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第 2 章

楊斐一個沒盯住,人就直接來求見了。他驚得趕緊追過來,站在車篷邊回稟情況。

“外頭求見的是阮小娘子——就是不聲不響往大青石後頭一蹲,蹲了兩個時辰不肯起身的那位小娘子。她自己想通了,過來拜謝郎君。”

阮朝汐回憶着剛才幾名娘子過來拜見的儀態,兩隻小手抬高交疊,卻又不知究竟如何行禮,手指胡亂覆在額頭,正要大禮拜倒下去,車裏傳來一聲細微瓷響,似乎有瓷碗放在案上。

一道清悅動聽的嗓音從車簾後傳來。

“禮數免了。白蟬,帘子拉開說話。”

“是。”名叫白蟬的碧衣女婢躬身撩起布簾。

濃烈的苦澀藥味撲面而來。

牛車內部頗為寬敞,側邊開有小窗,間隔以細木窗欞,外覆一層擋風碧紗。此時碧紗被風吹起,透進外部微弱的天光。

靠小窗處放置一處黑漆短案,一方小榻,此處主人便半坐半卧在榻上,身後倚着一隻錦繡隱囊。

車內光線太暗,荀氏郎君的身影輪廓模糊在暮色里。他今日穿了一身暗色的曲領直裾袍,那暗色也與傍晚暮色混在一處,究竟是鴉青色還是藏青色,阮朝汐看不清楚。

她只看清靠近小窗的那側,一截修長白皙的手腕擱在黑漆短案上,廣袖鋪陳,在昏暗光線下顯露出玄鳥錦繡紋滾邊的袖緣。

阮朝汐往車裏打量的那個瞬間,車隊主人的眸光正好抬起,注視過來的眼神極溫和。

“點燈。”他吩咐下去。

銅油燈被點燃,放置在短案上。明黃色的燈光在微風裏搖曳,照亮了車裏郎君優美的側面輪廓。

阮朝汐一怔。

她想像中的大族郎君,有上千部曲護衛出行,有楊先生這樣的人才追隨左右。荀郎君或許是個和善心腸的人,但同時也必定是高高在上、不近疾苦,和庶姓小民涇渭分明的士族貴胄做派。

沒想到真人和她想像的截然不同。

看起來至多弱冠年紀,烏髮鴉黑,眸若點漆,病中氣色不大好,唇色泛起羸弱蒼白。

阮朝汐停止了打量,迅速垂下眼,視線落在近處矮木案。

之前送進車的葯盅,此刻就擱在矮案上。瓷蓋已經打開了,露出半盞濃黑葯汁,苦澀藥味隔着幾尺縈繞不散。

或許是荀氏郎君看起來過於年輕了。亦或是他病中顯露的柔和孱弱,削弱了士族郎君慣常給人的高不可攀、難以接近的印象。

阮朝汐覺得,荀郎君或許真的是個和善心腸的人。她或許可以試着開口求一求。

她簡短而直白地請求,“郎君在上,阮阿般求見。我阿娘病故,被山匪們拋屍在百多裡外。求郎君體恤,派人去尋一尋。若是尋到了,可否告知地方,阿般想回去收斂母親的屍身。”

荀玄微沒有多說什麼,轉頭吩咐下去,“找周敬則過來。”

周敬則是個身材高大的男子,荀氏車隊上千部曲的首領。約莫二十七八年紀,身上披甲,腰間掛刀,生得虎背熊腰。

周敬則奉了命,立刻挑選出幾十名健壯部曲,綁了兩名山匪活口帶路。山澗空地處人喊馬嘶,部曲們披上防雨蓑衣,帶上匕首腰刀,拖着帶路的山匪,數十騎奔馳而去。

阮朝汐站在牛車邊,目不轉睛地瞧着。

鼻尖傳來一股清淡的苦澀葯香。她轉過視線,車裏的郎君不知何時從小榻上起了身,改而坐在黑漆短案邊,抬手撩起小窗邊被風吹動的碧紗。

“山裡快要下雨了。”荀郎君眸光溫和地望過來,“你穿得單薄,不妨去後面牛車裏坐一坐。裏面都是和你年紀差不多的童子。”

阮朝汐的目光轉向空地中央停放的另外一輛牛車。

荀氏郎君的牛車是前一輛,後頭那輛烏篷牛車看起來更大些,車篷壁的布帘子被人悄然掀起,露出幾個探頭探腦張望的小腦袋。

她想起來了。

雲間塢每年都會招募資質過人的童子。傳言原來是真的。

來回百餘里的路程,就算部曲們快馬奔馳也得整夜才有消息,阮朝汐沒有堅持什麼。

“是。”她垂下眼,往牛車方向走去。

手背一涼,一滴水滴從枝葉空隙間落了下來。

下雨了。

——

淅淅瀝瀝的細雨下了整夜。部曲們第二日回返,報了沿路的發現。

沿路山林倒伏了不少新鮮屍體,初秋的天氣尚暖,最近又多雨,許多屍體已經難以辨識相貌。

他們路過年輕婦人的屍體,便裁下一幅衣袖。估摸着路程,從百五十裡外回返,帶回數十幅衣袖。

部曲說著遞過了一大沓截斷的衣袖布料,“不知小娘子可識得你阿娘的衣裳布料?”

阮朝汐接在手裏,一塊布料接着一塊布料地分辨。

各種質地的布料,粗麻,細布,葛布,偶爾摻進一幅暗色不起眼的柔滑絹羅,也不知是哪家富戶的女眷怕混亂中露了財帛,喬裝改扮,混入流民隊伍之中,最後又毫無差別地橫屍路邊。

阮朝汐翻着翻着,手劇烈一顫。

她飛快地挑出一幅赭色的細葛布,謹慎地捏了又捏,又攤開來回打量。

楊斐察言觀色,問她,“是這幅布料?確定的話,就可以叫部曲們再回去一趟,把屍身好好地安葬了。”

阮朝汐緊攥了沾染暗褐色血跡的赭色細葛布,張了張嘴,想要說話,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大顆的淚珠忽然滾了下來,淚水晶瑩,炭灰塗黑的臉頰很快衝出一道細小的淚溝。

眾部曲正面面相覷時,身後傳來細微的腳步聲。

博冠廣袖的修長身影,腳踩木屐下了馬車,逐步走近水邊。

周敬則聽到木屐聲響,轉身訝然驚問,“郎君怎的下車了?山裡風大,還是多保重貴體。”

“無妨。出來走走。”荀玄微緩聲道。

他叮囑周敬則,“不必再問了。你帶着布料回返,尋到她母親的屍身,原地好好安葬了。”

“是。”周敬則想從阮朝汐手裏接過布料,抽了兩次,居然沒抽動。阮朝汐的手長得纖小秀氣,沒想到握布料握得那麼緊,像是用盡了性命似的。

對眼前個頭只到他胸腹的小娘子,周敬則不敢太用力,為難地看了眼自家郎君。

荀玄微朝她的方向,安撫地傾低了身,“莫擔憂。只是借用這幅布料回去尋你阿娘的屍骨。等你阿娘入土為安,布料還是會拿回給你。現在鬆手罷。”

微涼的指尖搭上了阮朝汐的手背,年輕郎君的手修長白皙,卻極有力道。略用了幾分力,便掰開了她攥緊的拳頭,抽出捏皺的布料,遞給了周敬則。

阮朝汐張着手掌,心裏空落落的,茫然低頭。她的手背也用炭灰抹得灰撲撲的,但之前在江水打理袍子時沾了水,黑一塊,白一塊的。

黑白間隔中,有一抹刺目的血跡。那是她剛才無意中捏緊自己的手,指甲硬生生掐出來的血跡。

她站在水邊,遙望着曲敬則帶領數十名部曲原路回返,輕騎消失在山道盡頭。

“昨晚歇得可好?”荀玄微出聲詢問,“我叮囑車上幾個童子不要吵鬧你,他們可有聽話?”

阮朝汐抬手擦了下眼角。眼眶發紅,卻沒有再落淚。

“多謝郎君援手。”她這個年紀,男女童區別本就不大。穿着小郎君的袍子,扎着男童的丱角髻,灰撲撲看不清五官的臉,乍看起來就是個尋常男童,只有仔細打量,才能從過於秀氣的骨相里察覺端倪。“昨晚歇得好。”

荀玄微點了下頭。

今日天光不夠明亮,山風呼啦啦吹起大袖衣擺,身上已經感覺得出秋涼。他卻似並不在意糟糕的天氣,站在清澈山澗邊,側臉白皙如玉,出神眺望着遠山。

好看自然是好看的。但若仔細多看幾眼,便會發現他膚色的白皙近乎於蒼白,整個人缺乏血色,精神懨倦,這場病勢只怕不輕。

“郎君保重身體。”阮朝汐輕聲說,“山裏的風真的很大。吹久了病勢容易轉重。”

荀玄微遠眺的視線轉過來,似乎有些意外,隨即莞爾失笑。

“阿般有心了。”他溫煦地道。

阮朝汐心裏也升起驚異,訝然回視。

她不願告訴陌生人自己的大名,只對楊斐說了一次‘阮阿般’的小名,昨日在車前道謝時自稱了一次。荀郎君竟記住了。

年輕的郎君站在流水邊,天光透過濃厚雲層,河面點點粼光。他病中清瘦,人卻不為病勢所困,意態平和嫻雅,神色從容舒展。

人站得近,風把大袖吹得捲起,拂過阮朝汐的身側。

她知覺敏銳,感到一陣山風裹挾着細雨絲吹過來,風裏帶着山裡特有的草木清香氣息。

也並不完全是草木泥土清香,風裏還帶着幽淡的葯香。那是濃烈苦澀的中藥氣味消散,最後殘留的一點余甘。

不,除了草木清香,和淺淡的葯香,還有一點若有若無的血腥氣。

阮朝汐懷疑是自己身上袍子濺的血點沒有洗乾淨,怕病中的郎君聞到血氣引起身子不適,往旁邊挪開了點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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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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