誘她
下山的路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洛詩獨自走在前面,洛衛東一家四口跟她身後稍遠的距離,偶爾會有幾句對話聲飄到她耳邊,洛詩恍若未聞。
“小詩——”
到了山下,鄔娟朝洛詩走來,笑着道:
“公墓這邊不太好打車的,不如你跟我們一起吧,正好現在是午飯時間,大家一家人好久沒見,坐下來吃頓飯怎麼樣?”
洛詩垂眸,冷冷清清答:“不必了。”
她和這位名義上的繼母關係關係冷淡,對她能保持客套,洛詩就已經儘力了。
鄔娟並沒有被洛詩的態度嚇退,她繼續道:
“父女之間哪有隔夜仇,你爸那都是紙老虎,好面子而已,他把你當女兒養了二十多年,就算你媽媽她……那也是大人之間的事,你是無辜的。”
聽到鄔娟提起母親,洛詩忽而抬眸,看向鄔娟的眼神帶了幾分厭惡。
“你最好不要在我面前議論我媽。”
鄔娟笑容微凝。
還沒等她開口說些什麼,她身後的洛衛東走上前來擋在她和洛詩之間。
“你鄔阿姨好歹也是你長輩,把你那點大小姐脾氣收一收,別動不動就甩臉色,給誰看呢。”
洛詩看着眼前已經有了些許白髮的中年男人。
她想起了十幾年前的洛衛東,當洛詩因為不願意和洛衛東那些商場上的朋友們笑臉招呼,而被舒夢芳責怪時,他也是這樣,擋在她的身前,對舒夢芳說——
甩臉子又怎麼了,我洛衛東的女兒,想對誰甩臉子都可以,誰敢說三道四?
洛詩眼前有一陣霧氣升起,她用力地眨眨眼,竭力剋制住自己的軟弱。
“不用你們送,會有人來接我。”
洛衛東愣了一下,又似乎想到了什麼:
“是段家的那個小孫子?之前是好像有人跟我提了提你們倆的事……段家是個不錯的選擇,在京海市也算排得上號的豪門,不過那個小孫子,似乎繼承不到段氏幾個核心企業的股份,你還不如選段家的長孫……”
“我一個也不選,我結不結婚,和誰結婚,都和你沒有關係。”
“我這是為了你好,你少耍小孩子脾氣——”
“阿詩。”
洛詩扭頭看向聲音來處,恰好見和煦春風中,穿了一身漆黑風衣的傅予深抱着一束鮮花朝她快步走來。
她幾乎以為是自己看花了眼。
掛掉電話最多也才十五分鐘,他怎麼……來得這麼快?
“洛伯父,好久不見。”
洛衛東略有些迷茫地打量着眼前這個氣勢凜然的男人,第一時間並沒有認出他是誰。
大約是因為要來掃墓,所以傅予深沒有像往常那樣全套名貴西裝加身,剪裁得體的漆黑風衣顯得隨性而年輕,讓人聯想不到他如今的身家地位。
洛衛東打量了他好一會兒,才從他褪去年少桀驁的眉眼間辨認出,他就是大學時和洛詩談過戀愛的那個少年。
“是你?”
洛衛東甚至不記得他的名字,但正因如此才格外詫異地看向洛詩:
“這麼多年了,你竟然又和這小子在一起了?”
頓了頓,他似乎聯想到了什麼。
“難不成,你和段家的小孫子分手也是因為他?你這孩子糊塗啊!嫁給這種窮小子你這輩子就毀了!你怎麼還和當年一樣死活非就認準了他呢!”
傅予深眉梢微挑。
他顯然沒預料到洛衛東不知道他的身份。
更沒預料到,洛衛東會說當年的洛詩死活認準了他。
洛詩聽了最後那句話也下意識地臉熱了一下,隨即又捕捉到洛衛東說的“窮小子”這三個字。
她側頭仔細打量了一下傅予深今天的裝扮。
沒戴名表。
衣物鞋子也從頭低調到尾,黑漆漆的一片。
來掃墓這樣的打扮倒也不奇怪,但路邊他開來的那輛車……
價位不超過五十萬,還怪舊的,一看就絕不是他平時會開的車。
察覺到洛詩略帶疑惑的視線,傅予深眼眸微垂,俯身靠近了些:
“來得急,攔路借了下屬的車。”
溫熱的呼吸拂過耳畔,洛詩心跳失頻一瞬。
來得急。
是因為擔心她嗎?
視線忽而落在他那一截凌厲的斷眉上,那並不是天生的,深可見骨的傷痕雖然已經癒合,但仔細看時,依然能夠看到淺淺的疤痕。
而在洛詩的心底,這一條差點讓他送了性命的傷痕,卻從未癒合過。
“下次……不要那麼急,萬一又……”
漸弱的尾音裏帶着細弱的顫,傅予深眸光微動,想要說些什麼,卻被洛衛東打斷。
“你這樣的人我見多了。”
洛衛東眉頭緊蹙,看向傅予深的眼神中帶着顯而易見的輕蔑。
“這輩子,好不容易才能接觸到洛詩這樣階層的人,拼了命的也要把握住往上爬的機會,別管表面做得再恭順,等到有天翻身有了權勢,就會把曾經壓在頭上的人一口吞個乾淨——別做夢了,你想娶洛詩,除非我死了!”
這樣的話傅予深七年前就聽過一遍。
年少氣盛的他當年還會被這種話激怒,但他已經一步步走到了今天,聽完這番話,心中一絲波瀾也無。
倒是洛詩反而露出怒容。
“你說的是人家的想法,還是你自己這一路走來的心路歷程?”
洛衛東沒想到被洛詩當著外人奚落,面上掛不住地呵斥:
“洛詩!你再說一遍!我養你二十多年你就是這麼看我的?你別忘了,就算是論出軌,那也是你媽先出軌生了你這個……”
“洛伯父!”
傅予深驟然拔高聲音,同時伸手攥住了洛衛東那隻指向洛詩的手。
誰也沒料到傅予深的動作,洛衛東心頭更是一驚。
眼前的男人年輕力壯,比他高半個頭,這裏荒郊野嶺,真動起手來他不會有什麼還手之力。
“時間不早了。”
傅予深定定地凝視着洛衛東驚懼的神情,一點一點的,將他對洛詩指指點點的手摁下。
車裏的兩個孩子貼着車窗,聽不清外面的響動。
而鄔娟則守在車門旁,不敢出一口大氣。
“我和阿詩就先走一步了,洛伯父,像您這樣的年紀,經常動怒容易出事,還請,注意身體。”
說完,他鬆開了洛衛東的手,微微頷首,轉頭牽着洛詩朝停在路邊的車走去。
直到車輛駛離,洛詩還有些未回過神來。
“不扣安全帶是等着我來給你扣嗎?”
傅予深散漫的嗓音喚回了洛詩的思緒,她動作機械地扣好了安全帶,一語不發地看着傅予深的側臉。
“他……以前找你的時候,是不是跟你說過很難聽的話?”
傅予深目不斜視,彎唇笑了一下。
“我還以為你會不高興。”
“不高興什麼?”
“畢竟那是養了你二十多年的爸爸,而我剛才的態度,的確很不恭敬。”
洛詩垂下眼睫:“我沒有爸爸。”
從看到那份親子鑒定的那一天開始,她就失去了爸爸。
甚至,連她最愛的媽媽,也變得格外陌生。
車內寂靜了幾秒。
“……什麼時候的事?”
洛詩明白他指的是什麼,聲音低低地答:
“五年前。”
在洛詩二十三歲那年做的親子鑒定說起來有些突然,可實際上一切早有蛛絲馬跡。
都說女兒肖父,可洛詩從小長得就不像洛衛東,和舒夢芳倒是有幾分相似,卻也不多,有那麼一次,洛詩還聽人在背後議論過這件事。
但洛家人從沒將這件事放在心上過。
如果不是因為喜歡洛衛東,舒夢芳怎麼會把自己的嫁妝全都拿給洛衛東做生意,這樣的女人,所有人都不相信她會出軌。
可偏偏,那份親子鑒定明明白白寫着,她和洛衛東之間沒有半點血緣關係。
“……伯母不像是會出軌的人,”傅予深眉間微蹙,“親子鑒定確定沒問題嗎?”
洛詩搖頭:“我後來又親自和我爸去過一次醫院。”
結果仍然一樣。
傅予深在心中默默計算着時間。
五年前,那時剛好是兩人分手的第三年,洛詩與他分手后便出國留學,而他依然不肯死心,三年裏,斷斷續續給她發過許多條消息。
最後一條消息,就停在了第三年。
他忽然很想問問她,她得知自己不是洛衛東女兒的真相具體是在哪一天。
是在他發最後那條消息之前,還是之後?
但話到嘴邊,時間像是變成了一座肉眼可見的山峰,橫跨在他缺席的這七年之間,讓他的每一個字都忽然變得那麼沉重,沉重得無法逾越。
“這裏……好像不是去我畫廊附近的路。”
洛詩打量着窗外的景色。
“嗯,”傅予深在大廈門前停車熄火,平靜地答,“這裏是我公司樓下。”
洛詩沒料到這個答案,有些意外。
“你……帶我來這裏幹什麼?”
安全扣咔噠一聲解開,傅予深掃了洛詩一眼,語調隨意道:
“我沒跟你說嗎?”
洛詩茫然:“說什麼?”
“我打電話給你的時候,原本是想開完晨會再去接你的。”
洛詩心中升起一個不妙的猜想:
“你該不會……”
“由於某些人的求救,會議中途暫停,全公司的高層現在都在樓上等着我救完你回來接着開會,洛小姐,我想你不至於把我當成司機,用完就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