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難忘旅行之潛入核子禁區
伽美達國。
桑德懷爾鎮遠郊。
布盧斯核電站。
經過了90分鐘近乎無聲的旅行之後,江雲鶴的地接人員韋溫迪將車停在路邊,關掉了前燈?
“我不得不抽煙,”她用略帶口音但不折不扣的普通話說道?
她下了車,點燃了香煙?
江雲鶴下了車,伸了個懶腰?
他的腳嘎吱嘎吱地踩在礫石上?
就像過去一個小時的路程一樣,這條路空無一人,一片黑暗?
沒有車頭燈的光,江雲鶴現在意識到它是多麼的黑暗?
道路兩邊的沼澤地消失在黑暗中?
他們真的不知道自己身處在哪裏?
他從潛入紐渥倫斯然後又到抵達伽美達克拉維加斯國際機場的周轉時間太短了。
只有六個小時——只夠他把從巴頓羅日倉庫偷來的數據信息送給謝海菱,然後和鐵青陽快速核對一遍佈盧斯核電站任務簡報,再接着找一個空的辦公室沙發蜷起來睡兩個小時?
江雲鶴心裏想着,從紐渥倫斯震耳欲聾的喧囂到布盧斯核電站寂靜貧瘠的荒地?
他甚至不確定自己的生物鐘運行在哪個時區?
“你很緊張,”他對韋溫迪說?
“你不會緊張嗎?”韋溫迪喘着氣踱步?
30歲的她又高又瘦,一頭赤褐色的頭髮鬆鬆地扎着馬尾辮?
“我為你的國家所做的一切都只是涉及信息?我提供信息,他們接受信息?他們從未派人來過這裏?可是現在,他們為什麼要派人來這裏?”
韋溫迪是桑德懷爾研究工業協會的生物學家,該協會管理着現在舉世聞名的布盧斯核電站周圍30千米的禁區?
由於擔心伽美達和伽美達政府沒有與世界充分分享他們對布盧斯核電站災難持續影響的了解,韋溫迪在國外旅行時候秘密走進了一家亞細亞共和國領事館,主動提出成為她和她的同事們在禁區內真正了解內情的一個窗口?
價值觀和理念,江雲鶴心裏認為?
它是四個原因中的一個?
人們提供或同意為外國機構從事間諜活動的原因通常分為四類:金錢?價值理念?妥協或自我追求?
韋溫迪從未要求金錢或認可,也沒有受到脅迫?
雖然國家情報局對她的信息心存感激,但沒有一條內容是驚天動地的?
她的情報線路上峰反覆提醒她,她可以隨時退出卧底活動,不用問任何問題?
江雲鶴理解她對他突然出現的擔心?
在過去的六年裏,她的上峰情報接收員只是簡單地接受了她的數據,每次說了一句簡單的“謝謝,有更多信息的時候再聯繫?”
現在,莫名其妙地,她卻被要求扮演某個神秘特工的導遊?
“你在這裏工作多久了?”他問?他知道答案,但談話交流會對改善氣氛有幫助?
“六年了?我大學一畢業就來了?我想幫忙?”
“幫上忙了嗎?”
“你覺得呢?你覺得有多少人是因為布盧斯核電站而死的?”
“官方統計是40人?“
韋溫迪哼了一聲?“40人!兩倍數量於此的消防隊員在到達現場五分鐘內死亡,被伽馬輻射燒焦?噗!不見了!”
“那麼,有多少人呢?”
“在過去的20年裏,僅僅算上伽美達和周邊小國家,我想有20萬人?所以我問你:當全世界都相信只有40個人的時候,
我怎麼能幫上忙呢?”
“你怎麼還不離開這裏?”
“我的合同還有一年,”她回答,然後似乎稍微放鬆了一些?
她吸了一口煙?“那也許我會離開?離開伽美達?”她抬頭看着他?“也許我會去亞細亞共和國?”
這句話與其說是陳述,不如說是提問?
江雲鶴說,“也許我可以幫你?但現在,你得讓我進入隔離區?讓我進去,剩下的工作我來做?”
“哦,真的嗎?禁區?好吧,超級特工,你對禁區了解多少?”不等回答,韋溫迪指着前面的路?“翻過那座山就是檢查站?布盧斯核電站在那30公里之外!三十公里!那是……那是……“
“15響里,”江雲鶴說?
“15響里?再過十來公里就是廢城了?”
“你是說桑德懷爾?”災難發生前,桑德懷爾是一個擁有五萬人口的田園城市,大多數布盧斯核電站的工人和他們的家人都住在這裏?
而在過去的20年裏,這裏一直無人居住?
“是的,桑德懷爾?災難就是這麼造成的?這就是它有多糟糕?我帶你去?你都能感覺到鬼魂?他們遊盪在街上?”韋溫迪笑着喃喃自語,“40人?呵呵!”
“你對這件事情很有熱情?你一直都是這樣嗎?”
“哦,不?就像其他人一樣,我曾經相信官方報告?為什麼我們的管理者要在這種事情上撒謊?他們在這裏保護我們?我那時候太天真了?後來我來到這裏,大開眼界?你也會大開眼界——如果你想看的話,就是這樣?”
“我很樂意?”
“很好?”她看了看手錶?“進車裏吧!我們需要繼續了?”
韋溫迪又開了幾分鐘,然後按照江雲鶴的要求,再次靠邊停車?
“檢查站有一公里,”她說?“你記得你要去哪裏嗎?”
江雲鶴從後座抓起他的背包,下了車?“我記得?我十五分鐘后在那裏見你?”
“十五分鐘?”
他關上門,拍了拍車頂,她就開車走了?
她的車頭燈消失在霧中?
他扛起帆布背包,沿着堤岸走進沼澤?
他拿出【戰術通信終端】,仔細檢查了他的地圖,然後把他的三叉戟護目鏡放好,切換到夜視,開始慢跑?
他和韋溫迪將面對兩個檢查站?
第一個位於在30公里禁區的外圍,由從伽美達軍隊抽調的警衛把守;每個士兵都被要求花六周時間在此地守衛這個地區?
官方禁止任何汽車進入該區域,以免被放射污染?
外來者被要求將乾淨的車輛停在檢查站停車場,然後步行通過,在那裏他們被登記信息並從車輛調配場分配到一輛只能在隔離區內行使的“臟”車輛?
內環距離四號反應堆11公里,由第二個檢查站守衛,來訪者再次被要求交換汽車——髒的換更髒的——並更換衣服?
平民服裝將被凈化,密封在膠袋中,然後返回到第一個檢查站等待穿着者的返回,所有來訪者都要換成深藍色的工作服?塑料靴?手套和白色外科口罩?
根據桑德懷爾研究協會的說法,使用區域內的汽車對人類沒有危險,但是將它們引入區域以外的世界可能會有“不可預見的生態後果”。
出發十分鐘后,江雲鶴來到一排矮松前,停了下來?
一陣風呼嘯着穿過樹林,使得樹枝吱吱作響?
他豎起衣領禦寒?
不知是出於偶然還是出於刻意的安排,江雲鶴不知道,但至少在這個入口處,林木線代表了外環?
儘管這很不合理,但他想知道在這個區域內,事情看起來和感覺上是否會有所不同?
草是不是更粗糙,更脆弱?
樹上的葉子枯萎了嗎,被困在某個無盡的放射性秋天裏了嗎?
水的味道不同嗎?
他知道情況可能好很多了,但畢竟這就是輻射的本質—一場無形的毒雨,讓一切無一倖免?
江雲鶴強迫自己的思想回到正軌?
他西面半響里處是第一個檢查站?
他放慢呼吸,傾聽着?
在沼澤地,聲音傳播得很好,幾秒鐘后,他聽到遠處一大塊車門砰地關上,然後是用伽美達語說話的聲音?
又一個來訪者來了或者走了,江雲鶴想?
大概是後者吧?
現在,韋溫迪應該已經通過了檢查站,在車輛調配場等着了?
他站了起來,開始在松樹林中擇路前行?
幾百米后,樹木開始稀疏,他可以看到灰色的光線透過樹枝?
他走到邊緣,停了下來?
前方是一個礫石停車場,停滿了幾十輛轎車和卡車?
一盞鈉蒸汽燈放在場地中央的一根柱子上,是唯一的照明?
正如韋溫迪所料,那些輕浮的檢查站警衛給她分配了她最喜歡的車:一輛鮮紅色的兩廂小汽車?
江雲鶴可以看到她坐在駕駛座上的側影?
出於習慣,他又等了10分鐘?
他不一定擔心她的可信度,但她已經為國家情報局做了六年的間諜——在這段時間裏,足夠給人產生懷疑並引發一些調查?
待在林木線內,他繞着停車場轉圈,直到確信周圍沒有其他人?
他走向韋溫迪的小紅車,坐了進去?
她掛上檔,退出停車場,開始開車?
“你怎麼用了這麼久?”她問?“一切都好嗎?”
“一切都很好?我只是沒有以前那麼快了?變老了?”
“老了?扯淡?在我看來,你很顯得年輕,”她說,眼睛盯着擋風玻璃?
“謝謝?”
“不客氣?”她用手指輕敲方向盤?“你結婚了嗎?”
“沒有,你呢?”
“也沒有?”
他們沉默地開了五分鐘,然後韋溫迪說,“你吃過楓糖漿熏肉嗎?真正的伽美達人楓糖漿熏肉?“
“我想我沒有?”
“我會做美味的楓糖漿熏肉?“
“我以前都沒聽說過這道菜?”
“你從熏肉片開始,加入楓糖漿?甜菜?檸檬?蔬菜?酢漿草葉?醋?大黃汁?大蒜……什麼的,很好吃?我給你做?“
“蔬菜從哪裏來?”
她笑了?“你的意思是我在周圍的禁區內種植它們嗎?不,他們是從外面送進來的?從克拉維加斯來?”
“好吧?”
“離日出只有兩三個小時了?你還想繼續去內區嗎?我猜測你更喜歡在晚上偷偷摸摸的行動?”
如果被逮捕,江雲鶴有文件和掩護的身份來解釋他的存在,但他寧願避免與當局的所有接觸?
他被賦予了3天的期限來執行任務?
不僅僅是出於安全考慮,他需要趕快完成工作並離開?
隨着一個亞細亞共和國海軍戰鬥群在前往依勒良外海的途中,國際事態將開始迅速發展?
依勒良很快也將派出自己的海軍去迎接亞細亞戰鬥群?
整個緊張局勢會加劇,擦槍走火極可能發生?
“你怎麼知道我是潛行者?”他問她?
她斜睨了他一眼?“你有一雙潛行者的眼睛?不過,是善良的——善良的眼睛?”
江雲鶴說:“回答你的問題:是的,晚上行動最好?“
“好的?我們現在出發?你真應該去看看桑德懷爾?我可以向你展示你在照片中看不到的東西?”
觀光不是江雲鶴任務的一部分,但是他有時間——也有好奇心?
“繼續開吧!”
雖然只有15公里,或者7響里,但是一路上他們經過了位於桑德懷爾河岸的布盧斯核電站村莊的東部,事故發生時,這條河是核電站冷卻池的水源?
韋溫迪繞着布盧斯核電站向東走,經過了幾十個村莊,除了幾百個頑固的農民不顧政府的警告返回外,所有的村莊都被遺棄了?
韋溫迪一邊開車一邊翻譯路上的標誌牌,它們一個接一個地出現在小紅汽車的前燈里,然後消失在木製農舍?棚屋和穀倉里。
其中路標指示牌許多都搖搖欲墜,長滿了樹葉和苔蘚,柵欄纏繞在藤蔓和灌木叢中,與地面成很大的角度,結構如此原始,江雲鶴禁不住想像自己回到了一百年前?
“這是超現實的景象,”江雲鶴說?
“這不算什麼?你等等看?”
隨着他們越來越接近城市,農舍和穀倉讓位於更小的建築,大部分是灰色的混凝土和褪色的棕色磚?
所有的標誌都是伽美達字母,但是這些建築有一些共性:都有一個加油站,一個雜貨店;很快,沼澤地變成了河岸到空地之間鋪設好的十字路口?
他們從西邊接近桑德懷爾,所以江雲鶴第一次看到這個城市的天際線是在地平線上第一縷陽光的背光下?
巨大的長方形建築群,高的窄的,矮的矮的,從地形上拔地而起?
在暮色中,它們是黑暗的,無邊無際的,就像電影佈景設計師畫在天際線上的一樣?
當他們進入市區時,地平線變亮了,細節開始凸顯出來?
桑德懷爾在很多方面都是一座典型的伽美達的城市?
這些建築,從高層公寓到四層的學校和辦公樓,都是用灰色煤渣磚建造的?
一切都有一種近乎樂高的氛圍,彷彿幾何積木被簡單地丟進街道之間的空地,然後被賦予名稱:17號公寓樓;國家銀行第編號84;綜合辦公大樓21號?
江雲鶴看到的唯一一點色彩是建築物側面褪色的壁畫,傳統的時代場景,金髮男子站在齊膝深的金色麥田中,一隻手遮住眼睛盯着遠處的地平線?
最讓江雲鶴吃驚的是這個地方一片死寂?
如果說偏遠的農場似乎被困在了上個世紀,那麼在20年前4月那決定性的一天,桑德懷爾似乎時間凍結了?
公共汽車停在十字路口的中間,它們的門仍然開着,好像乘客已經下車逃跑了?
行人路上散落着堆滿衣服?鍋碗瓢盆和鑲框照片的手提箱?還有很多儲物櫃和手推車?
就像在滑石鎮中一樣場景,江雲鶴提醒自己?
他們經過了一所小學?
操場曾經是一塊被樹木環繞的空地,現在已經被雜草和灌木叢完全佔領了?
一座攀登架從矮樹叢中升起,它的鋼架被藤蔓纏繞;一個大象形狀的帶滑梯的高架遊戲房現在也只不過是一個生鏽的廢船?
江雲鶴想像着當時的畫面,學校的大門敞開着,被逃離的學生和老師一起推開?
當學校消失在汽車的側窗時,江雲鶴瞥見一個小孩子玩的洋娃娃正端端正正地坐在一個沙箱的邊緣上?
他很確信,這的確就是核子末日的樣子?
“全都是這樣的嗎?”他問?
“是的?接下來的一百年兩百年估計也是如此?污染程度消退需要那麼長時間?我有時來這裏,只是為了提醒自己這是真的?但從不在晚上?我從來不在晚上來?”
“沒關係,我自己可以?”
接下來,他們經過了一棟六層的公寓樓,這是另一棟灰色的立方體建築,陽台沿着建築的長度排列?
除了少數例外,六樓的每個陽台門都敞開着?
江雲鶴過了一會兒才明白為什麼?
這些公寓朝東南——朝向發電廠?
樓上可以一覽無餘地看到反應堆的爆炸和隨後的大火?
他想像着穿着居家服的女人和穿着睡衣的孩子站在欄杆邊看着這一幕,還沒有意識到發生了什麼?
他們不知道當時一團看不見的銫元素雲塵已經落在他們身上?
下面,許多陽台上褪色的數字被漆成紅色或橙色?
“那些是什麼?”江雲鶴問道?
“當時直到第二天早上,在許多孩子都去上學后,疏散命令才下達?人們被告知在陽台上標記疏散巴士的號碼,這樣如果學生們回家了,他們就會知道自己的親人的去向?”
“老天爺哦,”江雲鶴喃喃道?
“你看夠了嗎?”韋溫迪問。
江雲鶴點點頭,但是仍然盯着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