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4 那一年，這一天(下)
索塔在牆角走了第三個來回，他的心裏依然七上八下的。<冰火#中文.
說來好笑，哪怕是過去出生入死，過着刀口舔血的生活時，他也不曾這樣膽戰心驚過。
這種彷彿孩子似的狀態，他已經闊別多久了呢？
嗯，不管了。
反正‘護林人’已經給出了回信，他明天就可以離開了不是嗎？
就要離開了啊……
他漸漸下定了決心。
伸手，正要敲門——
“那麼，就動手吧。”
突然，他聽到屋裏傳來一個痛苦的聲音。
隨即，似乎有某種纖維遇上了高溫，空氣中瀰漫起了濃濃的刺鼻氣體。
索塔的動作僵在半空，他又察覺到什麼人正在走出來（從腳步頻率上判斷，這人絕不是瑪婭），連忙一個側身隱蔽在了茂密的枝葉間。
軍隊裏訓練出來的敏銳意識，讓他本能地壓抑住了自己偷窺的想法——那個人，一定也在觀察着門外的世界，而他並沒有徹底躲過對方偵查的把握。
忽而，索塔又暗罵自己多事。
既然在精靈的地盤上，即使別人有什麼秘密，也輪不到他來管嘛——不得不說，他實在是謹慎過頭了。
索塔舒了口氣，轉過身時，樹屋卻已人去樓空了。
索塔走進屋裏，呼喚着瑪婭的名字。
然而，那裏面是空空的一片，什麼也沒有。
他走到桌前，想要找找便籤條之類的東西，他記得這是瑪婭多年以來的小習慣，如果她離開了自己的住處，總會在桌上留下些記錄的。
一連翻了兩遍，都未能找到任何物什。
索塔轉過頭，無意間瞟見了垃圾桶里的灰燼。
他猶豫了一下，心裏莫名的衝動令他伸手把它撿了起來。
灰燼一共有三四片，索塔很快依照缺口將它們拼成原狀。
他記得，一位情報部的朋友曾經教過他這種小伎倆——只要把灰燼再度點燃，在紙片燒着的一瞬間，將會重新出現原有字跡。
索塔取出劍柄，在岩石上擦了一簇火花，火花立刻點燃了灰燼，他也看到了上面的字跡。
“——奪取蘇生之種！”
……
“赫利俄斯，你看見瑪婭了嗎？”
索塔拉住精靈，問他說。
“嗯，我讓她採集蜂蜜去了，或許明天才能回來。”
赫利俄斯似乎正忙着什麼，被索塔叫停，竟有幾分不情願的意思。
“可是……她不是即將生產嗎？”索塔說，“都已經這麼晚了。”
“瑪婭說她想吃蜂蜜，我就讓她自己採集去了，就在後山，大約十里路程——她可是一名富餘經驗的戰士，能照顧好自己的。”赫利俄斯隨口回答道，“對了，我還有些事情，明天可能沒時間替你送行，就先走了。”
索塔看着他匆匆離去，消失在綠色的森林與藍色的天空間。
……
夜幕降臨了，因為明天就將離開，索塔沒有驚動自己的同伴，而是獨自步入了漆黑冰冷的山崗。
如今正是夏秋之交，北地的天氣轉變得很快，他擔心瑪婭不小心着涼，於是便帶上一套軍衣往她離開的方向走去。
找了大半夜時間，索塔在一處枯死的枝幹下找到了虛弱的瑪婭。
她受了點傷，腳踝被樹榦壓住一半，腫得叫人發憷。
索塔替她掀起了樹榦，他看到美麗的女精靈正在暗自垂淚。
“怎麼啦，瑪婭……夫人？”他問。
“我跟赫利俄斯吵架了。”女精靈傷心地說。
“或許他只是太忙了吧，赫利俄斯要負責村子裏的各項事務，所以才……”索塔不想她失望，便替好友辯解道。
瑪婭的心情好受了些，索塔看得出來，她仍舊深深愛着赫利俄斯。
“我們回去吧？”他問。
“我的肚子好痛。”女精靈突然捂着腹部倒在地上。
“可能是孩子要出生了。”他想道。
索塔略一遲疑，理智告訴他，他不應該對好友的妻子做出任何越界行為，可心底的感情最終還是戰勝了理智，他用強壯的手臂托起了瑪婭，背上她急急地往回趕去。
……
夜晚很是清冷，才入初秋，天空就已飄起了細細的雪花，森林裏頓時成了一片白色世界。
古樹挺拔着它那七十多米高的龐大身軀，籠蓋住了一方小小的村落，精靈們開始收束漿果，把它們晾乾，為過冬做好準備，這兒的生活靜謐如昔。
沿着藤梯往上爬去，便是精靈和矮人們的住處。
矮人天生有恐高症，因此大多選擇了臨近地面的位置搭建樓台，精靈則更偏愛登高望遠、欣賞日升月落的浪漫，他們爭相發揮起奇巧創意，在古樹枝梢末端築起了溫暖的家園。
那天晚上，在僅次於先知寓所、位於樹蓋第二圈層的某間小樹屋內，傳來了一聲尖銳的脆音。
“哇——”
瑪婭的孩子安全降生了，可赫利俄斯就像消失了似的，一整夜都不曾回來。
好在，當月色如嬌羞的少女般退去之時，那個英俊的臉龐終於出現在了樹蔭下面。
索塔望着漸濃的黎明，朝古樹歉然一笑，扯起馬韁，領着騎士小隊匆匆離開。
直到最後，他也沒能說出那句話。
……
精靈們友好地贈出了他們僅存的油料，讓機械馬吃了個飽，如今踏起蹄子也顯得鏗鏘有力，才行了不一會兒，便已步出阿爾米納斯的保護範圍。
驀地，索塔把劍一橫，攔住了行進中的同伴。
“警戒！”
他喝令道。
騎士們紛紛扯緊馬韁，機械馬領會了他們的意圖，也穩穩地停下步伐。
“偵查到不明數量的未知部隊快速接近，頭兒，是我們的行蹤泄露了嗎？”
多西看着電子面板上波動不定的紅點，不由皺起眉頭。
索塔觀察了一會兒，隨即否定了他的推測。
“不，你看他們前進的方向，顯然是從另一邊衝著古樹而去。”
“我們裝備的都是政府軍里最好的三星至上型盔甲——那可是超出三大常規類型的特製版本——理論安全探測範圍是六百八十五米，而那群部隊——”索塔示意他們將注意力投到面板上，“卻結成‘大’字型五角陣式前進，而且始終沒有停止的意思，也就是說，他們並未同時發現我們的蹤跡。”
眾騎士若有所思。
“這群傢伙不是人類？”
多西試探着問。
“沒錯，‘大’字形陣式用於擴大偵測範圍，而聯邦的隊伍從來不需要這些手段——倒是獸人的狼騎兵……”
索塔感覺氣氛逐漸凝重起來。
狼騎兵突然出現在這裏，意圖不問便知。
打着精靈主意的，可不止他們一伙人呢。
唯一區別，便在於手段如何罷了。
可是，他們這是在找死么？
僅憑這點人物，就想進攻精靈古樹——與戰爭城堡同樣可怕的強大存在？
索塔十分不解。
然後，他又閃電般地想到了什麼。
灰燼里的記錄！
他以為那是一出無害的惡作劇，現在看來，事情並非之前想像的那麼簡單。
……
“瑪婭夫人！瑪婭夫人！”一隊精靈衛兵來到了她的樹屋前焦急地敲門道。
“有敵人進攻，外圍居民死傷慘重！請您趕快呼喚阿爾米納斯吧！”
衛兵們加大了音量。
過了一會兒，屋裏傳來一個虛弱而堅定的聲音。
“好的，也請各位拿起武器，隨我準備戰鬥！”
“那麼，就麻煩您了！”衛兵聽見回答，這才鬆了口氣，快速轉頭離開。
然而，他們卻不知道，門的另一側，瑪婭已癱倒在地。
她方才生產完畢，加之腳踝上傷勢未愈，那幾句話，卻是竭力說出的。
可是，她別無選擇。
她是‘心眼’。
阿爾米納斯，還有大家，都需要她。
……
狼騎兵已吹響了衝鋒號角，精靈與獸人正在短兵相接。
矮人豎起重鎚，擲出標槍，試圖阻擋鋼鐵巨狼勢如破竹的衝擊，精靈獵手彈射出一道又一道箭束，那上面擦滿了箭毒木的含苞汁液，只要遇到障礙，便會爆作氣霧，無孔不入，乃是族群多年以來的科技結晶。
然而，敵人似乎有備而來。
狼騎兵們**着胸膛，身體早已塗上了石化膚膏，四肢更裝有狼牙般駭人的刀刃，凜然如鋒。他們都是粉碎者中挑選的精英存在，通過注射杏仁體膨化劑，“殺戮”成了這些戰士生命中存在的唯一情感，每當這群健壯兇猛的傢伙衝起來，那就是一具移動的殺戮機器。
他們抽出遙控手斧打落標槍，又憑藉機械狼敏捷的腳步躲開了利箭，眼看着就要逼近古樹身邊。
而樹屋中——
“為什麼……”瑪婭困惑地顰起眉頭，她竟然聯繫不上阿爾米納斯了。
她已盡了全力，可自己的靈覺就似飄入大海中的一段棉絮——甚至，感受不到絲毫迴音。
“為什麼……”
“因為，蘇生之種在我手裏……”
她的背後，赫利俄斯遮住了明亮的晨光，倒影煢煢。
在他身旁，老先知被堵住了嘴巴，捆綁得嚴嚴實實。
“赫利俄斯，你怎麼……”
“瑪婭，還不明白嗎？”
赫利俄斯冷冷地打斷了她的話。
“我背叛了阿爾米納斯。”
“背……叛？”
瑪婭喃喃輕語，似乎不敢相信適才聽到的話。
“狼騎兵很快就會佔領這裏，等奪取了古樹之後，‘護林人’保持中立的荒誕念頭，很快就將成為痴心妄想……”
他的話音一如往昔般溫和平淡，可其中卻多了幾許疏離之感。
“這是皇帝陛下的決定，哪怕精靈最終站在了人類一方，我們也能獲得古樹的科技秘密。”
赫利俄斯舉起手中那顆翠綠透亮、散發出濃郁自然氣息的種子說。
那表情，就彷彿在講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般。
然而，這讓瑪婭如何接受……
“原來，你早就預謀好了嗎……從我離開森林的那一天開始？”
她幾近失神。
赫利俄斯沉默不語。
“你當初告訴我的，你的承諾，你對我說將會愛我一輩子，一切，所有的回憶，難道都是虛偽的演技嗎？！”
“不！這不是真的，赫利俄斯，告訴我，這不是真的！”
她激動地尖叫出來。
“對不起……”
赫利俄斯無言以對。
“這是我的使命。”
他揭開胸口的紐扣，在膻中和鳩尾之間的凸骨上微微一按，兩隻修長的手臂立刻如同氣囊般鼓脹而起，露出了一排強健有力的綠色肌群。
“你是獸人後裔！”
她簡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精靈與獸人都掌握着非同凡響的生化科技，可也有所區別，如果說精靈都是植物大師的話，獸人顯然已將動物研究推進到了一個極深的領域——從這種形體變化來看，恐怕非獸人的“改造人科技”莫屬了。
“不，我是精靈，這點毋庸置疑。”
“只不過，我忍耐不了精靈的寂寞。”
“像樹枝一樣安靜地生長，如落葉般無聲地凋零……”
“那種無聊的生活，我已經徹底厭倦了。”
“唯有獸人的勇武，才配得上我的野心——我要成為精靈中的王！”
“從我出生的那一天起，我就一直盼望着，盼望自己能繼承祖先最偉大的血統……”
“我努力地修鍊箭術，向先知學習知識——呵呵，可惜命運註定是不公平的玩物，‘心眼’出現了，而那個人不是我。”
“我需要獲得地位，我需要獲得力量。”
赫利俄斯攤開手掌，眼中露出一絲從未為人所見的狂熱。
“所以你……所以你就處心積慮地接近我，欺騙我的感情是嗎！”
瑪婭的眸里已泛起了淚珠。
“現在大局已定，不如好好地與我合作，放心，我們的家庭將會平平安安，你還可以繼續成為森林的……”
“不要再說了！”
她看了看仍在熟睡的孩子，眼神卻不由漸作死灰。
“咚……咚……咚……”
她的心臟驟然一縮，彷彿體內的血液都要凝固了。
有什麼東西，正在爆發。
那一刻，積壓的力量，澎湃而來。
……
燃燒的森林，荒蕪的死地，毒液與血液潑在樹榦表面，奄奄一息的精靈與矮人躺在林間，狼騎兵早已化作屍泥，不見蹤影。
回到古樹時，索塔見到的便是這麼一副蒼涼畫面。
“瑪婭！”
“瑪婭你在哪兒？”
騎士大聲呼喊，直至他發現倒在血泊中的老先知。
從先知口中，索塔得知了一切——猶如晴天霹靂的一切。
他的好朋友赫利俄斯，背叛古樹，投入了獸人的懷抱。
他暗含情愫的瑪婭夫人，變成了怪物，不分敵我，大肆殺戮。
蘇生之種也為獸人奪取，在狼騎兵們護送之下離開了北地。
唯一幸運的，或許是古樹頑強地存活下來了吧。
一切都那麼突然，卻又如此的合理……
隨即，便是‘護林人’宣佈倒向人類聯邦的決議。
而索塔，也加入人類聯邦討伐軍，誓要追回所有遺失線索。
只可惜，不久之後，連他也斷了消息。
……
這，便是一代又一代先知流傳下來的故事。
到此時，終於傳入了夜願記憶里。
戰火停熄了，可古樹的傷痕卻永久地留在了那兒，要想令它恢復青春，唯有重新嵌入遺失的蘇生之種。
這一天，古樹終於支撐不住，枝葉開始枯黃，飄落在地。
這一天，瑪婭夫人的異變，仍是個未解之謎。
這一天，‘心眼’成了怪物的代名詞，族人所厭惡，也是夜願無休無止的宿命。
她迎着晨光，踏上了找尋蘇生之種的旅途。
南方有和煦的微風拂面而來，暖暖地，叫人想要睡個回籠春覺。
……
那一年，早已逝去，這一天，仍未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