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直視的美5
“明明是瞎子,怎麼能畫出那種東西?”
“噓,就因為是瞎子所以才能畫出那種可怕內容吧?你沒聽過一些說法嗎?這些天生的殘缺都是因為受到上天的詛咒,我有跟那孩子接觸過,陰沉得很,不說話也不愛搭理人,面相看着就是那種克雙親的,所以老遲才會死得那麼詭異吧?”
“我倒是也有聽說他們兩夫妻是女主外、男主內,因為照顧這樣的小孩很辛苦,老遲經常對小孩發牢騷,擺臉色,之前他家的保姆也提過,他總是對孩子吼來吼去,這孩子該不會是記恨他,所以才畫出這種畫詛咒他的吧?你們也知道,小孩的第六感總是比較靈的嘛。”
“噫,你們怎麼越說越恐怖了?這殯儀館外面天還沒亮,遲哥也還在停靈,說這種話題我怪瘮得慌的,哪有那麼多神神鬼鬼的東西,遲哥這是自己三九天去冬泳出的問題,怎麼還能怪到小孩頭上呢?”
“但誰會凌晨三點多出門游泳啊?你不覺得很邪門啊?更邪門的是,這幅畫聽說是三哥死的幾天前就畫出來了,他跟這孩子感情本來就不好,平常接觸得就少,你猜這孩子先天性失明是怎麼把三哥的死相畫得那麼清楚的?”
“……行了,李慈帶着孩子來了,不管你們有什麼話別當著未亡人跟孩子的面說。”
“大姐,你這話就說得不對了,老三家裏這孩子就是有問題,咱們也不能眼睜睜看着有危險也不提醒老三媳婦啊,萬一哪天老三媳婦又哪裏得罪了那孩子,或者是你我,到時候這怪物再來給咱們一人送一幅畫,咱們還活不活了?”
……
“遲陌,可不可以告訴媽媽,這幅畫你到底是怎麼畫出來的?”
“……我看到的。”
“什麼?”
“在夢裏,我看到了爸爸。”
“好吧,你不願意告訴媽媽就算了,總之以後,你不許再畫畫了,答應媽媽,好嗎?”
“……”
“就算要畫,也不要再畫人像了,或者,也不要夢到我、不要夢到其他的任何人……最近人工智能的技術被應用到基因篩查和社會群體心理犯罪面上了,你這個月的心理評估指標還是沒有好轉,如果還想和媽媽住在一起的話,以後就不要再走出這個閣樓了,有紀伯倫陪着你,它會教你學習、認字,也會陪你畫畫、彈琴,什麼時候你的心理評估正常了,我再帶你出門,你可以做到嗎?”
“……嗯。”
-
咕嚕嚕嚕。
昏暗的夢境片段褪色得更為厲害,到後來就被不知哪裏漏出的水痕浸泡,置身這些畫面中、卻找不到自己的遲陌感覺到從腳下冒出、又逐漸將自己淹沒的水,聽見自己呼出時的水泡滾到無盡水面上空。
他置身於不見底的深淵中,不知該往哪個方向撲騰四肢才能擺脫這些水,筋疲力盡地折騰了好久之後——
遲陌從夢中驚醒。
氤氳的潮濕呼吸在耳邊響起,他動了動腦袋,在感覺到另一道陌生溫度前,先聞見對方身上濃郁的牛奶甜香味。
……眠是又洗了個澡嗎?
“醒了?現在才凌晨兩點。”喝完那辛辣甘甜的薑湯,確定自己不太喜歡這刺鼻味道的怪物懷疑自己被這個冷淡的小瞎子坑了,故而越發收緊抱着對方腰身的力道,如今滿意地將人整醒,卻故作疑惑地問,“是因為反正也看不見,平時就能補覺,所以晚上才睡這麼少嗎?”
“……”
感覺到呼吸逐漸費勁,遲陌想自己大概能明白剛才在夢裏差點被淹死的感覺是怎麼來的了。
他面無表情地回答,“是被你勒醒了,你走錯了地方,這張是我的床。”
“沒走錯啊……”眠將下巴壓進他的肩窩裏,潮熱悠長的呼吸落在遲陌的脖頸附近,明明也是在黑暗中,那雙無人得見的妖異眼眸睜開,似能透過青年蒼白肌膚看見底下怦怦跳的動脈形狀,極為入神地盯着對方,同時不緊不慢說出下半句:“我怕黑,不能一個人睡覺。”
“……”
約莫是從未聽過來自另一人的示弱與撒嬌,遲陌罕見地不知該擺出什麼樣的反應,因為紀伯倫給他念的書本內容里沒有提到該如何應對來自一個相同年紀的同性撒嬌。
難得沒聽見這張嘴裏說出固執的拒絕或是奇怪的理論,慣在他這裏落於奇怪下風的怪物忽然心情就好了起來,連帶着遺忘了睡前剛被遲陌又一次拒絕為自己畫像的事情。
他語氣溫柔不已,這次是真正的好心情,“正好我睡不着,你也在失眠,不如我們來講點睡前故事助眠吧?”
“我沒有失眠。”
“唔,你先來講,事先聲明,我喜歡聽童話故事哦。”
-
陰雨連綿的城市裏。
南方遺迹生物研究所悄無聲息改換門庭,被一支秘密部隊接管,而作為研究所里唯一理智僅存的人類,李慈自從與武裝部隊求助至今,就一直被留在研究所里,配合關於那個從研究所里逃離怪物的相關調查。
如今她坐在所長的辦公室里,這裏被改裝成了臨時的聞訊間,名為“聯邦特別事件調查組”的成員進駐此地,在她面前有一男一女兩位調查員,正在翻之前她看過的關於眠的記錄資料。
“根據前線部隊最新傳回來的消息,他的能力變得更恐怖了,現在即便不與他直接接觸,也有可能被他感染過的人員影響理智,而且被他感染的人類目前臨床上沒有任何挽救辦法——”
“所有人工智能操作的武器也同樣沒有辦法面對他,甚至還有一些士兵在聽說了他的事迹后,明明處在千里之外,也因為對他能力的過度恐懼、出現了被感染的癥狀……”
“李主任,這是一座擁有兩千萬人口的大城市,在啟動最壞計劃之前,請問您能有關於限制這個怪物或者殺死這個怪物的思路提供嗎?”
在聽說了武裝部隊在傍晚的那場燦烈行動之後,李慈好像驟然老了十幾歲,如今眼眸里冷靜不再、而是深深的疲倦與絕望。
聽見調查員說的話,她捧着熱茶玻璃杯的指尖略微動了動,在面前那堆積如山的資料上怔怔掃過,嘴裏喃喃着什麼,直到又一次被提醒,才恍然如夢中驚醒,隨後眼中出現深深的恐懼。
她能保持清醒的時間不多了。
因為她能感覺到……自己在走神的時候,眼前出現的那道旖麗身影越來越清楚,再這樣下去,她會像所有研究所里的同事們一樣,失去理智,變得瘋狂,甚至連身體都異變得脫離人類正常範疇。
她嘴唇哆嗦了好幾秒,聲音沙啞地應道,“當初在雲水遺迹里,我們是從一個材質特殊、能封閉任何射線窺探的黑色石棺里發現他的。”
“那個石棺紋路奇特,刻滿了銘文,我的同事們僅破譯了其中一部分,他們欣喜若狂地判斷,被封印在石棺里的不論是什麼存在,既然能夠從大巫時期一直存續到現在,不論是死是活,都擁有極高的科研價值,而他們篤定封印其中的大概率是活物,因為那封印的銘文至今還發著光在運轉……”
說到這裏,李慈已經連後悔的情緒都生不出了,她近乎麻木地回憶着當時同事們的爭論,“如果這裏面是活物,朋友們,能擁有如此綿長的壽命,對它的研究將能夠幫助我們在基因生命學、人工智能的生命學方面取得重大突破,你們難道不想又一次名垂青史嗎?別忘了,十五年前我們引發的科技改革,如今已經讓聯邦變成何等強大的存在。”
“但那石棺旁邊的墓碑卻充滿詛咒之語,以我對古籍文獻的查閱來判斷,被封印的東西是十分恐怖的存在,不管是銘文還是墓碑都在提醒我們,絕不能放出裏面的魔鬼。”
……
關於科學、真理的熱烈探討猶在耳畔。
李慈閉了閉眼睛,重又睜開,神情淡淡地說道,“以目前所知的信息來看,唯有雲水遺迹當初封印他的石棺能夠擁有隔絕他窺探的能力,那石棺就在研究院的文物庫里,不過我的權限開啟不了。”
“感謝您的配合,請不用擔心權限問題,我們這就去取出相關物品。”
聽見他們鬆了一口氣的狀態,李慈出神地想:這罪孽會就此停在這裏嗎?
-
“為什麼停在這裏?”
閣樓里。
在窗戶邊雨打風吹的背景下,剛說完一個《美人魚》故事的遲陌得到了聽眾不滿的反饋,為了表示自己的喜好,眠示範地給青年講了個自己喜歡的故事版本。
他說的是《漁夫與魔鬼》。
“傳說老漁夫撿到了一枚印有所羅門王封印的銅瓶,揭開瓶蓋后,瓶子裏竟鑽出了一隻巨大的魔鬼。
魔鬼想,我在海底住了一百年時,如果有人能把我救出來,我保他終身榮華富貴。可惜這一百年無人救他。又過了一百年,他想:誰能救出我,我就給他打開地下寶藏之門。結果還是沒人救他。
又過了四百年,他想:誰能救出我,我給他辦三件大事,可仍然無人問津。最後他想,誰要在這個時候把我救出來,我就殺死他,死法任其挑選。而漁翁恰在這時救了他,所以這漁翁註定要被他殺死。”*
眠的睡前故事就在這裏戛然而止。
記性不錯的遲陌想了想,“後來漁夫不是故意激怒魔鬼,把它騙回了瓶子裏,重新封印了它嗎?”
彼時怪物樂此不疲地玩着自己的頭髮,確切來說,是將自己的長發纏繞上遲陌的指尖,看着他五指猶如落入盤絲洞裏,纖細指尖、素白手腕都被捆.綁纏繞,無法掙脫——
而他在這提問里,笑意盎然地湊到青年耳邊,低聲道:
“傻孩子。”
“魔鬼狡詐而強大,怎麼可能會被一個簡單的瓶子再度封印呢?這個故事就是停在這裏的,後面的續寫都不過是人類自大狂妄的編撰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