯含在嘴裏,細細地咀嚼着,不捨得儘快咽下,不捨得結束今晚這頓難得的好飯食。

就在這時,眼角里閃過一襲青色長袍。

楊斐手捧着一小盞熱騰騰的羊乳,悠然從門外走進。

“各位童子吃喝得可好?”楊斐點着掃蕩乾淨的飯盆,言語意味深長。

“天下戰亂不休,千里焦土,萬戶空室。雲間塢得荀氏宗族庇護,屹立山中二十餘載而不墜。粟米穀豆,皆是塢中佃戶辛苦耕種而來;安穩飽食,皆是塢中部曲浴血拚殺守護而來。諸位童子,飽食之餘莫忘本啊。”

就連飯量最大的李豹兒也不敢再繼續吃了。

童子們紛紛放下碗筷,齊聲道,“小子不敢忘本。”

楊斐滿意頷首,“等諸位童子長成之後,為塢壁效力。”

眾人一起動手,飯堂收拾清理妥當,長食案被擦拭得乾淨鋥亮。楊斐站在旁邊道,“以後你們這處東苑,便由你們自己清理,庭院飯堂各處,要時刻保持乾淨。”

童子們齊聲道,“是。”

“天色晚了,眾多規矩來不及一一教導,楊某先教你們頭一樁,面對尊長的會面之禮。你們好好學,務必銘記在心。”

阮朝汐站在李豹兒身後,人群里只露出半隻眼睛,正專註聽着,楊斐突然頓了頓,視線抬起,在周圍逡巡一圈,沒找着人,詫異地抬高嗓音,

“阮阿般人呢?上前來。”

“……”阮朝汐費勁地把嘴巴里鼓鼓囊囊的最後一口豆飯咽下,擠開人群上前行禮,“在。”

霍清川在旁邊聽了半句,已經猜出了楊斐的用意,打開木櫃,取出兩張細竹席放在面前。

楊斐微微頷首,撩袍跪坐到其中一處竹席之上,“楊某寒門布衣,只堪當你們長輩。路上教授你們的長揖之禮,你們在塢里遇着普通長輩、老者,行長揖禮便夠了。”

“但塢主居留雲間塢時,正堂時常有高門貴客出入。你們住在正堂東苑,難免會遇着貴客。今日楊某先教授你們拜皇家宗室的稽首之禮,其次便是拜貴客尊長的頓首之禮。免得你們不知禮數,衝撞了貴人,小小年紀遭逢禍事。”

說罷,楊斐抬手一指對面空竹席,示意阮朝汐上前。

阮朝汐默默地分開人群上前。

她是這批東苑童子裏唯一的女童,因為自己的尷尬身份,始終刻意避免旁人的注意。但楊斐不知怎麼想的,面前擠擠挨挨圍着十來個童子,偏從人群背後把她拎出來。

楊斐在一處竹席上教,阮朝汐在對面竹席上依葫蘆畫瓢地學。

面對君王和尊主的叩拜尊禮,一舉一動間皆是庄肅敬畏,俯身一拜再拜。

楊斐極滿意於阮朝汐的學習模仿速度,兩種繁複大禮,短短三遍便練習純熟,他深感沒有選錯示範之人,愉悅地感嘆,

“阮阿般眉清目如星,禮若行雲複流水,賞心悅目呀。”

賞鑒愉悅的楊先生,吩咐霍清川又拿出十來張竹席,盯着每位小童練習了三遍。不管學會與否,今晚功課到此為止。

“今日諸位童子辛苦。晚上好好安歇休息。明晨還是來飯堂用朝食,切莫貪睡誤了時辰。”

眾人齊聲應下,“是。”

阮朝汐今晚被拎出來單獨教導,睏倦得眼睛都睜不開,眼看童子們排成一列走出飯堂,她正要跟出去,霍清川把她叫住了,

“莫忘了,阮阿般。”他提醒道,“你的住處安置在正院。隨我來。”

——

霍清川人如其名,性情頗為冷清,並不輕易主動搭話。

阮朝汐也不是個喜愛搭話的人,抱着剛發下的洗漱用具和蠟燭被褥等物,兩人一前一後穿過東苑小門,始終未交談一句。

直到手裏提着的燈籠光芒映進了主院庭院,霍清川才抬手指向東邊,“主院有一處東廂房空置。地方不大,佈置還算精緻,住你一人綽綽有餘。塢主近日留在此處靜養,主院人少,吩咐你搬過來,給院子添點人氣。”

阮朝汐抱着被褥,站在東苑小門處,不肯走了。

她想不通。

“霍大兄,我不大愛說話,又有重孝。陸十比我活潑得多,塢主為何不選他搬過來?定能比我多添人氣。”

“陸十搬不搬,和你有何干係?你得了塢主眼緣,難不成還要當面問一句為何陸十未得眼緣?”霍清川搖搖頭,催促她,“還不快去。”

阮朝汐站在門檻邊,思索着。

高門郎君這麼看重眼緣的嗎?

眼緣,眼緣。被人再三鄭重其事提起的眼緣……也不知究竟是個什麼東西。

虛無縹緲的東西,阮朝汐向來是不大信的。

“多謝霍大兄費心。”她直白地拒絕,“我覺得不妥當。塢主替我收斂了阿娘的屍身,讓阿娘入土為安,又收留我進塢壁。我在東苑裏吃喝飽足,已經覺得虧欠;如果再搬去主院的精舍居住,我心裏更不安穩。欠塢主的越來越多,我怕還不了。”

霍清川不解她的想法。

“既然入了雲間塢,就是塢主統轄下的庶民。你年紀尚小,無法自立,塢主安排你的飲食起居,是理所應當的事,塢里生活的九千百姓都是如此,何來虧欠不虧欠的說法。”

他催促說,“讓你搬去主院,不是我安排的,是郎君的吩咐。阮阿般,天晚了,快些搬過去罷。”

阮朝汐聽到了。但她還是覺得不妥當。

“我失了雙親,塢主憐我孤苦,把我接入塢里,有吃有住,已經足夠優待了。其他童子都住東苑,只我搬去主院,我心裏不安。”

抱着鼓鼓囊囊的大包袱,在霍清川驚異的視線里,轉身往回走。

“勞煩霍大兄轉告塢主,東苑還有一間廂房空着,已經足夠好了。我住那裏就可。”

————————————

東苑的第一個夜晚,阮朝汐睡得並不太好。

睡到半夜時,一個小童忽然鬧起了肚子,痛得滿地打滾,驚醒了所有人,緊急叫來了塢里醫者。

把人抬出去查驗了半晌,原來是晚食用了太多豆飯,吃得太撐,又喝了過量肉湯,久素的腸胃經不住葷腥,半夜猛烈地發作,上吐下瀉。

東苑被驚擾到後半夜。腹痛被連夜抬出去的小童再沒送回來,十二人從此少了一個。

飯堂的朝食同樣豐盛。不過,現成的教訓擺在面前,所有人自覺地只吃了八分飽。

李豹兒年紀最長,拳頭也最大,當仁不讓做了孩子王。他記着昨晚楊先生的那句“你們負責清理打掃乾淨”,招呼着眾人收拾乾淨了飯堂,又捋袖子開始打掃庭院。

一場初秋夜雨,枯枝落葉鋪滿了牆角旮旯。

阮朝汐拿了把竹掃帚,挨着院牆,慢悠悠地清掃邊角的落葉,心想,怎麼會這麼靜呢……

昨夜下了整晚的雨早已停了。東苑這邊的十來個小童嘰嘰喳喳得彷彿山間小雀兒,一牆之隔的偌大主院,四周一片清靜肅穆,彷彿山中久無人煙的曠野空居。

但怎麼可能真的無人居住。

雲間塢的主人明明已經回來了。

她挨着院牆清掃了幾堆樹葉,忽然察覺周圍異常的動靜。兩三個童子停下活計,涌到緊閉的小門邊,透過木門縫隙,探頭探腦地往對面主院裏看。

耳邊傳來幾聲倒吸氣聲,夾雜着震驚的低呼,“好多人!”“快看,極好看的娘子,穿着極漂亮的長裙……”“在哪呢在哪呢?”

童聲清脆尖利,在庭院裏傳得老遠。

連通主院的小門緊閉,大銅鎖從對面鎖住,只中間留一道縫隙。門后搶着瞧動靜的幾個小童互相推搡着,冷不丁撞到了木門,咚得一聲響。

“看什麼熱鬧呢。”李豹兒擠上去,透過門縫好奇瞅了兩眼。

阮朝汐正好掃到旁邊,耳邊驟然聽到李豹兒震驚地一聲“哎喲!”霹靂般的嗓門幾乎把她震了個趔趄。

她捂着耳朵湊過去門邊瞧。一牆之隔的主院,身穿竹色青袍的霍清川帶領三名青袍少年,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門邊。

四道視線盯過來,門后一隻只溜圓的烏黑眼珠子東躲西藏。霍清川臉上沒什麼表情,反手卸下腰間懸挂的長竹棍,一抬手,警告地敲在門上。

門后瞧熱鬧的童子們如鳥獸四散,沒瞧到熱鬧的幾個還擁擠着往門邊湊。阮朝汐眼疾手快,把兩邊門環往裏一拉,兩扇窄門牢牢叩緊。

李豹兒也反應過來,背身擋在門前,扯開嗓門驅趕蜂擁過來的童子們,“看什麼看,沒什麼好看的,一個個的活兒都幹完了嗎?”

吳雁子不甘地嘀咕着走開了,“不就是早生了幾天,有什麼了不起,自己把自己當頭兒了。誰給你封的?”

阮朝汐捂着嗡嗡作響的耳朵,撿起竹掃帚,繼續有一搭沒一搭地掃着地上落葉。

雲間塢的主人確實就在隔壁主院裏。

剛才隔着院門的驚鴻一瞥,她分明看到,主院各處值守的部曲——庭院裏,廊廡下,院門口,楓林邊——足有百人。昨日他們進來時,只顧着盯着三間青瓦大房的雙層窗紗看了,竟未察覺各處值守的有那麼多人。

昨日未曾見到的內宅女婢,此刻也出現了。她瞧見一名身穿絳色長裙的美貌女婢正捧着托盤,低頭從曲廊迅速走過。

只不過,所有身處主院的人都無聲無息的做事。上百名部曲安靜地值守四處,霍清川領着其他少年安靜地在庭院中待命,清掃落葉的僕從謹慎地不發出任何驚擾聲音,以至於偌大主院裏靜悄悄的,彷彿無人空曠之地。

過於靜謐的主院,映襯得一牆之隔的十幾個活潑的山間小麻雀們,過於吵鬧了。

圍牆對面傳過來的寂靜帶着某種無聲壓迫力量,東苑嘈雜聲漸漸小了下去,童子們放輕動作,清掃庭院。

厚重的雲層在天邊翻湧,一縷金光從厚雲邊緣湧出。今日山裡無雨。

腳步聲從遠處響起,隔着一道院門傳入阮朝汐的耳里。路上聽多了這腳步聲,她輕易地分辨出來人。

楊斐踩着積水穿過主院中庭,走近東苑,抬手敲了敲緊閉的小門。

“各位童子稍安勿躁。”楊斐抬高嗓音道,“好叫你們得知,今日塢主得空,等下便會召見你們。還請諸位靜候。”

腳步聲直奔主院裏三間青瓦大房的方向去了。

東苑嘰嘰喳喳的山間小麻雀們倏然消音。

阮朝汐慢騰騰地掃起幾片落葉,裝進簸箕。枯黃枝葉中,偶爾夾雜幾片火紅的楓葉,是從隔壁主院裏飄過來的。

楊先生是個口才極好的文人。進山路上那半個月,早晚用飯時,他娓娓地和他們說——

天下大亂,豪強爭雄,京城寶殿之上的天子皇姓每三五年便要換一輪,惟有紮根鄉郡的世家大族百年屹立不倒。

他說:潁川荀氏的年輕一代,出了兩位傑出郎君。二郎君丰儀端雅,三郎君神姿高徹,天下揚名,世人稱‘荀氏雙璧’。

荀二郎君徵辟入京,在朝廷為官;荀三郎君任雲間塢主,於鄉郡中養望[1]。

他說:你們年紀正好,豫州的出身也正好,長大後文武大成,若能選入荀氏家臣,為郎君效力,哪怕出身微賤,亦能扶搖隨風起,青雲顯鴻志。

其他小童們被鼓動得熱血灼燒,只有阮朝汐左耳進右耳出,並無什麼觸動。

她自從記事起,日子就過得顛沛流離。阿娘一個病弱女人帶着年幼的她,四處奔波逃難,能過什麼好日子。

她過慣了苦日子,天降好事這種大福報,她向來是不大信會落在自己頭上的。

楊先生一路的說辭頗為鼓動人心,但阮朝汐自從昨日進塢,用自己的眼睛四處看,看明白了一件事:

被選拔進塢的童子要習文練武,年年篩選劣汰,最優秀的方有資格留下,每日吃得飽飯,穿得好衣,住在好屋舍里,成為霍大兄那樣的家臣,追隨荀郎君身側。

——五年只留下四個。

——雲間塢這口飽飯,不容易吃。

阮朝汐安靜地掃了一早上的落葉,思索着。

塢主幫她安葬了阿娘,這份極大的恩情,她如今人小力微,還不上。

等自己長成之後,如果還留在塢內,那她就為塢壁效力,不管是織布耕田還是木作手工,能還多少是多少。

塢主形貌清貴出塵,看起來應當是個好心的郎君。但這個世道太亂了,吃人的豺狼太多了,阿娘從小告誡她,樣貌難分善惡,人心隔層肚皮。

萬一當真像昨晚四位少年議論的那樣,“今年選一對金童玉女往哪處送……”

是打算往哪處送呢。

她阿娘安葬在豫南地界。每年祭日的貢品貢物,如果離得太遠,也不知道阿娘能不能收到。

活着的時候窮苦流離了一輩子,如果死後在地下還要受窮受苦,那可太不該了。

阮朝汐慢騰騰地掃着沙地,心想,塢主對她有恩,如果打算把她送去豫州的其他塢壁莊園,她就去了。

但如果想把她送出豫州,去其他遙遠地界的話……恩情再大,她也不答應。

日頭即將升到晌午時,緊閉的木門打開了。楊斐的身影出現在東苑門口。

“都出來,按照年紀大小列隊,兩人一列。郎君得了空,此刻要見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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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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