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 25 章
雲間塢這些日子熱鬧得很。
潁川荀氏名聲在外,一直陸陸續續地有人投奔雲間塢,但從未像這個冬月,名聲遠揚,攜全族投奔的豫州大小士族絡繹不絕。
阮朝汐起先不明白為什麼。這段時間前來拜訪的客人太多,書房早晚不得空閑,她挪去旁邊的耳房練字時,時常聽到書房裏的客人們屢次垂淚嘆息,頻頻在話語間提到“崔十五郎”。
崔十五郎活着的時候,只是個見不得光的朝廷欽犯,人人躲避不及,唯恐召來災禍。如今人死了,慘烈死在追捕的平盧王眼前,清河崔氏嫡脈斷絕,倒有越來越多的人懷念起當初‘天下第一高門’的赫赫榮光。
雲間塢從不承認收留了京城逃犯崔十五郎。
從門樓高處跳下身亡的那人,不惜劃了自己的臉,啞了自己的嗓,摔得粉身碎骨,同樣堅決否認自己是崔十五郎。
率領歷陽官兵上山奔襲、卻無功而返的平盧王,連奔襲之事都不承認。
但傳言已經不脛而走。
遠道投奔而來的所有士族,都異口同聲地感慨着——雲間塢不惜抗命也要收留崔氏遺血的義舉。
異口同聲地嘆息着——崔十五郎不願連累荀郎而自盡的義舉。
眾人齊聲憤慨不平,平盧王無禮,不敬豫州士族,一言不合便舉刀相向,身為皇族宗室,粗蠻宛如屠夫。這次雲間塢教他鎩羽而歸,下次受害的不知又是哪處。
朝廷是元氏皇家的朝廷,但士族才是鄉郡之根基。元氏立國不久,便誅滅了立下從龍功勛的清河崔氏,令天下士族側目,非議之聲不絕。
元氏朝廷想要將中原大小州郡納入統轄之下,怎能繞過天下士族門第?天子有德,萬民從之;天子無德,名士不至。京城的士族官員已經在猛烈彈劾平盧王攻伐塢壁的舊賬。
才進了臘月不久,東苑童子們聽楊先生私下裏說,雲間塢管轄的塢民,已經突破一萬八千人,舉族前來投靠依附的士族門第大增,即將超越阮氏壁的規模,成為豫州盛名僅次於荀氏壁和鍾氏壁的第三大塢壁了。
阮朝汐在耳房練字時,時不時地從書房那邊傳來大聲慨嘆:“如今全天下都在流傳荀郎的美名,荀郎避世不出,則天下名士不至。朝廷的徵辟詔書或許已在路上了。荀郎打算應徵辟否?拒徵辟否?”
“荀郎不出,當如蒼生何!”[1]
荀玄微只是含笑聽着,從不承諾,也不否認。書房裏對坐的士族郎君們便各自揣着猜度悵惘離去。
這些塢壁里的庶務,畢竟離阮朝汐太遠。她在耳房裏專註練着字,隔壁的對話便從耳邊輕風似的刮過去了。
阮朝汐這幾天心心念念的,是她即將在雲間塢度過的頭一個臘八節。
她從前沒怎麼過臘八。
阿娘一個孱弱婦人,餵飽兩人的肚皮都艱難,哪裏還有過節的心思。
偶爾遇到阿娘心情不錯的時候,她才能在穿透茅屋的料峭寒風裏,裹着舊絮被子,依偎在溫暖的身側,聽阿娘嘆息着。
“臘日原是祭祖的大日子。臘八節這日喝粥,起先是南邊傳過來的佛廟習俗。南邊佛廟香火興盛,到了臘八這日,就要出去搭棚舍粥。後來習俗流傳到了我們北地,司州那邊也時興起了臘八粥。起先是高門大戶,公卿人家搭棚施捨熱粥,後來就連富庶些的庶民都時興在自家熬煮臘八粥。”
“胡桃,松子,小米,黃米,紅棗,栗子,花生,蓮子……不拘什麼材料,廚房裏有什麼便拿什麼,湊齊八種名目,放在鍋里,小火熬煮幾個時辰,熱騰騰的掀開鍋蓋,拿木勺舀一舀,那股濃郁的香味瀰漫整個屋子,整個早晨都不散……”
熱騰騰的臘八粥的香濃味道,清晨便從幾處大小廚房的門窗間隙透出,濃香傳遍了雪后素白的主院,又傳到了東苑。
今日東苑難得停了一日武課,專心過臘日。
東苑童子們彷彿拘束已久的一窩野鴨子衝進了池塘,咋咋呼呼的呼喊笑鬧聲此起彼伏,不曾有片刻止歇。阮朝汐從安靜的主院練完字過來,坐在飯堂里喝粥,一碗熱騰騰暖胃的八寶粥還沒喝完,被吵得頭皮發麻。
開始上武課的童子們胃口奇大,每人至少幹掉兩三碗,大木桶盛得滿滿的熱粥不到一刻鐘見了底,幾人還在不死心地圍着木桶扒拉桶底的八寶料。
楊斐就在這時抬腳進了飯堂。短短一句話,亂鬨哄的飯堂瞬間寂靜下來。
楊斐代荀玄微傳話。
“童子們!爾等進東苑已滿三月。今日正逢臘日節慶,塢主會挨個傳喚諸童子至書房會面。”
這是自從進入塢壁之後,第二次的單獨召見。
所有人都收了鬧騰的心思,露出期待又緊張的神色,迅速坐回食案,身板挺得筆直。碗裏粥還未喝完的,一個個默不作聲地低頭喝粥。就連年紀最大、向來最鬧騰的李豹兒都啞巴了。
“阮阿般。”陸十悄悄伸出食指,戳了戳身側的阮朝汐,“你這幾日在主院,塢主可有透出什麼口風?這次還是看眼緣?還是會……會考察其他的?”
阮朝汐捧着自己的碗,慢慢咽下一口甜香可口的粥。“沒聽塢主提起。”
陸十緊張地聲音都顫了,“我是個沒有殊才的。上次純粹運氣好,和你一起進去,僥倖得了眼緣,留在東苑。這次我一個人進書房,我、我肯定要給送走了。”
李豹兒坐在對面,悶不吭聲,唏哩呼嚕地喝完大半碗粥,一抹嘴角,煩悶地說,“陸十吵什麼吵。你的字寫得那麼好,送走個屁。我今天肯定又是頭一個進書房,塢主只要叫我寫一個字……我、我就要給送走了。”
陸十安慰他說,“沒事,李大兄的武課學得最好。大不了當面演練一套周屯長新教的棍法,塢主定然會被你的武學殊才打動的。”
李豹兒眼睛亮了。
阮朝汐邊喝粥邊聽着,越聽越不對勁,放下碗提醒說,“李大兄注意收着點力。當心別打裂了書房的地面磚和雲母窗片。不止貴,雲間塢附近還尋不着,得去荀氏莊子裏補。”
李豹兒感激地說,“阿般細心。我會留意的。”
飯點結束,年紀最大的李豹兒排在最前頭,年紀最小的馮阿寶排在最後,眾人出了飯堂。
“李豹兒。”楊斐握着名冊,果然頭一個點道,“隨我去書房。”
李豹兒渾身一個激靈,提着木棍就往主院走。
“木棍放下!”楊斐又好氣又好笑,“什麼都不必帶,今日不必演練殊才。人隨我去書房就好。”
李豹兒臉都垮了,在眾童子齊刷刷的目光注視里,動作僵硬地拋下了木棍,跟隨楊斐一步步挪出了東苑小門。
東苑眾人坐立不安地在庭院沙地等候,誰也沒說話。
阮朝汐想起為人仗義的李豹兒,心頭也有點不安,隨手撿起一支枯枝,在沙地上寫寫劃劃,目光不時打量一眼緊閉的院門。
好在木門不到一刻鐘就打開了。李豹兒一路疾跑回來。
在眾人屏息靜氣的注視下,李豹兒喘着氣,從懷裏捧出一張素絹,左右攤開,興奮地展示給眾人看。
“塢主說,我們在雲間塢過年,從此算是塢里的人了。那些家裏取名不大好聽的,今日他會統一賜下新名。”
雪白素絹上墨跡揮灑,寫下意態舒展的‘李奕臣’三個字。
李豹兒興奮地說,“從今日開始,誰也不許再叫我李豹兒了。都叫我李奕臣!”
東苑裏喧嚷聲大起。眾人恍然知道今日原來不會把人送走,而是去書房賜名,全都激動起來。
楊斐站在門邊,按着名冊挨個叫人。
陸十被召進書房,得了個新名字“陸適之”,興奮地四處展示給人看。
“塢主說‘十’和‘適’同音,賜名‘適之’,希望我順天應人,適時而起,相機而動。”
姜芝進了書房,若有所思的出來。
眾人追着他討看素絹,姜芝搖了搖頭,“塢主說我的名字寓意不錯,不必改了。”
李豹兒,不,現在叫做李奕臣了,納悶地瞅着姜芝,“你不必改名,為什麼也在書房裏磨蹭那麼久?塢主和你說什麼了?”
姜芝不冷不熱地說,“塢主單獨與我說了許多勉勵言語,你想聽?但我為何要告訴你呢。”轉身回了自己屋裏,把李奕臣氣了個倒仰。
阮朝汐還是最後一個被叫進書房。
一幅空白素娟,放置在漆黑長案上。剛剛用過的玉管紫毫筆擱在羊脂玉筆山處。
“今日的八寶粥喝得可好?”難得一次臘日,荀玄微穿了件顏色鮮亮的緋色蜀錦袍,外罩淺色紗衣,黑錦領袖緣處依舊以金線勾勒了展翅玄鳥圖案,神色舒緩,眉眼溫潤。
“聽說送去東苑的滿滿一木桶粥被舀了個空,你可有搶過那群半大小子?若喝得不飽足的話,我這兒還備着些。”
“喝飽了。”阮朝汐坐在書案對面,張開手比劃給他看,“這麼大的瓷碗,盛了滿滿一碗,都快要從碗邊溢出來了。八寶粥里的料頭放得十足,我吃出足足十幾個紅棗,七八個核桃。”
荀玄微聽得笑起來。
他向來辨識入微,短短一句話也能從中揣度出幾分言外之意。“粥里放了八色料頭,阿般頭一個說起紅棗,想來是喜歡吃棗的?”
“喜歡。”阮朝汐今日的心情也極好,流光溢彩的雲母窗光線映在她稚氣未脫的眉眼間,這幾個月吃得飽足,睡得安穩,養得她氣色極好。
“粥里的紅棗又大又甜,比從前家裏吃過的酸棗好吃許多。”
荀玄微又溫聲問詢了幾句,修長的手拿起書案一幅白絹,放在面前,開始緩緩研墨,提起今日召見的正事。
“‘阿般’是你家裏取的小名,長大后還是需要個正式名字的。你年後便十一歲了,想要個什麼好聽的名字?有什麼要求,想要什麼字,現在都可以提,我替你考慮周全便是。”
阮朝汐心裏微微一動。
她和李豹兒,陸十他們不同。家裏其實是給她起了大名的。
阿父在世時,給她起了極好聽的大名。只是阿娘嚴厲叮囑多次,世上好人少而壞人多,不許她輕易透露大名,對外只自稱小名‘阿般’。
她牢牢地記在心頭。阿娘過世幾個月以來,她始終不曾把自己的大名透露給任何人,嚴格防備着所有人,情形一旦不對,隨時準備着躲避離開。
但云間塢里的人都很好。塢主也很好。她已經決意要留下了。
“朝汐。”她極珍重地念出兩個字。說話的同時,手裏不自覺攥住身上小袍子。
小郎君式樣的直裾衣袍布料被她攥在手裏,彷彿攥緊了阿娘臨終前抱病維護她的一顆拳拳之心。
她輕聲說,“朝暮的朝,潮汐的汐。塢主,我想要這個名字。”
荀玄微並未多問什麼,似乎也未察覺她繃緊攥拳的小動作,只略頷首表示聽見,蘸墨落筆,寫下意蘊舒展的兩個隸書大字:“朝汐”,將墨痕未乾的素絹遞給她。
阮朝汐雙手鄭重地捧起。
這是她父親生前給她起的名,透過阿娘的口告知她,又嚴厲叮囑她守在心底,不許告知外人。
如今以賜名的方式在雲間塢里公開,隱藏多時的秘密不再是秘密,彷彿峭壁半空一塊懸石終於落下,又彷彿踩空的腳穩穩地踏在了實地上。
阮朝汐雙手捧着素絹,來來回回地打量自己的名字,越看越覺得好看,沒忍住,抿着嘴笑了一會兒,氣色極好的臉頰兩邊顯露出了平日少見的淺淺笑渦。
荀玄微坐在對面,不動聲色地收回打量目光,將手中的筆放回筆山。
“‘朝汐’這個名字極好。”
他讚賞道,“朝暮交替,潮汐去來,往複無窮盡也,天地大道蘊含其中。阿般從此有了佳名,可喜可賀。”
阮朝汐按捺着激動,把寫下自己大名的素絹仔細收入懷裏。
在書房裏進學久了,見多了臨危不亂、舉重若輕的場面,她不自覺地學着荀玄微平日的樣子,收斂自己情緒,刻意綳起表情,忍着眼眶泛起的微微濕意,起身拜下大禮道謝。
未拜下便被扶起。
荀玄微起身扶起阮朝汐,盯着她的眼睛,珍重地叮囑她,“你畢竟和其他東苑童子不同。女孩兒的閨名是不能隨意讓人知曉的。”
“把絹帛收好了。切記住,大名莫要輕易展示給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