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0歲
就在一張破木板床上,簫先生細瘦的手指緊緊地揪着被角,雙眼緊閉,臉色蒼白,額頭上滲出密密麻麻的汗珠,緊咬的牙關帶動着毫無血色的嘴唇微微顫抖,一點一點,費力地將空氣吸入自己的肺中。
這個男人正經歷他人生之中最艱難的戰鬥,就在生死之間徘徊。
一個瘦小的孩童伏在床邊輕聲啜泣,眼睛哭得又紅又腫。
簫先生慢慢地睜開眼睛,偏過頭,臉上勉強地擠出一絲微笑,有氣無力地對孩子說道:“二白,先生沒事,你出去玩吧,不用看着我。”話音剛落,又悶咳了一聲。
簫二白看簫先生氣若遊絲的樣子,搖搖頭,帶着哭腔說道:“我不走,簫先生,你可千萬...千萬別睡啊。”
簫先生痛苦地呼出一口氣,張嘴道:“好,我...我不睡。”
他的眼睛望着陳舊的房梁,腦海中閃過幾幀從前的畫面,有他的書塾,還有一群可愛的孩子們。
“二白,給我吹支曲子聽吧。”
簫二白知道簫先生平時最喜歡聽曲子,於是立馬起身去拿掛在牆上的短簫。
空蕩的牆上只有一長一短兩個竹簫,長的是簫先生的,短的是二白的。
簫二白坐在又矮又舊的門檻上,臉朝着門外,正午輕柔的陽光就灑在他的頭頂,今天是臘月二十四,是小年。
這麼好的節日,這麼好的天氣,這麼好的環境,但這麼好的簫先生卻躺在床上,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二白知道,簫先生的病,治不好的。
簫二白把簫放在嘴邊,緩緩地吹起簫先生教給他的第一支曲子,這也是他最拿手的曲子。
簫聲逐風去,枝葉亦相隨。
躺在床上的簫先生聽到這簫聲,不由得想起他第一次教簫二白吹這首曲子的時候。
那年,簫二白才五歲,自己給二白做了一支翠綠翠綠的短簫,還教給活潑的二白第一支曲子。
一想到過去,淚水就從他的眼角止不住地流下來。他多希望自己能夠看着二白無憂無慮地長大,讓他平平淡淡的當個普通人。但他知道,他不能了,他的大限已至。
他撐不到第十年了,真的撐不住了。
簫二白一曲吹完,立馬跑回簫先生床邊。
他的手指不再抓着被角,臉上也沒有了掙扎痛苦的表情,五官還是那樣端正清秀,只是嘴邊滲出了黑血,眼角還有淚痕。
簫二白一邊哭,一邊使勁地搖着簫先生,“簫先生,不是說好了不睡的嗎?不是說好的嗎?你醒醒啊,醒醒啊...”
簫先生再也醒不過來了。
過年那天早上,簫二白坐在自家門檻上,眼神空洞洞的,茫然地看着村子裏其他人家熱火朝天的忙活。
他的小手不停地摩挲着那雙破舊的鞋,那是李大娘去年給他做的。
簫二白其實是個孤兒,他是簫先生撿來的。
簫先生本來是個秀才,秋闈落第后無心仕途,便打算雲遊四方、縱情山水,卻在路上陰差陽錯地撿到個尚在襁褓之中的孩子。他帶着孩子尋到青雲村,挨家挨戶地求人救救這個孩子。那時候,正好李大娘剛生完李二牛,看這孩子叫的可憐,便給這孩子和李二牛一起餵奶,後來簫先生就在這青雲村當個教書先生,報答村人的恩情。
簫先生名叫簫一清,就給這孩子起名叫簫二白。雖然是簫先生撫養簫二白長大,但他從來不讓二白喊他爹,只叫他先生,可村子裏的人都說兩人長的像親父子。
簫先生家的房子、村子裏的書塾都是鄉親們幫着蓋的。平日裏鄉親們幫襯着簫先生,簫先生也從不收孩子們的學費。
書塾里的一幫孩子,就屬簫二白和李二牛關係近,好的像親兄弟似的,李大娘和李大叔也把二白當自己的孩子一樣,有點什麼吃的都給簫先生家送去。這倆孩子淘氣,天天擺弄着樹枝農具,舞槍弄棒,嚷着要去闖蕩江湖。
簫先生每次看他們瘋鬧,都會讓他們放下手中的傢伙,然後心平氣和地講讀書人應該克己復禮,修身養性,這樣張牙舞爪成何體統?二白也只能不情願地放下心愛的寶貝,回房裏讀書。但簫先生壓的住人,可壓不住心。
二白以前認為簫先生就是個實實在在的讀書人,身子骨弱。從二白記事起,簫先生就犯咳嗽。隨着二白長大,這病癒來愈厲害,村裏的郎中開的方子不好使,鄉親們就勸着簫先生去縣城看看郎中,結果縣裏的郎中也沒多大本事,這病就擱下了。
簫先生病重的時候,簫二白獨自一人去過五裡外的白水縣的寺廟,給菩薩和佛祖磕頭。聽村裡老人說,這磕頭磕的越多越靈,簫二白磕了足足有一百個響頭,直磕得血流滿面,可菩薩不靈,佛祖不應。
都說佛祖普度眾生於苦難,為何救不了簫先生?
旁邊一道童稚的聲音忽然響起:“二白,你坐在這兒想啥呢?”
簫二白回過神兒,注意到面前的小胖子,說道:“二牛啊,你來了。”然後起身拍拍屁股,邀請道:“進來坐坐。”
李二牛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拽着他邊走邊說:“走,二白,上我家吃飯去。”
簫二白掙扎着脫身,甩甩膀子說道:“不用了,二牛,謝謝你。李大娘上次給的乾糧還沒吃完呢,我在家吃兩口就行。-”
二牛說道:“哎,大過年的,別吃那個了,走,去我家,我娘做好吃的了。”說完又拉着二白的胳膊,小胖手扣的更緊了。
瘦小的簫二白就被二牛一路拉到他家,不僅上午的飯在李家吃,年夜飯也是在李家吃的。
“二白啊,今晚就在大娘家住下吧,別回去了,跟二牛一塊睡。”
簫二白搖搖頭道:“大娘,今天已經夠麻煩你們了,可不能再在你家住下了,我還是得回去。”
二牛聽簫二白要走,軟磨硬泡要他留下,但簫二白軟硬不吃,怎麼也勸不住。
他知道李大娘這不是跟他客氣,是心疼他,但二白年紀雖小,也知道過年不方便住別人家的道理。“好了,大娘,我走了。”說罷便出了門,獨自一人往回走。
李大娘扶着門框,看着逐漸隱沒的瘦小背影,眼淚一下就湧出來了,吧嗒吧嗒地落在地上。
這孩子懂事,懂事的讓人心疼。
李大叔把手輕輕地放在李大娘肩膀上,安慰道:“大過年的,別這麼難過。”
李大娘擦着眼淚啜泣道:“這孩子,命多苦啊。”
就在前幾天,全村人幫着把簫先生下葬了。二白站在人群前面,沒哭也沒鬧,就那麼靜靜地看着最親近的人進了黃土。
在全村人心中,簫二白早就不是青雲村的外人,是大家的孩子。
回到黑洞洞、空蕩蕩的家,簫二白第一件事就是從牆上把長簫拿下來,細緻地擦了擦,然後在床上抱着入睡,嘴裏還輕聲念道:“簫先生,我十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