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崖底(一)

第四十七章 崖底(一)

“天涼了,嗯?你不冷嗎?”消瘦的人裹緊襤褸的衣袍,那身衣袍也消瘦起來。

“有、有點......”陳川回答道。

“那就烤烤火吧,把那木柴遞給我,嗯,就是它們。”覯閔接過木頭,嫻熟地生起火。

“我碰到一件很亂很煩的事,我想從你這要些意見。”陳川看着覯閔說。

說書人頭也不抬,只低頭道:“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要來問我啊?”覯閔抬頭,對陳川笑着說,“我一個悲催的病人,遲早爛在這裏,我能有什麼好點子?”

陳川說:“可你是唯一一個我能告訴的人。”

“告訴什麼?”

“我的二妹......”

“停,”覯閔舉手示意,打斷陳川的訴苦,“停......我只有理解,我只有尊重,但不能有半分的憐憫或者憤怒。你是個好孩子,跟我見過的所有孩子都一樣......讓你失望了,我很慚愧,抱歉......”

“真的嗎?我不能說,你也不能聽嗎?”陳川着急地問道。

“不能,真的不能,只能我說,只能你聽,希望原諒......唉,都是這翳病害的。”覯閔搖搖頭。

陳川喉頭動了動,他想說為什麼,卻一下子不知道要質問誰。

為什麼患了翳病就要心情平靜,為什麼母親會同意,為什麼要加租加息,為什麼父親再也沒回來,為什麼二妹要嫁去給陸家?!

“可是,為什麼呢?”

“還有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會這樣子?”陳川最後說。

“不知道。”

“什麼不知道?”陳川着急問。

“抱歉,我真的不知道。”

這是陳川第一次被無奈擊垮,眼睛和鼻子有一種很辛酸的感覺。他看向篝火旁的覯閔,火焰閃閃,覯閔也在看着他,兩個人眼裏都充滿無奈。

夜晚最容易令人發愁,因為你舉目四周,只能看到沉默,沒有任何的回應,只有黑暗,那星星月亮也開始緘默。破廟裏一片寂靜。

陳川很失望,但他不想就這麼走了,他不怕黑,他怕迷茫和懷疑,前者使他痛苦,後者使他分裂。

陳川感到心裏有什麼在搖晃,那一種破碎感搖擺不定。一些他堅信的東西正在瓦解,但是他不知道那是什麼。

風吹竹林沙沙響,夜蟲鳴叫讓夜更靜。

陳川最後還是站起來,覯閔又說了一些安慰他的話,但是有什麼用呢?陳川這時有些不滿,頭也不回地向廟門走去。

坍塌殘破的門口前有幾個戎裝的身影,其中一個矮壯的大漢大喊:

“走啦,就差最後一步了!”

一聲掙扎的吼叫,路守功站在廟門外,朝遠方大聲說道:

“嘿!我們在這!干他娘的,走快點,我們還得走快點!”

四個人拖着四具屍體,黑夜瞬間變為白天,還有一具屍體,躺在陳川面前。陳川上前,彎腰攥緊繩索,也開始緩慢向遠處挪步。

“哼,這次我們打了勝仗回來了!十個人對抗數百的賤民!讓他們造反去吧,哈哈,老子通通殺光!”路守功愈發興奮,不斷自言自語,“姐,阿姐啊,我能回來了!我要把自己失去的軍銜和功勛都拿回來,哈哈,我又回來了!”

陳川感到每一次邁步都很艱難,可一點都不累,不知怎的,只是腳步都走得很慢,很遲鈍。

“啊......”老溫頭力竭地跪在地上,他身體僵直,抓着那熄滅的煙斗,全身都在顫抖。

其他人趕緊把他扶起,磕磕碰碰地走向軍營。

在這裏,烈日灼心。陳川重新進入了行伍,忘記了老溫頭,忘記了路守功,忘記了狼和同袍們的屍體,忘記了那晚上龍的出現。他頂着烈日,舉石鎖,扛木頭,摔跤,操練,他被選為了斥候,那身甲胄反而更加貼切着他,他也更加適應了這套甲胄。

潛伏,殺人,刺探,殺人,埋伏,殺人......

鼓聲又一次響起,軍營奔跑起一塊又一塊方陣,刀槍棍棒都在揮動,塵土蒙蔽了圍牆、拒馬和太陽,陳川在方陣中看到陳寬,同鄉即將要變成同袍。

一萬個人在奔跑,踏出整齊劃一的行軍聲,黑甲齊刷刷反射陽光,就像龍的鱗片,堅不可摧。

可塵煙一散,陳川只孤零零站着,他抬頭,看到高大的圍牆和朱紅的院門,兩盞燈籠通紅掛在門口,身後突然傳來嗩吶和笛子聲,他轉頭,一支娶親的隊伍迎面走過來。

這是陸家的轎子,這是陸家的院子,這是陸家的燈籠,這是陸家的新娘,啊,陳川看着人們都興高采烈的,彷彿慶祝的已經不是姻親本身,而是這姻親代表的東西。

朱門吱呀打開,門很大,很寬,轎子晃一下就進去了,人們都涌到院子裏,陳川跟在最後面,這時響起很高昂的嗩吶聲。

那個轎子是世界上最精美的轎子,有一圈紅色的絲綢布罩着,那些流蘇像水一樣擺動。足足有十六個人在抬着這木轎。

這裏的亭台樓閣是陳川想都不敢想的啊,濃縮的山水,斂聚了無數金銀和血汗,眾人走過這奢華的院落,擁簇着轎子,一步一高呼地走進正房大堂。

大堂上,燃滿紅色蠟燭,掛着的銀鏡銅鏡肆意反照,燈光熠熠下,用紅線串起九十九枚圓玉環,橫掛大堂上方。

紅毯一直鋪到香火台前,今天,一對新人就要在此成婚。

周圍不知何時換成了老鼠模樣的人。這些人形的碩鼠,穿着人的衣服,衣袍昂貴華麗,可他們體毛漆黑,一刻不停地用尖鼻嗅着空氣。

幾隻稍微年長的老鼠上前,揭開轎子的帷幕,二妹從轎子走出。

陳川感到親切又陌生。此時的二妹衣着華麗,髻鬢繁華,玉墜玉佩金釵金鐲,在身上不計其數,裙擺飄飄,她要走到這香火台前,從此嫁入富賈一方的陸家。

嗩吶聲變得嗚咽低沉,老鼠們都開始撮起嘴,發出“吱吱”的叫聲。

整個大堂充斥詭異之感。陳川頭皮發麻,那一種辛酸的感覺終於爆發出來,眼淚浸滿衣袍鎧甲,他不知所措地站在角落中,沒有人注意他。

一隻老鼠搭着三弟的肩,鬼鬼祟祟說著什麼話,也許他是陸家的其他公子。

伯母跟母親站在一旁,她對母親耳語一番,母親難得地笑了笑。

可二妹還是面無表情。

陳川摸到了腰間的絳刀。

一隻老鼠攙扶着另一隻羸弱的老鼠,那隻病老鼠更加醜陋,叫得卻最大聲。

司儀上前,他也是一隻老鼠,嘰嘰地怪叫,隨後示意病老鼠和二妹面對面站着,準備拜堂成親。

陳川低下頭,腦子就要轟然炸裂,他把手搭在刀柄,抓緊,抓緊,抓緊,手上青筋暴顯。

他已不再是那個懦弱的、膽怯的少年,他深吸一口氣——————

噠,刀鋒亮出。

紅光湧現。

所有人都不見了,只有血紅的天空血紅的土地,血紅的太陽血紅的自己,所有一切都被紅光照耀,這裏一望無際,平原上雲團聚集,匯成一隻眼睛。

血日居於眸子正中,陳川抬頭注視眼睛,遠處響起龍鳴。

龍在雲眸中心盤繞飛翔,有一個身影迎面走來,紅光讓他留下高大削瘦的剪影。

平原上颳起風來,很猛,可雲團依舊紋絲不動。

說書人徑直朝陳川走去,原野狂風捲起他衣擺和長發,遺世獨立,堅卓洒脫。

“如何?總歸來說不錯的吧,這世道,撲......”覯閔轉頭吐出一口痰,他的雙眼也是血紅,“不過我想說的是,醒來吧,喏,這世道,理所當然嗎?哈,醒來吧,喏,這是哪,醒來吧......”

遠處又起龍鳴,紅雲,血日,龍在嘶吼鳴叫,天空本身也是赤紅色。

好大一塊紅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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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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