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第 13 章

周末,天剛亮,關向晨就敲開秦越的門,吭哧吭哧往她腳下堆了三大包零食,然後兩手一拍,很有范兒地說:“回家帶着!”

秦越側身靠牆,指關節抵住鼻端,睏倦地閉了一下眼,“我就兩隻手。”

關向晨微笑,“可你有近百個弟弟妹妹。唉,你這眼睛怎麼有點腫啊?”

關向晨伸手戳了下秦越的眼睛,問:“沒睡好?”

秦越垂下手,攏了攏眼帘,“嗯。”

關向晨語速飛快,“看書看得還是衛信成那個活着急要?要不要我幫你一起搞?”

秦越搖搖頭,說:“不用。都不是。”

關向晨奇怪,“那你這眼睛怎麼弄的?”

秦越說:“想事情想得。”

“啊?想什麼事情?”

“怎麼道歉。”

關向晨懵逼,“給誰道歉?道什麼歉?”

秦越頭向後仰枕真牆,靜了兩秒才說:“沈老師。我騙了她。”

關向晨抓抓頭髮,一腳踩住門檻,“沈老師就是那誰?”

秦越說:“是。”

“你騙了她什麼?”

“騙她我會吐是因為吃壞了東西。”

“就這?”關向晨擺擺手,神經放鬆下來,“你跟她只是上床好吧,又不是談戀愛,本來就沒義務告訴她你的私事。”

秦越不語,靜靜看着對面牆紙的紋路。

關向晨看她這樣,逐漸猶豫,“你想說?”

秦越否認,“不想。”

“那你為什麼要琢磨着道歉?”

“她生氣了。”

“……好吧,我還是頭一次見誰這麼在乎小情人的情緒。”關向晨身體一側懟住門框,建議道:“你要是怕她生氣了跟你掰就實話告訴她唄,又不是什麼大毛病,也不傳染,怕什麼。”

秦越抿唇思忖了一會兒,還是那兩個字,“不想。”

“你好糾結。”關向晨問:“所以為什麼不想呢?”

秦越說:“不想被同情。”

“我是在福利院長大的。我可以,甚至擅長接受饋贈。物質的,精神的,我全都擅長。只有一樣不行。”秦越頓了頓,語速緩慢,“它應該是對等的。”

關向晨不解,“哪一樣?”

秦越沉默着,很久,她倏地笑出一聲,彎腰去提門口的零食袋。

“你趕緊去睡回籠覺吧,難得休息。”秦越笑着說。

關向晨蹙眉,沉吟片刻,還是沒再選擇追問,只說:“早去早回,明天還要上班。”

————

吃過早飯,秦越打包好關向晨送來的零食,去小區對面坐公交回家。

她的家很大,除了關向晨提到的近百個弟弟妹妹,還有二十幾位沒有血緣,但勝似至親的老師。

她的家在城南兒童福利院。

周末,不論是走讀,還是在院內學習的孩子都閑下來了。

忙於工作的都市男女也終於有時間在這樣一個陽光明媚的開放日過來看一看。

有的帶着孩子,用憐憫的眼神看着院裏的小朋友,送他們各式各樣精美的禮物,然後落低聲音,用勸導的語氣告訴自己的孩子“你家庭完整,身體健康,你很幸福”,所以“你要珍惜當下,好好學習”;有的帶着相機,到處走,到處拍,以此來豐盈自己的網絡形象;還有的,帶着滿腹嚴苛的標準,期望能從這些“奇怪”的孩子裏挑出一兩個“正常”的領養回去,好完整自己不能順利為人父母的缺憾。

當然,也有真心來做義工的志願者和秦越這種趁着周末“回家”的孤兒。

秦越在這裏住到18歲離開,距今已經有7年了。

這7年,她只要一有時間就會回來看看,還用自己不太寬裕的手頭資助着兩個孩子——一個是6歲的范佳月,低視,智力低下,出生不久被父母遺棄;一個是8歲的齊暘,自閉症,母親不詳,父親在監獄服刑。

對這兩個孩子,儘管院裏已經安排了積極的救治,她們也在逐漸康復,但就像這裏大都數的殘疾孩子一樣,她們這一生可能都離不開特教,走不出福利院。

到了年紀,她們會從兒童福利院轉到社會福利院,在能力範圍內接受一些工作機會,過完自己平凡又坎坷的一生。

和她們比起來,秦越幸運很多,她智力正常,心理健康,已經靠着自己融入了外面快節奏的社會,現在有精力回過頭來幫一幫她們。

秦越拎着零食一出現,開學升高三的獨臂女孩兒馨馨就興奮地朝着她大喊,“阿越姐姐!”

馨馨一喊,附近的孩子紛紛跑過來圍住秦越,一聲疊着一聲地叫她“阿越姐姐”,真摯、熱烈,富有活力。

秦越抿了一路的嘴角被這些叫聲牽動,笑着摸一摸他們的頭,耐心回應。

熱鬧過後,秦越和往常一樣去了院長辦公室,跟她說一說生活,說一說工作,再聽一聽她飽含關心的嘮叨。

後來院長忙起來,秦越就一個人坐在窗邊,把攤在桌上的手機點亮又熄滅,反反覆復,直到手機受不了攪擾,匆匆提示低電,她才終於肯解鎖屏幕,點進微信給沈見清發了兩條信息。

【沈老師,我在認真地】

【面壁思過.jpg】

————

沈見清今天帶學生過來計量院是要出份設備測量精度的鑒定報告,過程有些複雜,他們配合計量院的人一直折騰到下午才終於搞定。

好在功夫不負有人心,鑒定結果比預期好出很多。

沈見清體諒兩個學生辛苦,開了三十多里的車,帶他們來三環外的一家老店吃石鍋魚。

他們吃着,沈見清靠着。

一邊熱火朝天,一邊一言不發。

學生不禁問:“沈老師,您是不是心情不好啊?”

沈見清的思緒從昨晚回到現在,隨手抹去腦子裏那張秦越的臉,拿起筷子說:“沒有。”

回來路上,沈見清實在看不下去前擋風玻璃上的鳥屎,就近找了個店洗車。

周末排隊的人多,店員說最快也得一個小時。

沈見清寧願等這一個小時,也不想抬頭就是鳥屎,所以她讓兩個學生去旁邊的咖啡店公費吃喝,自己在相反方向找了個陰涼地兒抽煙醒神。

今天在計量院聽了六七小時的嗡嗡聲,她的頭都要炸了。

煙抽到一半,聒噪蟬鳴里忽然飄出一道舒緩琴聲,彈的是新晉兒歌《孤勇者》。

沈見清不禁好奇,什麼樣的人才能把“孤勇者的戰鬥”彈出娓娓道來的訴說感,太柔和了,但比聲嘶力竭的吶喊更加堅韌從容。

沈見清沉悶的頭腦被好奇心驅使,掐了煙,拆了袋漱口水,然後單肩掛着包,順着大路信馬由韁,最後竟然真給她走到了聲音的來源地:江坪市兒童福利院。

院裏的教學樓都是新蓋的,塑膠操場上的運動器材也應有盡有,就連空中飄揚的國旗似乎都格外鮮艷。

這裏的條件看起來不輸任何一所普通中小學,但這裏的孩子全都比別人少一個家。

沈見清緊着眉頭在門口站了一會兒,還是決定不走進去。

她的這個老師當了八年,太久了,現在不太能看得了那些本該和朝陽一樣的孩子身上有任何一點陰霾。

利落轉身之前,沈見清的目光卻猛地定格在一扇窗后,沒能發現有人正緩步走進她的餘光,溫聲問道:“您是我們阿越的朋友?”

沈見清聽到聲音陡然回神,看見一位戴着眼鏡,頭髮花白的女士正面帶微笑地望着她。

女士是這裏的院長,剛剛送走一批前來捐贈圖書的社會愛心人士,她抬手扶一扶眼鏡,笑着對沈見清說:“老遠就見您在看阿越了。”

沈見清看看院長,再看看被孩子們包圍着,坐在陽光里彈電子琴的秦越,難以置信地問:“秦越是這裏的孩子???”

院長看過去一眼,語氣里滿是心疼,“是啊,出生不到一周就被扔在門口了。”

“阿越從小就身體不好,是跟在我們的老師後面一點一點長大的,”院長話到一半,用手在自己頭頂比了一下,嘆着說,“長得高,但是長得很慢。”

“有多慢?”沈見清聽見自己不解地問了一句。

院長說:“磕磕絆絆,過五關斬六將。”

沈見清腦中嗡然,遲滯的心臟忽然開始劇烈跳動。

秦越會吐,會因為在夏天淋一場就感冒,會成天臉色泛白,嘴唇發乾是因為從小就身體不好,磕磕絆絆着長大的?

這又不是什麼難以啟齒的事,她為什麼不明說?

有難言之隱?

沈見清思緒紛亂。

院長沒有發現她的異常,轉頭看向她,和藹地問:“要不要進去坐一坐?阿越生得好看還有耐心,每次回來,孩子們都要纏着她鬧一整天。您找她的話,可有得等了。太陽不下山,她肯定走不了。”

沈見清想說不用,她只是被琴聲吸引,不是專門來找誰的。

想起昨晚的不歡而散,抬眼看見被個五六歲的小女孩兒親吻臉頰的秦越在陽光里笑出了明媚又朦朧的暖色調,那股在沈見清腦子裏出現過窺探欲瞬間暴增。

沈見清努力壓着呼吸說:“打擾了。”

“不會。您這邊請。”院長邊領着沈見清往裏走,邊解釋自己的意圖,“阿越自從獨立,回來總是報喜不報憂,我也剛好和您打聽打聽她在外面的情況。”

高跟鞋的聲音響起又停止。

沈見清抿着唇,不知道要不要提前告訴院長,她對秦越的生活,包括她這個人其實一點也不了解。

就在昨晚,她還大言不慚地問了秦越一句,“秦師傅,你平時在家也這麼吃飯?你父母就沒人不說你?”

甚至在發現她嘔吐之後,沒有第一時間安撫,而是冷着臉指責她欺騙自己。

“秦越,今天是我親自接你過來幫忙的,你真在我這兒出點什麼事,我怎麼和你家裏人交代?!”

“我也沒騙過你什麼吧?怎麼反過來讓你跟我說句實話就這麼難?”

“你喜歡逞能是吧,那就自己想辦法回去!”

這些話一說完,她就轉身要走。

秦越急忙過來拉她的手,卻被她毫不猶豫地甩開,然後就孤零零地站在原地,再沒有上前一步。

而她呢?

即使聽到了秦越那隻手磕在牆上發出的悶響,也只是短暫猶豫幾秒就斷然離開,把她一個人扔在了店裏。

回想起那一幕,沈見清後悔得無以復加。

騙就騙了,好歹先帶她去醫院看一看啊。

她就算是有意說謊,也不是故意把自己弄病的。

身體不好這件事,怎麼算都不是她的錯。

而且……

沈見清忽然想起什麼,快速轉頭看向不遠處的秦越。

昨晚,她走出衛生間之前似乎聽到秦越叫她了一聲,可是叫完之後的下文就只剩兩個單調的“我”字。

她當時還在氣頭上,秦越表現得越游移不定,她就越覺得她是在心虛,不自覺放大了她的行為——故意騙她,故意想給她添麻煩,讓她拉不開手。

現在想來,秦越的欲言又止是不是在考慮怎麼告訴她實話?

福利院長大的孩子多少都受過別人異樣的眼光,有些話她們會本能避諱,有些軟肋也不能亮給外人。

她當時真是瘋了吧?

明明學生里有人犯過危及性命的錯,她都能冷靜地替他善後,安撫他,給他信心。

怎麼到秦越這兒就連最起碼的耐心都沒有了?

沈見清想不明白,複雜深沉的目光停在秦越身上久久沒有離開。

秦越笑起來很明亮,所有情緒都是動態的,習慣性低頭用下巴去蹭衣領的時候又會馬上恢復安靜。

能把情緒切換得這麼自如的人,心裏一定裝着很多事兒。

沈見清沉沉地想。

……

一曲終了,秦越隔着不遠的距離看向外面,沒能看到剛剛從那裏經過的沈見清。

後來,沈見清也只敢隔着安全距離偷偷去看秦越的時候,時常會想,如果不是被秦越堅韌平靜的琴聲吸引,不是因此停下腳步,她大概這輩子都不會知道有一個人生在冬天,長在冬天,但始終走在去往春天的路上。

這個人,用生命里僅限的一點溫暖愛她愛得沉默而轟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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