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用魔法移動過來時,譯元特意將出現的地點選擇到了村子旁邊的樹林裏,不過當她站在那棵熟悉的小樹旁邊時,已經不能夠相信自己所看到的場景。村子已經變成了一堆燃燒過後的黑碳,沒有一處完整的屋子,到處都冒着青煙。場子上滿是倒斃的牲畜,被火燒得看不出形狀。查看了村子裏大部分地方,毀得面目全非。被燒灼過後的地面依然滾燙,感覺再多站一會兒腳底會立刻起泡。眼睛被空氣里飄浮着的黑灰熏得快要睜不開,皮膚仍然能夠感覺到旁邊紅黑色餘燼散發出來的灼熱溫度,譯元心裏卻是冰冷一片,沒有發現一個活着的人,瑪姬和村子裏的其他人到哪裏去了。她想大聲喊,叫出瑪姬的名字,可是才一張嘴就吸了滿嗓子的煙灰,嗆到咳嗽了好一陣,眼淚都流了出來,就在抬手擦眼睛的那一刻,譯元突然感知到一股異常的邪惡的力量從背後侵襲過來,她頭也不回,反手揮出短劍,那股力量就此消失!是一個想要偷侵的邪靈,以譯元現在的戰鬥力,收拾這種落單的邪靈完全不在話下。只是村子都毀了,為什麼還會有邪靈在這裏徘徊,難道說它們還感知到有活人存在?
自從這個星球有了生命以來,邪靈就一直存在着,和這個星球上的生物一同誕生、呼吸。它們是從山水樹石雷風這些自然元素演化而來的天然精怪,最初無知無識,無喜無悲,隨着風到處來去,自由自在,不用休息,也不會感到飢餓,如水和空氣一般透徹。每天迎着太陽和月亮,看着四季變幻,山澗里的溪水從流動到冰凍再到流動,它們就這樣無欲無求地活着,與大自然融為一體。
後來人類出現了,村落出現了,國家出現了,各式各樣的情緒,比如貪婪、恐懼、憤怒、嫉妒等等,大量地湧現。人們在地上爭戰,精怪們就在旁邊圍觀,它們不明白這些直立的生物在做什麼,看得多了,充斥在整個戰場上對生的渴望和對死的恐懼慢慢地影響到了它們,同時那些死去的人的鮮血也引起了它們的注意。不知道從哪一刻開始,第一隻精怪從樹上下來,嘗了那些死去的人的血,其他的精怪看到此景,也紛紛效仿。
第一個精怪去嘗死人的血液僅僅是因為好奇,殊不知,這一舉動就是打開了潘多拉的魔盒。血液是人體最重要的運輸通道,養分與能量通過血液被送到身體裏的每個細胞,每個器官,每條神經,每條骨骼,直到每個角落,同時也把這個人各式各樣的情緒都傳變了全身,所以說血液裏面蘊含了好的,也帶着不好的東西。血液里鮮活的能量,各式各樣的慾望,極致的貪婪就在第一次入口時,緊緊地控制住了精怪,如同一杯純凈的水裏投入了不同的顏料,開始慢慢變得混濁。精怪並不需要吃東西,但是它們開始對人類的鮮血產生渴望,而人類血液里攜帶的殺戮的基因也傳到了精怪那裏,當精怪開始對人類出手的時候,它們就成為了邪靈。貪婪、殺戮、冷血是人性里的惡劣的一面,在這些東西的驅使下,人類對自己的同類無需理由,痛下殺手。諷刺的是,邪靈吸食這些負面的東西之後,轉而又開始攻擊人類,用人類自己的東西來攻擊人類。精怪的力量遠遠超過人類,雙方力量懸殊,血肉之軀在邪靈的攻擊面前毫無招架之力,大批的人類就這樣被活生生撕裂,城市和村莊就此湮沒。如果是那些對權力有病態慾望的人被消滅了倒也罷了,可惜還有許多無辜的人也被殺害。邪靈無形無狀,能剋制住它們的只有黑山森林的魔法師。可是現在身為魔法師的譯元站在村子的廢墟上,感覺自己的心好像被掏走了,六神無主的不知道該做什麼。她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覺,害怕自己心裏害怕的事情變成真的。
越遇到事情越不能亂,譯元強自鎮定,告訴自己事情還沒有到最壞的時候,有點口渴,想喝水?!提到水,譯元陡然想起剛才那個邪靈就是從小河那個方向過來的。邪靈通常會徘徊在有活人的地方,可能因為自己出現,所以把一個邪靈吸引了過來,那麼之前它們在河邊待着,證明那裏還有活着的人!
譯元轉身拔腿就跑,甚至沒想起來要用魔法。沒有時間多想,她也不敢多想,只是一氣兒跑到了河邊,才停了下來,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就愣在原地。從河邊到河水裏面全都是人!或者說都是屍塊,堆疊在一起,差點阻斷了河流,河水已經是深紅色。村子裏沒有找到人,因為已經被邪靈弄到河邊殺死,打眼一望,此刻就是大型的修羅場!
不可能的!邪靈只會在有活人的地方逗留,這裏肯定還有人活着!譯元一遍一遍在心裏重複,不停地在屍塊中找尋着,自己也不明白在翻尋什麼,只是不能夠停下來。
渾身沾滿血漬,雙手雙腳早已被血液浸泡濕透,頭髮被汗水弄成了一綹一綹的,遮在臉前。這些譯元都感覺不到,她腦子裏只有一個念頭:找到活人!找到瑪姬!找到還活着的瑪姬!
身體已經累到失去了知覺,整個肢體只是機械式地重複着動作,以至於脖子被掛着水晶聯絡球的黃金鏈子燙紅時才跳了起來,顧不得手上的血污,趕緊把鏈子懸空提起,看到那個水晶球發出了橙色的光芒,這是瑪姬就在附近的鐵證!聯絡水晶球很熱,但譯元也不管了,鬆開鏈子,加快速度尋找,這才發現自己已經站在河道中央,只是水流被阻,所以水剛淹到腳踝,抬眼一看對面河岸上有個小斜坡,斜坡上隱約有個小洞,被周圍的樹木和灌木擋住了,不仔細觀察很容易忽略。鬼使神差的,譯元趟過河水,直奔過去,扒拉開樹枝和灌木叢,向洞中一望:瑪姬躺在洞裏,旁邊還有一個孩子。
瑪姬暈了過去,不過還活着,兩人既然遇到了,聯絡球便恢復正常的透明狀態,不再發熱,譯元的心也穩了下來。為防被偷襲,譯元先給洞口設置了結界,這樣不會有任何生物可以闖入,接着給耶爾德利斯發了消息。快速弄完這些事情之後,她連忙查看瑪姬和那個小孩的情況。幸好兩人只是力竭昏迷,譯元收起短劍,右手掌心向上,一施法掌心透出一股亮光,分成兩路滲入了躺在地上兩人的眉心,這是用魔法給兩人輸入些許活力,兩人很快蘇醒過來。一見譯元坐在自己身旁,瑪姬剛要高興,緊接着看到她渾身血污,嚇得瑪姬趕緊拉着譯元查看,無論譯元如何解釋自己並無受傷,瑪姬直到確定對方並沒有真正受傷這才鬆了口氣。洞口傳來說話聲音,是耶爾德利斯。譯元起身解除了所設結界就出了洞口,本來想要和耶爾德利斯講話,未曾料到旁邊還站着一人:是拉瑪師父!一高興,頓時感覺天旋地轉,眼前一黑……
天好亮,耳邊傳來的鳥叫聲似乎有點吵,哪裏來的這麼多的鳥在窗戶外面唱歌?譯元還想多睡一會兒,但是鳥兒們不知趣,越唱越熱鬧,忍了半天,終於突破了極限,譯元猛地起身,想要趕走那些聒噪的鄰居。手一推,什麼都沒碰到,平時睡覺蓋的毛毯呢?掉在地上了?譯元睜眼一看,哪裏是在自己的房間,而是在一片樹蔭下,身下是厚實的編好的乾草墊,蓋着的是瑪姬的外衣,坐起身的那一刻,譯元有點發懵,沒有反應過來。眼前出現了一隻碗,裏面裝了熱氣騰騰的燕麥粥,一隻木匙舀了滿滿的粥送到了她嘴邊。譯元剛想抬手,卻發現胳膊根本抬不起來。“別動,乖乖坐好。”瑪姬的聲音和着燕麥粥一起送到嘴邊,譯元只能張嘴,剛吃第一口就覺得無比香甜,肚子好像一個無底深洞,可以吃進去所有東西。“你昨天突然昏過去了,嚇死我了!還好耶爾叔叔說你只是太累,大腦超過了興奮點之後暫時關閉,身體並無大礙的。”聽着瑪姬絮絮講了半晌,和着兩碗燕麥粥下肚風捲殘雲吃完后,譯元這才覺得身子恢復點力氣,抬起手來想要用法術讓自己的胳膊不再過於沉重,身後傳來柔柔的聲音:“你不要使力,讓我來。”一股宏大又包容的力量從背後傳入譯元的身體,昨天雖然她沒有受傷,只是一切憂心、驚懼,尋找時的急迫,到後來大喜過望,已經嚴重透支了體力與精力,這也是為何今兒剛醒來時譯元連胳膊都抬不起來的原因。其實昨天拉瑪已經用魔法給譯元輸入過法力了,只是為身體內部的修復要等她清醒之後才可以施法。
“多謝師父。”
“不用。幫你恢復體力是師父應該做的。”拉瑪說著話,手上魔法絲毫沒有減弱。
“師父從黑山趕過來,應該消耗了很多的法力和體力,我這點不算什麼的。”
“昨天你都累暈了,還不嚴重么。我並沒有什麼事情,從遠處轉移過來耗不了多少法力的。可惜的是我來得太晚了。”
聽到這話,譯元黯然。昨天她直面了慘景,屍山血海的場景仍在腦中,揮之不去,整個村子除了瑪姬和那個小孩之外,全部罹難。那個孩子如果不是叫着瑪姬來河裏游泳的話,估計也難逃一劫。只是這個孩子親眼目睹了自己的家人和村子裏的人被邪靈殺害時的慘狀,心理所受的衝擊力可信而知。
“我可以幫他封存這一部分的記憶,等他再長大些,心理得承受起這麼殘酷的現實之後再讓他想起來。”譯元突發奇想。
“那你該如何解釋他家人的死亡呢?現在讓他遺忘這痛苦,將來終究還是要面對,而到那個時候他不只是害怕與痛苦,還會多一份怨恨。他如果不學着直面這些現實,什麼時候心理的承受力能夠加強呢?用魔法可以幫助一時,並不能幫他一生,很多時候成長過程中的酸甜苦辣是需要人自己去體驗的。你不能強行干涉,這樣對他不公平。”拉瑪施完了法術,坐在徒弟身邊。“這個孩子的命運我已經查看過了,這次是他人生最大的一場劫難,耶爾德利斯準備把他送去別的村子,在那裏有願意收養他的家庭,當他挺過了這場煎熬,之後的人生都會十分順利平安。”
譯元沒有回答,並不是故意,而是她看到了師父那雙慘白到幾乎透明的手,上面的血管清晰可見,過於瘦削以至於手骨清晰可見。“師父!”她一抬頭,看見師父的臉,還是那麼清雅美麗,只是藍色的眼睛顯得非常大,因為拉瑪整個臉縮了一圈。激動之下,譯元一把抓住了師父的手:“師父您怎麼了?是生病了嗎?為什麼瘦成這樣子?”因為自己生性清冷矜持,所以在小院住的時候,師徒兩個感情再過深厚,可是從來不會體現在肢體語言上,譯元在她的教導下,平時很少感情外露。現在看到譯元雙眼通紅,抓着自己的手,一副眩然欲涕的樣子,拉瑪並沒有像以前那樣讓她收斂感情,而是微笑着讓對方釋然:“不要擔心師父。我只是最近忙的事情有些多,累到了些罷了,並無什麼需要擔心之事。”
譯元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師父雖沒有責怪,但是她明白這樣有違師父以前的教導,不會為師父所喜歡。縮回了抓着師父的雙手,端端正正地坐好:“師父無事是最好,徒弟我沒有能夠隨侍身旁,希望師父保重為上。”
“之前我們已經把那些村民火化掩埋了,耶爾德利斯又找了附近的村民來幫忙重建這個村子。這裏的邪靈目前看上去已經被消滅完了,但是邪靈可以無處不在的,我們不能保證以後不會再有邪靈出現。為了保證瑪姬的安全,我這次來除了幫助你和耶爾之外,就是要帶她回去。”
這話太出乎譯元的意料之外,她盯着師父的臉,試圖消化師父所說的內容:“您說什麼?您要帶走瑪姬?”
“是的。”看到譯元失神的樣子,拉瑪有點不忍心。
“可是她剛剛適應這邊的生活呀!之前瑪姬沒有上那艘大船,僥倖活了下來。在這裏她過得很快活。當然這次邪靈殺人的事情是很危險,但是讓她回去不是更加危險嗎?我之前傳給您的信息上說得清楚,那些宮裏來的嬤嬤有人被邪靈附體了!更不用說有人隱藏在暗處想要傷害瑪姬,在沒有找到這個人之前,瑪姬還要回去嗎?而且說到回去,讓她去哪裏?回家嗎?”譯元覺得自己開始語無倫次。
“瑪姬是蘭花王朝未來的王后,當然要回到蘭花王朝的宮廷。”
“就是宮廷里的人要害瑪姬,又怎麼能夠讓她主動送上門去?”
“宮廷里的事情我們目前不可以胡亂猜測,我也知道那艘船的沉沒是有人故意為之。只是如果要找出這個幕後之人,瑪姬就要回去蘭花。”
“瑪姬不回去的話,我們就沒有辦法找到幕後人了嗎?明知道有危險還要送瑪姬去,那我之前弄那麼多事情把她帶出來是為了什麼?有什麼意義?”
“你救了她,沒有讓她上船,現在她還活着,這就是意義。不要因為之後發生的事情而否定自己之前的努力。當時做的事情有意義不能說現在做事情是無價值的;而現在做的事情也不能否定之前的努力。”任何時候拉瑪都是平靜的,譯元永遠看不到師父着急發怒的樣子,即或是現在譯元有些頂撞她的樣子。
“當然瑪姬可以選擇一輩子隱居在這裏,過着安穩的生活,但是她的父母怎麼辦呢?要一生都承受着喪失愛女的痛苦而活着嗎?我們這樣做對卡希拉夫人公平嗎?尤其是之前她對你還非常關照,你忍心這樣對待她嗎?瑪姬只要一日沒有死,她這輩子都是蘭花王朝的王后,這是無可辯駁的事實。瑪姬出生在那樣的家族,她就有自己應該承擔的責任。你不能替她做主。”
譯元痛苦地扭着自己的雙手。這些道理其實不用師父親自開口來講,她就明白,甚至是從帶着瑪姬離開大船的那天起她就明白,只是她不想面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