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同袍(二)

第二章 同袍(二)

這裏好像什麼都沒有,陳川站在陌生的原野上,目力所及之處都是平地,鋪在腳下直至天際。頭頂一片血色,大概是紅雲遮蔽太陽所致。

到處都是紅色的光,整個世界都是紅色的,土地赤裸出顏色深沉的泥土,在紅光的照耀下就像沸騰的金屬。陳川走着,他不知自己為何在行走,朝着那也許是太陽的方向。走着,他忽然聽到一聲巨響。

他看到了龍。

就像傳言中的,龍在天邊飛騰,金色的鱗身赤紅的鬢毛,在遠方紅雲中若隱若現。

彷彿這就是龍的世界,陳川卻沒有感到害怕,他看着龍在屬於自己的赤色中折身、飛翔,龍好像看見了他,他繼續往前走。泥土也許被澆灌過血液,堅硬粗糙,血腥味越來越濃。

又是撕裂天地的聲響,現在陳川辨得分明了,這就是龍鳴。龍鳴激起雲間滾雷,陽光熱烈得像在宣洩暴戾;雲在閃爍,龍身旁充斥着電光,閃雷頻繁讓雲加速涌動。

陳川依舊在走。

走,走,他失去了意志,全身狼狽,鎧甲衣袍凌亂,步履蹣跚,面孔鐵凝似的,雙眼無神向前。冥冥中能感到龍一定在瞋大着怒目始終盯着他,但他仍舊往前走近,龍終於停止騰動,盤起長身,現在可以清楚看到它飄動的鯰須。

突然間,龍怒吼了一聲,吼聲翻動紅雲,震顫大地,陳川抬起頭,默然地望向懸在空中的龍。

血紅的光盈滿兩者的眼,龍又吼了一聲,這次換成陳川的衣甲在吼聲中抖動。

龍攀升到更高處,霎時直衝下來。

陳川后移右腳,握起雙手如同劍在手中,雙臂蓄勢,虛有的劍鋒朝前,不知怎的,擺出了迎擊的斬殺姿態。

......

......

“三子,三子......三子你他媽終於醒了。”陳川睜開雙眼,陳寬在看着他,兩隻小圓眼充滿欣喜。

“懦死鬼,躺了多久!”

陳川動了動身子,胸口就裂開地痛。

“動吧,動吧。”陳寬坐在陳川的床塌邊,嘿嘿笑起來。陳川於是轉着頭左右看,發現自己原來在營帳中。

“金瘡醫待會就來給你麻散,服下后便可下地。懦死鬼先好好躺躺吧。”陳寬又笑,嘿嘿嘿。陳川卻感到安心莫名,特別是聽到同鄉譏諷他的時候,懦死鬼,懦死鬼,家鄉的言詞,沒想還能再次聽到。

“活下來了?”

“廢話,如果晚一步你就淌血而死了......”

“活下來了?”

“......當時還是我把你從屍堆里拉出來,幸好拉的是左臂,不然就把你拽開了......”

“活下來了?”

“......要三人才能把你抬......你痴傻啦?一直‘活下來’‘活下來’的?”

“活下來了,活下來了......”陳川使勁噙住眼淚,但兩道渾濁的淚水已經從眼角爬出。

“這就哭啦?這淚像狗尿似的......哭吧,哭吧,”陳寬把身子壓過來,粗短的手指細細拭去陳川滿面的淚水,“三子哭吧......哭吧兄弟......”

陳川走出躺滿傷患的營帳,跟陳寬走過同樣的療傷營帳帳前,看着不斷有人被抬進抬出,營帳后升起濃煙,彌散一股肉焦味。

“這燒的不是自己人,是對面那些人不人鬼不鬼的;我們的屍冢還在挖着,太大了,沒法子。”

夕日將落,陳寬對陳川說別以為自己躺了兩三時辰而已,其實他已經躺了六天六夜。

“麻散功效退後便可痊癒,幸好沒傷到重要的臟器。”

陳川剛才看過自己的創口,刀疤從右肩劃到胸前,潰爛的死肉已經剔除,但周圍仍淤着一圈紅血,由頭髮織就的縫線細密縫起裂口,整個創口黑紅交織。

“醫官也沒想到傷能好得如此的快。”

兩人在營壘中穿行,尋找自己所屬的縱的營區。兩個白黃的落日分居東西兩側,濃艷赤橙抹塗四方紅天,營中人聲喧沸,陳寬說今夜為犒勞將士,他們的晝斥旅原本受賞五百頭牛,每縱可炙一頭,只是大多數的縱已在戰中覆沒,五百改為一百半,不分規定均可分食。側縱只剩陳川二人。

暮色四合,四周朦朧,人聲更加喧囂,人們都從營帳走出,在地上搭起烤肉的木架。天黑了,火把點起來,漆黑融進焰火通明的營地。陳川與陳寬找一處搭好的架子並加入圍坐的人群中,可以看出他們的旅把營扎在了一片曾經是谷地的平原上,久缺澆灌的田地已因焦旱而龜裂。

無數營帳前圍坐無數的人,天已空無一物,深水似的黑暗淹沒一切明星。突然寂靜無聲,整塊營地只聽得到木柴和火把在嗶剝燃燒。眾人沉默着,陳川看見一張張被火光映得疲倦萬分的臉,刻滿塵土和鮮血的痕迹,他看向陳寬,對方低垂的雙眼倒映柴火,閃爍昏明。

人們均身着介胄,在篝火旁如黑色鐵像。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一一”何處傳來干啞的高歌聲,“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高歌聲漸漸沉下去,一瞬間又重回寂靜。

有人悄悄哭了起來,有人悄悄笑了起來,有人哭着笑起來,有人笑着哭起來。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一一”又一聲高喊,另一個方向,同樣沙啞,同樣竭盡氣力,可等到再一次時卻成了眾人的齊聲高歌:

“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

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一一”

酒碗被高高端起,在一下又一下的高喊中被一飲而盡。營中回蕩雄渾歌聲,人人都抽出刀劍,切割架上牛肉。傳來歡笑聲和哭喊聲。陳川看到近處,一個比他還年輕的人將頭埋在身旁老兵的懷中,輕輕地嚶泣,老兵抱着孩子的頭,面容隨火光而明暗不定,他的鬚髮黑白夾雜斑斑駁駁。營中人犬喧叫,陳川看向陳寬,陳寬依舊在跟眾人高歌,涕淚卻不知何時在臉上縱橫。

“三子,敬你。”陳寬趕緊抹下眼淚,端起酒碗,當,兩碗相碰,碗中酒灑出許多。一股辛酸苦楚湧上陳川臉面,他雙眼泛紅,一仰頭把酒喝盡,說:“沒想到自己還能活下來。”“是啊,真是奇迹,”陳寬撕下一條牛肉,用手背繼續抹擦去未乾的涕淚,“那可真是他娘的奇迹。當時我早已看不見你啦,只想你已經完了,隨後想我也要完了,這些鬼人怎麼殺不盡。就在這時遠處來了一聲什麼聲音,極洪亮,現在活下來的人都說,都說,”陳寬頓了頓,陳川緊緊盯着他,“此即為龍鳴。”

龍鳴,陳川好像想到了什麼。

“你猜猜龍鳴之後如何?”

沉默。

“霎時強光耀眼,那些高高的竹人開始莫名燃燒,對面的人都傻完了,獃獃地往我們的後方望,望來了什麼?龍。”

龍,陳川想到了什麼。

“龍直接飛到陣上,落下來,那麼大,如同划水一般掃去那些人。他們就潰逃了,我們乘勝而追,斬首十數萬,其他的都翻進山林遁去了。”

遠處人群突然爆發了歡呼,唱着各自的歌,有人醉酒了,聲音卻越顯豪邁。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龍啊,你肯定沒見到,我們雖是璽印軍......”

“金色的鱗身,赤紅的鬢毛。”

“你怎麼知道?”

“唉......猜的,眾人都這麼傳言......”

“喏......那可真是威風啊,什麼巨象、巨車它一爪全給抓爛了,敵兵卻不能傷它分毫......”

陳川靜靜聽着同鄉的描述,營地熱鬧非凡,今夜註定不眠。可是,他想起自己做出的斬殺姿態,是去斬殺何物,這難道是一場夢。

陳川盯着陳寬,眼未眨一下:“老長,也許有一個夢,在我負傷昏睡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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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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