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003
劍宗。
影月峰。
艷陽高照,此時正值午時放課之際,一行弟子們三三兩兩走出教習堂,說笑着往食府走去。
作為劍宗第二峰,影月峰食府的伙食那是遠近聞名的好,甚至周圍幾峰的弟子都常常在放課後溜過來打牙祭。
對於這些年輕弟子們來說,每日放課後的那一份香噴噴的靈齋就是促使他們早起聽課的最大動力。
可此時此刻,在人群末尾,卻有一大一小兩個身影正默默地朝着反方向走去,看樣子似乎是打算下山。
正巧這時候,一位玄衣師兄帶着剛入門的弟子路過,小弟子瞥見那兩道身影,不免有些好奇。
“師兄,食府不是在那頭么,那兩人怎麼往山下走?莫不是和接引師兄走散了吧?”
劍宗近日剛剛結束新一輪招生,小弟子見那兩人的年紀似乎都不怎麼大,下意識地將他們也當成了新人。
帶路的師兄聽到這話還真以為是哪個迷糊弟子跟丟了,下意識的回頭瞥了一眼,打算招呼兩人跟上。
可看清那兩人究竟是誰之後,他的臉色瞬間就冷了下去,鄙夷地說:“又來蹭課了啊。”
“啊?”
“不用管,那兩人是青山峰的。”玄衣少年不屑地說道。
“青山峰?”
小弟子皺着眉想了半息,終於從記憶角落裏扒拉出一點信息,“是位於劍冢旁邊的那一座峰嗎?”
“聽說距離劍冢越近,峰頭上的劍氣就越濃郁,青山峰上一定很適合修鍊吧!”小弟子有些艷羨地說道。
可惜前兩日各峰招新的時候,她好像並沒看到哪兒有青山峰的引路人。
莫不是厲害得比凌雲峰還難進?
小弟子正想得出神,旁邊的師兄卻嗤笑道:“嘁,厲害什麼啊,年年宗門大比包攬倒數第一。”
“別說教習院了,峰內連個正兒八經的帶教長老都沒有,只能死皮賴臉地四處蹭課。這種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易主的峰,誰進誰倒霉。”
“也不知道掌門和其他峰主們究竟是怎麼想的,竟然同意讓他們過來蹭課,真是晦氣。”
“易、易主?”小弟子聽懵了。
“可是我還聽說,青山峰上以前還出過一位年僅二十便結丹的前輩,應該不至於吧……”
“你說唐長老?要是放在一兩個月前,那位確實算個人物,現在嘛……呵呵,頂多算個廢物。”
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廢物”那兩個字跳出來的那一瞬間,坡下那兩人的身影似乎停頓了一下。
小弟子見狀有些心虛,連忙扯自家師兄的袖子,“算了師兄,別說了,會被人聽到的。我們還是快走吧……”
玄衣少年不屑地說道:“怕什麼,聽到就聽到唄。實話實說而已,廢物峰上廢物扎堆,劍氣再濃郁也沒用。”
“去年大比的時候,他們好幾個弟子連劍都不會拿,真是笑死個人了。你日後修鍊可不能像他們一樣,丟咱們影月峰的臉……”
坡上說話的聲音越來越遠,漸漸混入嘈雜的人群中,坡下的小小少年卻在漫長沉默中一點點地握緊了拳頭。
指甲慢慢嵌進肉里,隱隱滲出几絲血跡,可就在這個時候,身邊突然響起一道稚嫩的聲音。
“師兄?”
身旁的小豆丁不明所以地抬起頭,奶聲奶氣地問,“我們不回峰了么?阿阮肚子好餓。”
回峰。
小孩的話喚回了少年的理智,他鬆開拳頭,勉強扯出一個笑容,“回,馬上就回。”
他牽着小豆丁,若無其事地往山坡下走,“阿阮想吃什麼?師兄給你做。”
“師兄做什麼,阿阮就吃什麼。”
……
影月峰和青山峰之間的距離並不算近,對於普通修士而言,御劍也需一刻鐘,更何況是一個半大少年和一個小娃娃。
雲時帶着自家小師弟先是走了半個時辰的山路去到影月峰的雲港,而後又花了兩塊靈石租了只瘦骨嶙峋的老鶴。
等他們拖着疲憊身軀回到青山峰上,已經是一個半時辰以後的事情了。
“阿阮去院子裏玩吧,師兄先去做飯。”雲時一邊囑咐一邊伸手推門,可沒想到他剛把門推開,空氣中卻飄來一陣飯香。
不僅如此,院子裏不知何時多了幾個蒲團和長桌,旁邊還放着幾截不知道要用來做什麼的木頭。
原本空蕩的院子被各種他認識的、不認識的東西堆得滿滿當當。
雲時瞬間愣在當場。
與此同時,他的腦海中不受控制地響起了先前那個玄衣弟子說的話。
難道說青山峰……
真的易主了???
“回來了?”
就在雲時傻愣的時候,廚房裏忽然走出一道略顯陌生的身影。
她穿着一身素衣,黑髮束在腦後,原本明艷的長相染上了幾分病容,看起來有些憔悴,卻又莫名多了種獨特的嫻靜氣質。
正是明黛。
看着門口那兩個意料之中的、明顯營養不良的瘦小身影,她忍不住微微皺起了眉頭,但想到原主以前和這些小弟子都沒怎麼接觸過,最終也沒多說什麼。
沒錯,經過一上午的時間,明黛的腦海中也慢慢加載出了原身的全部記憶,但由於她常年外出不歸,關於這幾個小弟子的記憶都十分模糊。
好在他們對她估計更不熟悉,明黛倒是不用擔心穿幫什麼的。
“回來了就去洗手,準備開飯了。”她淡淡地說道,轉身又進了廚房,徒留兩個小師侄在門口傻眼。
最後還是小豆丁先回過神來,眼巴巴地望向雲時,有些不知所措,“……師兄?”
雲時此刻也很茫然。
先不提重傷卧床的那位小師叔怎麼突然醒過來了——她居然在給他們做飯?
傳說中那位脾氣不好、自私自利、刻薄自大到瞧不起任何人、甚至於他入峰幾年來都沒怎麼見過的那位小師叔竟然在給他們做飯?!
要不是身上新添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雲時差點以為這是一場夢。
可話又說回來……
她為什麼突然這麼做?
半大少年抿了抿乾裂的嘴唇,眼神中閃過一絲與年齡不符的晦暗。
他將小豆丁推開,“阿阮先去洗手。”
“那師兄呢?”
“我去給小師叔幫忙。”
小師叔?
小豆丁不太明白這個詞是什麼意思,但還是乖乖應了聲好,聽話地去旁邊洗手去了。
雲時暗自提了口氣,抿緊唇,硬着頭皮走進了廚房,“小師叔——”
他話還沒說完,一股灼熱的白霧忽然撲面而來,雲時心中猛地一沉,躲避已經來不及了,只能下意識地閉上眼睛。
然而意想中的滾燙卻遲遲沒有到來。
反倒是聽見一道女聲問他——
“你怎麼過來了?手洗乾淨了?你小師弟呢?”
雲時聞言有些意外地睜開眼,卻正巧看見一道薄薄的靈力屏障在自己眼前慢慢消散。
而他旁邊幾步遠的地方則是單手拎着大鍋蓋的明黛。
縷縷熱氣從大鐵鍋中升起,帶着撲鼻的香氣,鍋中則架着一個蒸籠屜子,屜子裏放了好幾盤誘人的菜肴。
很明顯,這些菜應該是早就做好了的。
難不成,小師叔一直在等他們回來?
雲時下意識地抬頭去看明黛,想瞧清楚她的目的,後者的注意力卻在鍋里,“既然你來了,就幫我把這幾個菜都先端出去——你怎麼沒洗手?”
雲時愣了一下,隨即臉色爆紅。
他光顧着小師叔的異常,急急忙忙地支開小豆丁追進來,都忘了這一茬。
“我現在去洗。”
雲時說著就要往外跑,明黛卻將他一把拉住,“跑什麼,廚房裏有水,直接在這兒洗吧。”
她不由分說地將雲時拉到一邊,後者下意識地想躲,可兩人之間的年齡和修為差距擺在那,他完全掙不脫。
說到底,雲時就算心智再怎麼成熟,實際也只是個十一二歲的小孩。
於是他就只能眼睜睜地看着明黛拽着他的手腕,將他的手放進了溫熱的水盆里。
那一瞬間,雲時覺得很難堪。
他的手又黑又丑,佈滿了勞作留下的溝壑,各個關節處的骨頭凸得高高的,指節卻又短又粗,完全不像是一雙適合拿劍的手。
最重要的是,他右手的手腕曾經斷過,哪怕師父早已請了醫仙將他的右手接好,他也不可能像其他人一樣揮劍自如。
像小師叔這樣的天才,肯定一眼就能看得出來吧。
她那麼優秀那麼驕傲,沒準兒還會怒斥他學劍就是痴心妄想、丟青山峰的臉。
就像其他峰的那些師兄師姐一樣。
……
雲時沉默地低下了頭。
下一秒鐘,一雙纖細素凈的手握住了他黑乎乎的小手,將他因緊張而無意識握拳的手指一根根打開。
她說:“好好洗,手心手背指甲縫都要搓乾淨,不然容易生病。”
不,不是嘲諷?
雲時下意識地轉頭去看她,卻因為身高不夠,只能瞧見她的下頜線。
與此同時,他的耳邊還響起了一首莫名其妙的兒歌,“掌心掌心搓一搓,掌心手背搓一搓,手指交叉擦擦擦……”
“慢慢洗,不着急,洗完以後記得把手擦乾淨,我先把飯菜端出去了。”愣神之際,明黛已經鬆開了手。
雲時整個人的腦子一片空白,沒有第一時間接話,直到明黛人都已經跨出門了,他才後知後覺地應了一聲“好”。
也不知道對方有沒有聽到。
又是給他們做飯,又是溫柔地督促他洗手,這位傳說中的小師叔究竟是怎麼回事?大病一場以後吃錯了葯?
這讓雲時很惶恐。
他從來不相信世界上有無緣無故的好意。
十二歲的小少年按照明黛的囑咐,認真洗好手,繃著小臉,心事重重地走出了廚房。
院子裏,小豆丁阿阮已經在桌子面前坐下了。想來應該是小師叔把他抱上去的。
也不知道她究竟用了什麼辦法,先前還怕生的小豆丁,這會兒卻活潑了許多,瞧見他出來,還興奮地踢了踢小短腿。
“師兄,快過來,有好多好吃的!”
“……”
這個不長心的。
雲時腹誹着,卻不敢當著明黛的面說什麼,只能老實坐下用飯。
飯菜很豐盛,甚至算得上他這一個月以來吃過的最豐盛的一餐,但云時卻吃得心不在焉。
沒過多久,明黛開始問話。
“下午你們打算做什麼?”
“去靈藥圃里拔草。”他老實回答道。
宗門裏有許多雜事會被當作任務發佈出來,雖然報酬不多,但很合適他們這種年紀小修為低的弟子去做。
明黛:“明天呢?”
雲時握緊了筷子,兩三秒后才若無其事地說:“……去影月峰聽課。”
明黛點點頭,若有所思。
隔了半晌又問:“課程內容主要是什麼?”
這下雲時更沉默了。
一雙筷子在碗裏戳了又戳,卻根本沒心思吃,過了好半天,他才悶聲回答道:“基礎劍招。”
明黛挑眉。
根據原主的記憶,雲時這孩子應該是已經入門了三四年才對,每天的課程竟然還停留在入門階段?
她想了想,屈起指節敲擊桌面,“既然這樣的話,從明日起,你們不用再去別的峰上課了。”
雲時心裏猛地一咯噔,差點沒拿住碗筷,隨後便控制不住地難過。
果然。
他就知道,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好意。
就像他被村裡祭獻給河神的前一天,父母也做了好大一桌菜,哄他開心,給他鉤織一個美夢,要不是正巧遇到了迷路的師父,他估計早就變成了河裏的一灘爛泥。
今天或許也一樣。
美味的食物、異常的親近。
第一步是要求他們退課,下一步或許就是逐出山門,不,甚至還有可能被賣作葯人爐鼎。
可惜這一次,師父出了遠門,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再也沒有人會救他——
“從今往後,我親自教你們。”
“啪”的一聲,小少年的碗筷終究還是掉在了地上,但他整個人像是被雷劈了似的,根本顧不上去撿。
他剛才聽見了什麼?
傳說中的那位小師叔——
要親自教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