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3 那一年,這一天(中)
婚宴被設在了一處林間空地內,長桌上擺滿了蔬菜與果脯,富有音樂天賦的精靈們吹起了風笛,向來古板的矮人們也不甘落後地敲起了羊皮腰鼓,樂曲悠揚而讓人神往,循聲而去,是一位頭載羽毛盔、身穿格子呢短褶裙的精靈藝人在專心致志演奏的身姿。.
風笛聲與腰鼓聲飄過秀美的山巒,一切依然如往日般寧靜,樹屋裏的居民都探出頭來,好奇地觀這片盛大的席筵,他們看到幼童舉起的小檗(bo)和鳶尾花束,還有裝滿了藤杯、芬芳耀目的奇異果酒,有那麼一瞬間,森林的居民們似乎忘記了戰爭、飢荒、以及一切世間的罪惡和醜陋,惟餘下和平、溫馨、自由的家園。
在如此祥和歡欣的氛圍中,婚禮開始了。
新娘大概是最典型的女精靈了,面容姣好,身材苗條、兩隻耳朵尖尖的,頰上還泛着可愛的腮紅,不愧是村子裏最美麗、最高貴的女性,據說許多人都試圖追求過她,可最後唯有新郎得償所願。
“能娶到古樹的守護者瑪婭小姐,新郎實在是幸運呢!”
“先知曾經說過,她就是未來的‘心眼’吧?希望我們以後的生活還能這麼平靜呀……”
“真是讓人羨慕的一對伴侶……”
村民們嘰嘰喳喳地議論起來。
正說著,一位外貌俊美、身材高挑的男性精靈緩緩步入了林地之間,他伸出雙手,聆聽着耳邊洋溢的聲聲祝福,托起新娘白凈的臉頰,深情地吻了下去。
“呼嗚——”
圍觀的人群歡笑着起鬨,這種熱鬧的婚宴在一向喜好安靜的精靈看來是十分罕見的事,在艾草熏香環繞之下,精靈們手挽手唱起了歌兒,圍着美麗的新娘瑪婭跳起了草裙舞。
新郎給每個人都分了一杯奇異果酒,那是他特意從附近幾個村莊裏收集釀製的佳肴,依據精靈習俗,這樣能給婚姻帶來好運。
這時,樹林外的小徑傳來了一陣踢踏聲,竟是十數匹冒着煙氣機械馬如風般飛馳而來,震得地面隆隆作響。
“赫利俄斯,我來了,哈哈!”
遠遠地,一聲仿如雷霆的呼叫就傳了過來。轉頭望去,馬上是一位全身鋼甲的騎士,他把韁繩一拉,機械馬頓時吭哧吭哧地打起了響鼻,遙遙停下。
身後的十幾位騎士也緊隨着他,麻利地夾緊了馬腹。
怎麼回事?
精靈和矮人都暗暗猜測着,這一隊騎士看上去風塵僕僕,連馬鞍的邊角都沾滿了泥灰,也不知為何出現在這兒。
騎士翻身下馬,解除了盔甲,露出兩頰上蓬密的絡腮鬍子來。
人類?
沒錯,是人類!
人類啊……
圍觀的森林居民輕聲驚呼。
他們看清了,為首的騎士身材可真夠高大呢,兩米出頭的身高,即使比之獸人亦不遑多讓。然後又留意到他腰間的短柄大劍,那上面甚至佈滿了污黑的血漬,氣氛頓時緊張起來。
“大家別擔心——”
這時候,那名男性精靈說話了。
“他是我和瑪婭的朋友!”
男性精靈溫聲解釋道。
哦,是新郎的朋友啊……
村民們很快平靜下來。
“你小子,結婚這麼重要的事情,也不知會我一聲!”
騎士嚷嚷着走過去,拍起新郎肩膀揚聲說道,“——要不是我替議會送信到這兒,甚至都打聽不到任何關於你們的消息吶!”
他的聲音粗獷而豪放,就像一頭噴着鼻息的氂牛。
眾人這時才仔細地打量起他來。
與英俊的新郎相比,騎士的樣子就顯得醜陋不堪了,他光着腦袋,額角上有一道凹凸不平的肉疤,木黃色的臉皮看起來死氣沉沉的,讓一向鍾愛美麗的精靈們不由紛紛往後退去。
“你來晚了,索塔——不過還能趕上大先知給我們的祝福儀式。”
新郎摸摸腦袋,尷尬地笑了起來,他們是老相識,過去曾在同一支雇傭小隊裏服役。
“是索塔嗎?”新娘的目光也投向了這裏。
聽到這個黃鶯般輕靈的聲音,名為索塔的騎士心裏突然不自覺地抽動了一下,奇怪的感覺開始蔓延,彷彿呼吸也變得困難了。
不過,他畢竟是經歷過風浪的人,只錯愕了那麼一瞬,便立刻冷靜下來。
“瑪婭,好久不見呢——想起那段日子,我們三個周遊大陸的美好時光……”
他一拍腦袋。
“嘿,我都快忘了,這是一對特意為新人製作的木雕,就當成我的禮物吧!”
索塔從行囊里掏出一副精緻的人偶,遞到赫利俄斯面前。
“好了,赫利俄斯。”年長的老先知正好走到他身邊,“既然是你的朋友,就請他一起參與吧,今天是我們村裏的喜慶日子,切不要耽擱了時間!”
赫利俄斯優雅地點點頭,祝福儀式開始了。
先知抽出柳枝,在他們頭上滴灑甘霖,那是朝陽初升時,古樹滴下的第一滴露水,可以保佑新人輩輩平安。
“從今天開始,你們就是古樹的守護者,以阿爾米納斯之名——瑪婭,我將為你賜下祝福,願你永遠維繫着古樹的平安、赫利俄斯,從今天開始,你也將成為村子裏的一員,你的姓名將被刻在古樹的軀幹里,望你今生今世好好呵護瑪婭。現在,請你們跟我念——”
赫利俄斯與瑪婭相互對望了一眼,隨着先知的嘴型,低聲念禱。
“你往那裏去,我也往那裏去。你在那裏住宿,我也在那裏住宿。我們生活在同一片森林,我們守護同一棵古樹,偉大的阿爾米納斯,願您保佑我們,願您祝福我們,我們今天在此結合,宣告永不分離!”
話音落下,掌聲便響了起來。
儀式在美妙的音樂聲中結束了,接下來,則是傳遞幸福的一刻。
新娘子瑪婭頭戴一簇彩色花環,她閉上眼睛,把花環往天空拋去,根據傳統,被新娘戴上花冠的人,將被認為是下一個收穫愛情的幸運兒。
花環在天空中盪了個圈兒,又飄到了人群里。
“願你一生平安,美麗的瑪婭……夫人。”
一個粗獷低沉的聲音說道。
“啊!”瑪婭睜開眼,花環落在了索塔的頭上。
“嗯,索塔,我和赫利俄斯結婚了哦!”她撫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嘴邊含着淺淺的笑容說,“我們的孩子很快就出世了呢——也希望,你早點找到自己的真愛!”
聽了這句話后,索塔驀地愣住了。
他本來還想跟瑪婭開個玩笑,可那些詞彙就像魚骨頭似的梗在了喉嚨里,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參加婚禮之前,他明明告訴過自己,一定要替他的兩位好朋友送上祝福的呀!
可為什麼……
赫利俄斯走上前,摟住了她的肩膀。
“既然瑪婭已經說出來了,那麼我就正式向各位宣佈吧——我和瑪婭的結晶,在三個月之後就要降臨到這個世界了!”
赫利俄斯的臉上透出一股濃濃的欣喜。
眾人這才留意到了新娘身上,她實在是太過纖弱,以至於沒人看出她已經快要當媽媽了呢。
“啊……原來是這樣!”
“瑪婭,我們祝福你!”
“你一定可以成為一位好母親的!”
赫利俄斯與瑪婭禮貌地接受了村民的祝福,這才注意到一直呆在那兒的索塔。
“索塔,老夥計!”
他們朝騎士招呼道。
“你怎麼啦?”
“瑪婭夫人,頭兒一向都是這樣,別看他‘面目可憎’,每晚上可不知有多少姑娘夢見他那強健的胸膛呢!您呀,就不必擔心頭兒的人生大事啦!”
一位同行的騎士插嘴道。
這時,索塔也緩過神來。
“什麼叫‘面目可憎’!是不是我太久沒修理你了,多西!”
他晃了晃腦袋,責備騎士說。
“頭兒,我這不是在幫您說話么。”
“哈哈哈……”他咧嘴大笑,然後騎士和精靈都紛紛笑了起來。
只不過,索塔的笑容里,不知怎地含上了淚水。
……
“對了,索塔,你說的送信是怎麼回事?”
赫利俄斯把騎士一行請進了樹屋后,方才疑惑地詢問。
“獸人——”索塔定了定心情,伸手指着西南面小聲說,“那邊出了問題!”
赫利俄斯的目光忽地閃爍起來。
“能詳細說說么?”
“嘿,你知道,那是軍事機密——我現在是軍隊的人了——好吧,赫利俄斯,看在咱們曾經同生共死的份上——我得說,聯邦的情報部門總算幹了一回人事兒,他們發現大量王庭金字塔調動的痕迹,就在撒馬爾罕,正往東邊來!”
赫利俄斯的瞳孔驟然一縮。
索塔把他的表情看在眼裏,雖然心中暗自奇怪,卻也沒有就此問下去。
“所以,聯邦正和你們精靈的‘護林人’組織秘密商議呢,至於具體談些什麼,我的軍銜還不足以打聽一二。”
索塔從背囊里掏出一袋烤肉乾,把它遞給赫利俄斯。
“不,索塔,謝謝,我不吃這些。”赫利俄斯托手拒絕道,事情竟然牽涉到了‘護林人’,實在是出乎他的意料。
“瞧瞧,我都快忘了,你們精靈是最純粹的環保主義者。”
索塔笑了笑,隨手將肉乾丟進嘴裏。
“在‘護林人’作出答覆以前,我就呆在你這兒啦!”
“唔——”赫利俄斯差點把水噴出來,“當……當然可以,只是,索塔……不,沒事了。”
“你生病了嗎,老夥計?”
索塔扶着赫利俄斯的肩膀問,從剛才談話開始,他似乎就心事重重的樣子。
“我很好,謝謝你的關心!”
……
“瑪婭,你知道赫利俄斯出什麼事情了嗎?我看他就像丟了魂兒似的。”
“可能是在擔憂污染獸吧,最近村子周圍的污染獸突然變多了,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狀況。”
“你們的古樹不是會散發一種驅除污染獸的香味么?”
“嗯,那是‘蘇生之種’的作用啊,依照‘阿爾米納斯’現在的能力,二星以下的污染獸都不應該靠近的。”
“既然如此……”
“所以說,才出了問題呀。”瑪婭擔心地說,“或許我該去看看赫利俄斯。”
她的臉上露出了濃濃的憂愁之色,她看到不斷在樹屋前踱步的赫利俄斯,又回頭望着索塔。單從她那雙無意間變得更加明亮的眼神看來,索塔就知道她對赫利俄斯的愛有多深。
她風一般地跑開了,給索塔留下一個纖弱的背影。
……
“滾開!”索塔一聲怒吼,揮劍將污染獸斬成兩半。
“頭兒,我說,你有必要這麼多事兒嗎?”
多西抹掉劍刃上的血跡,隨手替倒地的一隻污染獸取下了腦袋。
“就你話多!”
索塔頭也不回地說。
他想起了三人當年冒險的歲月,那時候,他們也是這麼披荊斬棘,共同完成僱主交付的各種任務呢。後來,自己加入了政府軍隊,而赫利俄斯與索塔也回到了北部的茫茫森林中,說起來,也有五六年不曾交集了吧。
那麼,當初那個決定,自己又是否後悔過呢?
是吧,也許是吧……
只要她開心就好。
索塔自顧自地想道。
……
戰爭已經進行了三個月,瑪婭的肚子也在和平安定的生活中愈發明顯了。
“只可惜,‘護林人’始終下不了決心,幾十位先知交談了數日,都沒能得出一個結果。”
多西感嘆說,不知不覺,他們已經在這兒生活了三月之久。
“如果你住在一個人口只有不到百萬的小國里,我想你一定會猶豫更長時間。”
索塔正闔着眼睛休息,隨口答道。
與聯邦的五千萬人口,乃至獸人帝國的兩千萬人口相比,棲居在森林裏的精靈實在是太過稀少,無外乎他們對於人類的求助踟躕再三了。
畢竟,這時候選擇站隊,誰也不知道會不會遭來勝利者的報復。
更何況,精靈們一向是愛好和平的。
騎士們早已入睡,今夜輪值的是他們兩個,多西正百無聊賴地翹起二郎腿,不住地打着呵欠。
“我說頭兒,您暗地裏做了這麼多,那女人難道會知道嗎?”
他把手臂枕到腦後,似在自言自語、又似詢問般地說。
“你把我想像成什麼人了!瑪婭她……她可是結了婚的!”
索塔辯解道,他一直認為自己是個驕傲的人。
“索塔老大,您那點心思,我還會看不出來?想當年,我多西可是軍隊裏的‘情場浪子’呢,嘿嘿——”
“再呱呱亂叫我就把你的嘴巴縫上!”
“喲,好好好,我閉嘴就是。不過呀,我也得奉勸您一句話——我們這趟回去,可不知道多久才能再來,如果您有什麼遺憾的事情,就趕緊完成它吧,哪怕僅僅說出來也好——相信我頭兒,那絕不是一種罪惡!”
索塔陷入了沉默。
瑪婭,你真的找到幸福了嗎?
他的腦海中,不覺縈繞起了那個曼妙的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