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詩人與魔鬼
驢腿一蹄子踹上了李清額頭的小玉人,把他的靈魂踢到了愛情海畔蔚藍的天空下。
當李清睜開眼時,一座巨大山岩呈現在他的面前。
山岩上是一座大理石神殿,潔白的多利亞柱尚未被時光侵蝕,如大地中擎起的巨手般撐起殿頂。
菲狄亞斯雕刻的三位女神輕躺在山牆之上,她們身着長裙、體態輕盈,岩石外衣被大師雕刻的如絲綢一般,輕覆在身體上,映襯出她們窈窕的身姿。
金色的雅典娜手持盾牌與長矛,屹立在三角楣的中央,於陽光中熠熠生輝,彷彿在保佑着這座偉大的城市。
山岩下是一座岩石劇場,半環形的層層座位自山岩中被敲打而出,將圓形的舞台包圍在中央。
公民捐獻的太陽神像矗立在劇場旁,他身着長袍,手持精緻的豎琴,當人們走近時,似乎可以聽到高貴典雅的音樂如泉水般流淌。
褐色的狄俄尼索斯手抱酒壺與弗里幾亞笛,盤坐在劇場前方,他的臉上顯露出玩世不恭的笑容,彷彿在嘲笑這座自以為是的城邦。
劇場內坐滿了觀眾,他們一排排坐在石頭椅子上,肩並肩擠在一起,正扒拉着其他人的身體,好奇地看着舞台上的詩人。
詩人的打扮對這個時代的人而言頗有些陌生,他穿着一件黑色棉布外衣,內襯着潔白整潔的白色布衫。一顆鑲嵌着亮麗紅寶石的釘扭將布巾扣在一起,在脖前打上了一個漂亮的領結。
只聽詩人慷慨激昂,情緒激動地陳詞:
“諸位高貴理性之人、崇高的公民、古代的天才,小人有幸,蒙主福恩,得以卑微污穢之軀來此靜穆高潔之地,有一謙卑之請,還請各位細細將我來聽。
諸位身後,千年已過,永恆之城毀於掠寇,文明之世亡於戰火,公正廉潔相替隕落。
愚昧如冬日之冰爬上人類的脊索,智慧如夏日之風飛離吾等的胸廓。
神聖的牧師傳經佈道,撒旦卻在他的信箋中築巢;高貴的國王蒙福受膏,毒蛇卻在他的劍柄上纏繞;虔誠的鄉民日夜祈禱,蝗蟲卻在他的田野內舞蹈;博識的學者鑽研操勞,愚昧卻在他的頭腦里歡笑。
我孤身將此地來到,還望能求得絲毫啟蒙之道,以此拯救我的鄉親與同僚。”
聽着詩人的話,劇場上的人群炸開了鍋。
身着麻衣的碼頭工用黑漆漆的手抓住同伴的衣服,指着詩人沖同伴不明就裏地大聲嚷嚷;
穿着袍子的貴族嫌惡式地看了詩人一眼,帶着隨從轉身離去,好像在嫌棄詩人浪費自己的時間;
衣不蔽體的流浪漢躲避着人群蹣跚地走着,根本不知道也不在意詩人說了些什麼;
光着腳的小孩悄聲無息地在沸騰的人群間穿梭,用自己的小手從人們的口袋裏掏出幾粒碎銀。
幾顆石子從人群中飛出,砸在詩人的臉上。
詩人待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一個藏在黑袍中的身影不知何時出現在李清身旁,搖着頭說道:
“詩人將幻想之地來到,卻不知黑夜之前未必有光明閃耀;縱使真有光明閃耀,詩人也需知道,那個時代的人們之所以頌讚天才的星光,是因為他們本身愚昧而無聊。
與其求助於千年前的古老,詩人不如求助於我——他真正的好友。
我好歹還能為他求得幾份返老還童的靈藥,帶着他去找鄉間的女孩們,好好體悟生命的奧妙。”
他的聲音既如同黃鸝鳴叫般清麗,
又如同鋸子鋸木般沙啞;既像聖女的歌唱一樣使人沉迷,又像貓爪子抓黑板一樣令人無比焦躁。
李清轉過頭去,發現他的身軀幾乎完全隱藏在袍子裏。
一張英俊瀟洒的年輕西方面孔從兜帽里的黑暗中浮現,饒有興緻地看着李清。
兩條幹瘦的黑色驢腿從長袍底下探出來,與兜帽下的人類面容非常不相稱。
李清回想起牧採薇說的話:“......魂書,它們是歷史上偉大作品的映射,能夠賜予我們各種施放魂術的能力。”
近代詩人與古代雅典、慷慨的自白、啟蒙對古典的回望、披黑袍長驢腿的魔鬼、返老還童的靈藥......無數的細節走過李清的腦海,在他的心中拼湊出一部作品的名字。
“梅菲斯特?”
他試探性的向身邊的魔鬼問道。
“哦!我的主人!”魔鬼誇張地長大嘴巴,摘下兜帽,右腳微微後退點地,向李清深深鞠了一躬。
“您的智慧是如此令人驚嘆,您的眼光是如此明察秋毫,哪怕是天上的老傢伙也不過如此。
在下正是梅菲斯特,您最忠誠的僕人。”
聽從您的召喚,我有幸來到您的身邊,得到服侍您的機會。
您的一切願望我都會滿足,您的一切欲求我都會幫您實現,只要是您想要的——即使是伊甸園的禁果——我也會幫您取得。”
李清聽着梅菲斯特的獨白,內心閃過魔鬼們唱着歌將浮士德埋入墳墓的場景,輕聲反問道:“而代價則是我的靈魂?”
“斷無此事!我對您的幫助完全是無償的,”魔鬼有些着急地說道,“我們是最可愛的否定精靈、智慧的使徒、人類的啟蒙者,怎會做哪種欺騙他人、收割靈魂的事——這種事就連地獄底下那幾條肚子趴地、吃硫磺的大蟲都不願意做,更何況像我這種擁有兩條完美雙腿的物種呢?”
為了使自己的陳詞更有說服力,他拉起自己的袍子,將那雙黝黑乾瘦、彷彿燒過的樹枝一般的驢腿展現給李清。
正在驢腿上努力向上攀爬的土色蜈蚣和黑色小蛇也停下了它們的動作,盤起身子將腦袋轉向李清的方向,彷彿是在證實魔鬼的話。
李清咽了咽口水,慶幸自己早上只吃了一碗腸粉,否則非得當場吐出來不可。
見李清臉色有些發黑,梅菲斯特愉悅地補充:“大人,世人皆言‘耳聽為虛,眼見為實’,詩人再多華麗的辭藻也抵不過工人打鐵時的一次錘擊更有力量,風流才子再多花言巧語的吹捧也不如老實人愛的供養更有誠意。就讓我以一份真誠的見面禮來自證清白吧。”
四條藤蔓忽然破開堅硬的泥土,從兩人站立之處升騰而起,驟然捆住了李清的四肢。
墨綠色的藤蔓上生長着翠綠色的枝葉,其間還點綴着金色的五瓣小花,看起來充滿生機。
兩隻蝴蝶從遠方飛翔而來,輕輕停靠在小花上,愜意地吸吮花蜜。
李清試着掙脫藤蔓,發現不論自己怎麼掙扎,美麗的藤蔓都如鋼筋一般將他牢牢鎖在原地,不會動彈分毫。
就連停着的兩隻小蝴蝶也感受不到任何振動,仍然自顧自地輕扇着翅膀。
魔鬼從袍子裏變出一個金色琉璃小琴,不息的流水穿梭着構成琴弦。
一隻蜈蚣啪得彈在琴弦上,彈奏出嘶啞的奏鳴曲。
他笑着向李清走進,邊彈着琴邊吟誦道:
“天上的老頭總是仁慈,他把天光的恩澤賜予世界的小神,人們將其稱為理性;天上的老頭又總是苛刻,他若不將這恩澤賜予,人類或許還能生活地好些。
人在世間所有生靈中最為崇高,但難免還是沾染太多泥土的氣息。理性的天光照進他們的腦子,幾經折射就進了青樓里,再折射幾番就掉進我住的地方。
老頭子希望人類虔誠向上,純粹是白費功夫,徒然讓我們看他笑話。他以為這恩澤能讓人類通上天國,誰知道這恩澤卻讓人類走往戰場——而戰場正是地獄的大門。
我就打算省去這些無聊的功夫,不讓人類自我求索。”
魔鬼將一根手指點上李清的左眼。
“我施予人類記憶,讓人類得以看見過去的痕迹。”
魔鬼將另一根手指點上李清的右眼。
“我舍予人類預言,讓人類得以窺見未來的幻象。”
魔鬼將兩根手指一齊放上了李清的額頭。
“我賜予人類真知,讓人類得以了解現世的真相。”
魔鬼又將手掌放在李清的頭頂。
“我給予人類限制,讓受福者只知曉靈魂的軌跡,而不知萬事萬物的真理;讓地上的生靈得享榮華,而未至於僭越。”
魔鬼後退一步,滿意地看着被捆在原地的李清。
他輕輕接過停在藤蔓上的蝴蝶,向李清微笑着招了招手,又輕鞠一躬。
“那麼,我們暫時別過,主人。”
黑色的像素又一次漫上李清的眼睛。
他在離開書中世界前,聽到了魔鬼最後的話語。
“我對您的一切服務皆為無償,除非您走上我的大道,自願將魂靈給予。”
......
視野恢復時,李清已經回到了空曠的房間內。
一切還保持着李清靈魂進入書中世界之前的模樣。
歐陽誓和牧採薇剛剛對視完畢,灰色蜘蛛依然擺着腿趴在書堆旁,可樂依然在瓶子裏噴吐氣泡。
唯一有變化的是倒數第一本書,他的封面不再潔白如玉,一對男女被繪製其上。
男人身穿黑袍,帶着黑色小帽,手拿書本步伐輕鬆地走在城間小道上。
女孩身穿白裙,編着亞麻色長發,雙手交叉在身前矜持地走在男人身邊。
他們或許就是年輕的浮士德博士和格蕾辛了。
在兩人的畫像下,寫着一行書名——《浮士德》。
而在書中,那部著名的詩體劇也被一行行地寫了下來。
李清輕輕撫摸着封面上的二人,有些難以相信自己就這樣走入了一個神秘的世界。
灰色蜘蛛感受到他感慨的情緒,它把自己的身體收的圓滾滾的,輕輕爬了過來,伸出一支蜘蛛腿碰了碰李清的手指。
背上的霧氣凝結成“微笑握手”的表情包,示意“咱們以後可就是一伙人啦”。
小蜘蛛的模樣頗為可愛,配上霧氣變化成的表情包,給人一種元氣女孩的幻覺。
李清和蜘蛛勾了勾手指,心想光頭警察肯定是一個網聊大師,心情一下子輕鬆了不少。
他閉上右眼,用左眼看向蜘蛛,《浮士德》在他手中散發出微弱的光芒。
他在蜘蛛的身後發現了一條長長的灰色痕迹。
這條痕迹穿過整張長桌,沿着警察的衣服飄到光禿禿的頭頂上,又順着腦後的脊髓飄回了光頭警察的腦子裏。
李清閉上左眼,用右眼看向蜘蛛。
他看到一隻虛幻的蜘蛛趴在歐陽誓的手旁,霧氣向自己作出“好奇”的表情。
李清閉上雙眼,他蜷縮着的靈魂緩緩睜開了眼睛。
他看到一根斷斷續續的黑線從蜘蛛的背後連向歐陽誓的手掌,在那裏躺着一本旁人難以察覺的小書。
他睜開眼,發現蜘蛛已經趴在了歐陽誓的手上,“好奇表情”霧氣正閃着大眼睛望着自己。
“這是《浮士德》給予你的魂術?”
歐陽誓又打開一罐可樂,往自己的嘴裏灌了兩口,向李清問道。
“是的,”李清點點頭,“現在,我的左眼可以看見靈魂過去的軌跡,右眼可以看見靈魂未來的可能模樣,靈魂的眼睛可以看見...旁人不容易注意到的細節。”
“啊?這麼樸實無華?”
光頭警察轉了轉手中的可樂罐,有些失望,“我還以為按照書中情節,魔鬼得帶着你去女巫那拿春天的葯。我還想着到時候向你借點魔葯,一起去橋下小巷的溫暖鄉里大展雄風、重回青春呢。”
“這能力不好嗎?”李清有些疑惑地問。
歐陽誓無聊地擺了擺手,“這很強——至少SSR,但是對下窯子沒有什麼幫助——除非你打算神交嘍。”
“你可別聊這個了,”牧採薇面色冷淡地打斷了光頭的黃色廢料,看着李清說,“你的左眼可以看到多久的過去。”
李清老老實實地回答:“沒試過,不清楚。”
“沒試過的話,現在去試一試怎麼樣?”
學姐將《浮士德》塞進李清的手裏,沖他開心地挑挑眉。
“我們叫上外面那兩個傢伙,一起去我跟丟竊魂師的地方看一看,說不準今天就能把你的靈魂找回來。”
說著,她拉起李清就往門外走去。
隨着房門閉合,兩人的身影消失在門外。
…
房間外傳來一陣呼朋引伴的聲音。
歐陽誓摸着光頭坐在位子上,笑着說了聲:“衝動的年輕人。”
接着他摸出自己的手機,打上了一個自己頗為熟悉的號碼。
“喂?”電話另一端傳來低沉的女聲。
“老婆早上好。”歐陽誓的聲音充滿了油膩和諂媚,嘴角的肉堆成了層層疊疊的模樣。
“我們已經離婚了。”
“哦,哦,好的,好的,我知道,我只是想說你的占卜非常準確。我來到廣城市才兩年,就把四本書中的兩本送出去了,可能再過不久我就能回來了吧。”
電話另一段沉默了一會,問:“今天送出去的是哪一本?”
“一個大二的小夥子被《浮士德》選上了。”
“被梅菲斯特選上了?呵,自從十九世紀后,梅菲斯特可很少輸掉和上帝的賭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