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哦呦,這個我知道。”又一位王師傅加入話題,“小秦住的那個公寓就在我們小區對面,我經常見她去旁邊的診所看病,尤其是冬天,葯就沒見斷過。”
吳師傅驚訝,“知不知道什麼病?”
“不知道。”王師傅側着身體,小聲說:“我不是老帶娃去那個診所么,大家都是老熟人了,閑聊的時候我就多嘴問了兩句,大夫含含糊糊的,只說小秦是體質差,天氣稍微一涼就容易感冒,呼吸道感染什麼的,哦對了,有回她被朋友拉去去爬山,就東邊那個野山,三四歲的小丫頭都能在上頭跑,結果你猜小秦怎麼著?”
“怎麼著?”曹師傅問。
王師傅“嘖”一聲,撇着嘴說:“小秦連打了一周針才緩過來。”
“那很嚴重啊!”
“大夫說小時候就那樣了,現在還是好的呢。”
吳師傅面色凝重,“難怪小秦除了上班,其他事上都慢慢騰騰的,我之前還開玩笑說她走路不如老太太快,哪兒知道,唉,但是話說回來,小孩時期的身體是嬌氣,可也最好養,小秦父母要是多注意點,怎麼都不至於搞成現在這樣吧,也不知道她家裏人怎麼想的。”
“哎呀,這話千萬不能讓小秦聽見!”曹師傅突然緊張。
吳師傅困惑,“怎麼了?”
曹師傅左右看看,悄聲說:“小秦哪兒有家哦,她是在城南福利院裏長大的。”
吳師傅錯愕,周圍人的目光也都快速聚攏過來,只有王師傅一臉瞭然,“這就能說通了,肯定是小秦父母知道她身體不好不想養,才給扔福利院了,要不這麼漂亮一姑娘,脾氣也好,還聰明能幹,誰捨得啊。”
曹師傅回過神來嘆氣,“可憐小秦以後的日子還長着。”
曹師傅這話說得委婉卻也悲情。
偌大維修部一時寂靜無聲,聽見的人或多或少都對秦越生出憐憫之心。
過了一會兒,吳師傅抬頭看着秦越的工位,感慨道:“好歹小秦是靠自己在工作這塊熬出頭了,你就看看廠里現在還有誰的焊接技術能超過她?”
曹師傅認同,“她還會看圖紙,衛主任那兒有個大事小事全找她。她會的多,以後就是離了領科,也不愁沒工作,哪像我們,明知道這裏沒盼頭,還是得安安分分待着,說不定哪天機器焊接徹底取代人工焊接,我們就突然失業了。”
有關“以後”的話匣子一打開,很多人都加入了話題。
話題中心繞一繞,很快就又回到了幾年前那個白紙一樣的秦越,是怎麼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
秦越什麼都不知道,她正坐在衛信成辦公桌前聽他擺弄話術。
“小秦啊,你一個月賺多少錢沒人比我更清楚,你可別以為我找你是想占你便宜,你要真能把這東西做出來,我給你提五千塊,說話算話。”衛信成拍着胸脯保證。
秦越沒吭聲,低頭快速翻閱衛信成給她的需求文件。
衛信成想讓她幫一家連鎖咖啡店的中央廚房做溫濕度監控設備,帶報警,帶屏顯,還要能接入空調,自動控制溫度。
這些功能對秦越來說不算複雜,但按照市場價,這種規模的項目少說也有十萬開發費。
衛信成就給她五千,真當她是傻子在哄了。
“一萬。”秦越說,要太狠,她怕衛信成翻臉。
衛信成眼珠子一亮,裝模作樣地說:“哎呀小秦,你這一張嘴怎麼就翻倍了,好歹讓我口袋裏也落點啊。”
秦越沒拆穿,合上資料說:“再有幾個月就過年了,我家裏人多,用錢的地方多,您知道。”
這話給足了衛信成台階,要價也是他能接受的範圍,他自然就順着下了,“那行,你儘快出個方案,我好跟那邊談預付款的事。”
秦越說:“嗯。”
從衛信成辦公室出來,剛好趕上飯點。
秦越去食堂吃了份快餐,過後沒和其他人一樣抓緊時間縮去更衣室里玩手機,而是去生產一線找熟人要了點廢板、廢料,準備改一改,給谷桃練習用。
工廠看產量,不養廢物。
這話聽着刺耳,卻是事實。
等半年試用期一到,谷桃要還是沒有長進,不用衛信成開口,人事就會通知她辦理離職。
谷桃和秦越一樣,高中畢業,沒學歷,離了這兒,她很難再找到別的工作。
秦越很忙,沒有悲天憫人的精力,可誰讓谷桃從來就在叫她師父,她不拉她一把,別人就更加不會。
秦越這一忙,把午休全搭了進去,根本沒時間去更衣室的柜子裏看一看手機,不知道有人罕見地給她發了微信文字,還打了一通語音。
————
312,本來打算在家裏寫論文的沈見清此刻坐在陳薇旁邊,被她煩得一個頭兩個大。
“你就再幫我聯繫聯繫秦師傅吧,我需要她,迫切需要!”陳薇坐在靠着椅子假寐的沈見清旁邊召喚她,“沈老師,沈老師……”
沈見清崩潰,“你為什麼不自己給她打電話?”
陳薇說:“我沒她手機號啊。”
“她昨天給你打過,找記錄。”
“打的辦公室座機,沒記錄。”
沈見清氣結。
耐着性子緩了一會兒,沈見清睜開眼睛,如實說:“我也沒她電話。”
“不可能!”陳薇急得拍桌,“你們都那麼熟了,怎麼可能沒有電話!”
“我們不熟。”
“不熟,你能把你的簪子別她頭上?那可是古董啊,兩萬多塊啊!”
“別支簪子就能證明我們很熟了?你邏輯這麼強大,你學生你知道嗎?”
“沈老師,求你了……”
陳薇看硬的不行,立馬換了軟的。
剛巧,沈見清這人吃軟不吃硬。
沈見清吐出口氣,妥協道:“我有她微信,一會兒我發微信問問。”
陳薇說:“現在就發。”
“??”
“微信不回就打語音,打視頻。”
沈見清不可思議地盯着陳薇,氣得半天沒想起來喘氣兒。
這種態度求人還能活着的算少數吧?
還是仗着實驗重要,篤定她不會拒絕?
沈見清想劈了陳薇。
她和秦越這關係不遠不近的,趕上了搭把手倒還說得過去,特意找,這,不找也得找。
這個項目是六所、〇七一和她們學校三方合作,真要因為陳薇這邊的岔子延期交付了,不用等到年終,院長就會把她們三樓這根繩上遠了,近了的螞蚱全拉出去埋了。
權衡再三,沈見清挫敗地撓撓眉尖,拿出手機給秦越發微信:【今天有沒有時間?】
陳薇緊張地扒拉着椅子扶手往過看,“回沒回沒?”
沈見清無語,“她就是秒回也得有個過程吧。”
五分鐘后,陳薇謹慎地戳戳沈見清胳膊說:“是不是該打語音了?”
沈見清歪着的身子坐起來,撩了一把長發,“微信都不回,你覺得她會接語音?”
陳薇說:“試試嘛,死馬當活馬醫。”
沈見清有苦難言,只得照做。
結果沒有絲毫意外,提示音響了一分鐘后自動掛斷。
那個瞬間,沈見清心底劇烈咯噔一聲,切實體會到了別人給她打電話、發微信得不到回復時的心情。
太容易上頭了,她都想罵人。
看來以後很有必要把鈴聲調出老年機那種恢弘震撼的氣勢來警醒自己。
已經得罪過的人也得找機會好好道歉。
沈見清默默在心裏檢討。
下一秒,視線震動,心道,不用等以後了。
沈見清就着和秦越的微信聊天往上翻。
快三年了,她們說過的話寥寥無幾。
每次都是秦越主動詢問她關於周五晚上是否見面的事,或者逢年過節發來一聲問候。她過三四個小時,甚至一整天才會回復。
就這態度,但凡換個人,她估計早就被拉黑了。
而秦越,她連標點都帶得非常準確,時間也始終固定在清晨七點左右,近三年來,無一例外。
沈見清握着手機,呼吸靜悄悄的。
近三年無一例外啊。
比習慣還可怕吧。
這姑娘究竟是有多喜歡和她上床?還是,她僅僅只是喜歡這件事?
那如果當時被送酒的不是她,她還會不會過去提醒,會不會跟那個人回家,會不會和她保持這種關係近三年之久?
沈見清擰眉,想了很久也沒想出答案。
她放棄掙扎,擰了瓶冰鎮礦泉水小口抿着。
很快,喉嚨潤透,沈見清擁堵的思緒也彷彿被沁涼的水疏通了,順暢地想,既然緣分讓她們遇上,就該好好享受緣分給予的福利,顧慮越多,體驗越打折扣。
不過,以後多少得對人姑娘好點,至少微信要及時回,畢竟人姑娘除了積極踐行約定之外,還對她格外“照顧”,每次都是等她將情緒釋放得淋漓盡致了,才會趴在她肩上,歪着頭蹭一蹭她汗津津的脖頸說:“沈老師,吻一吻我。”
說這話時,她也一定主動撥開了自己脖頸里的頭髮,不讓她多費一點力氣。
“沈老師,現在怎麼辦啊?”陳薇問:“你學生里有沒有能焊的?”
沈見清回神,延遲兩秒說:“有個女孩兒,不過假期留校不安全,我讓她回家了。”
陳薇欲哭無淚,“這回真完蛋了。”
沈見清放下水,凝神道:“我想想辦法。”
沈見清快速在腦子裏篩了一圈,能找的人不少,但都是在業內有名有姓的,讓這些人被陳薇呼來喝去,多少有點難度。
陳薇此人不說話則以,一旦上頭邊界感全無,能使喚得你當場翻臉。
啊,頭疼頭疼。
沈見清咬着嘴唇內側,很想甩手不管,卻不得不管。
沈加清皺了皺眉,問:“今天是不是調數字板?”
陳薇說:“是啊,張老師設計的板子一個比一個難搞,沒有秦師傅,我真不行啊。”
“我試試。”
“啊?焊接也不是你強項吧。”
“比你好點。”
“……打人不打臉。”
“要不你來?”
“您請。”
後面很長一段時間,沈見清被陳薇指揮着,表情肉眼可見的從從容淡定變成風雨欲來。
好不容易熬到中場休息,沈見清生無可戀地靠在椅子裏,想着是不是花錢去電子商城找個專業搞焊接的人過來拯救自己,而且一定要找秦越那樣兒的,跟個修行深厚的神仙似的,被陳薇呼來喝去好幾個小時依然能保持心平氣和。
沒等沈見清下定決心,被她反扣在桌上的電話猝不及防震動起來。
沈見清煩悶地抓抓頭髮,伸手翻開,幾乎同時,她緊擰的眉心全然舒展開來。
沈見清快速接聽語音,“秦越,是我,沈見清。”
那頭,秦越剛剛下班,身上還穿着淺藍色的防靜電服,她屈腿靠着衣櫃,頭微低,食指扣在手機背面輕輕摩挲,“我知道。”
拿到手機那秒,她反覆確認了好幾次才相信沈見清真的給她打語音了。
又是一次史無前例的突破,以至於她對沈見清這麼做的意圖百思不解,握着手機沉思許久,才回撥了語音。
沈見清接得很快,明朗聲音里的愉悅和期待不加掩飾。
秦越慢慢吞吞地拆了發圈套在腕上,說:“找我有事?”
沈見清的視線快速往眼尾瞟了一瞬。
怎麼感覺秦師傅鼻子囔囔的?
唉唉唉,正事要緊!
沈見清收回思緒,三兩句話說明意圖后,問秦越,“方不方便現在過來一趟?”
秦越說:“方便。”
“還是老地方,到了直接上來。”
“好。”
電話掛斷,沈見清一身輕鬆地將手機扔在桌上,說:“搞定了。”
陳薇感激涕零,“等實驗做完,我請你和秦師傅吃大餐。”
沈見清說:“請她就行了,最近天熱,我沒什麼胃口。”
嘶,天熱啊。
昨天才39度,有人從領科走過來就差點把自己曬化,今天可是41度啊,走久了,怕不是要“人間蒸發”?
而且……
沈見清回憶起秦越的鼻音,呼吸沉了沉。
不會是昨晚那雨鬧的吧?
不可能。
盛夏的雨也就潤潤花草,哪兒淋得到人。
話雖如此,沈見清腦子裏還是反覆回蕩着秦越剛剛在電話里吸鼻子的聲音,漸漸地,手心也開始發熱,好像又一次站在無人的樓道,握住了秦越發燙的脖子。
沈加清靠在椅子裏,無可奈何地想,人真是奇怪的生物,有時候越想無視一件事,它的存在感反而會越加強烈。
沉吟片刻,沈見清轉過頭問陳薇,“從領科到這兒遠不遠?”
陳薇說:“肯定遠啊,光是從校門口過來就快二十分鐘了,領科還多一條街,唉,你幹嘛?!”
陳薇被突然起身沈見清嚇了一跳。
沈見清勾着車鑰匙,快步往出走,“去領科給你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