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疑雲 01
映月進宮已有七日了,可這七日裏她沒有邁出過樂華宮一步,也沒有見過除了樂華宮以外的其他人。
她記得冊封郡主那天,所有的儀式都十分潦草。前去謝恩時,竟連王的面也沒見着,就只在寢宮緊閉的大門外遙遙一拜便算了事。儀式完成以後,冊封使將她安頓在了西北角的樂華宮中,並且畢恭畢敬地告訴映月,說會有其他人來為郡主安排諸事,說完便走了。可是七天過去了,卻是誰也沒有來過。
這樂華宮並不算小,可是宮人卻不多。瞧他們一個個懶懶散散沒精打採的樣子,好像新來的主子不是剛冊封的郡主,倒像是個失了寵的嬪妃。所幸映月帶了竹桃隨自己一同進宮,飲食起居皆不用外人插手。宮人們雖然時常偷懶,但一來,上官家從不苛責下人;二來,映月也不想多生事端,只要說得過去,她倒也並不十分在意。
到了第十天,她主僕二人仍是無人問津。映月終於呆不住了,她決定出去一探究竟,雖然這樣做在宮中大不合規矩,可是她管不了那麼多了。如果讓她進宮確實是為了排練王妃壽誕的歌舞,那麼時間這樣一天天地過去,再晚就來不及了;可若對她另有安排,又何以將她晾在這裏不聞不問?她一定要去弄個明白。
可是還沒等他們走出樂華宮的大門,主僕二人便被守在門口的侍衛攔了回來。
“郡主請留步。”兩名身材魁梧的侍衛一左一右從石柱後面閃身出來,將大門堵死。
“你們讓開!”映月壯起膽子,板著臉,自己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我要面見玉藻王妃。”她從沒用這種語氣命令過下人,
兩名侍衛一聽,登時面如土色,互相看了幾眼,卻不知如何是好。
映月見此法得售,膽子更大了些,便厲聲又問:“還不讓么?!”
這時,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從兩侍衛的背後傳來:“郡主想見哪一位王妃?”兩人急忙閃身讓路,只見一個將軍打扮的男人逆光站在宮門口。他手指輕輕一揮,兩名侍衛立刻退回到先前的位置重新站好,站得比石柱子還直,紋絲不動。
映月回答說:“我要見玉藻王妃。”
男人輕聲笑了笑,“郡主為何要見玉藻王妃?”
映月心中好生疑惑,自己為何進宮雖不至昭告天下,可也畢竟不是偷偷摸摸,怎麼這些侍衛竟都如此糊塗?她只道宮中各項程序繁瑣,職責劃分過細,消息傳達疏漏也是有的。因此少不得又將進宮為王妃壽誕編舞等事絮絮說了一遍。
沒想到那將軍笑得更加古怪,說:“難道進宮之前沒有人告訴過郡主,玉藻王妃早已薨逝多年了嗎?”
映月這一驚非小,竟至脫口長呼。她在家時,偷聽父母談起“陽歌公主”那樁公案時曾提到過玉藻王妃,還說她就是當今國師的姐姐,所以便以為此次進宮正是為了她的壽誕。可即便聰明如映月,此時也忘了多想一層,這偌大一座王宮怎麼可能只有一個王妃?以至一開口就犯了這樣天大的忌諱,卻不知剛剛那些話又會惹出些什麼禍端。
那將軍似乎看穿了映月的心思,便說:“郡主先請回吧,其他的事國師很快就會有安排。”他又朝兩邊看了幾眼,聲音矮了一些:“郡主請放心,剛剛的話我保證這裏的人都不會出去亂說。”說罷,朝門裏一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映月輕輕咬了咬嘴唇,也只好轉身回去了。
第二天早上,映月還沒起床,便聽見院子裏面有人大呼小叫,一聲一聲,慘厲無比。她忙把竹桃叫來詢問究竟,竹桃回說,是個上了年紀的老宮監正在責打犯了錯的小丫頭。
映月眉頭一皺,說:“到底犯了什麼大錯,竟被打得如此慘叫?”說著,忙披了衣服出門去看。
此時,庭院內已經聚集了不少看熱鬧的宮人們,他們將庭院圍得水泄不通,竹桃連喊了好幾聲“郡主來了”竟然沒有人理。她只好擋在映月前面左沖右撞,將人群擠出個豁口。
映月去看時,只見一個頭髮花白、身體肥胖的老太監,正拿着根鞭子下死手抽打一名跪伏在地的宮女。那宮女身上早已皮開肉綻,頭上臉上也全都是血,可那太監的兩眼卻精光大盛,臉上因興奮而古怪地獰笑着。他每一下手起鞭落,那宮女的身體便猛打一個擺子,同時發出一聲慘絕人寰的嚎叫。圍在旁側的宮人們,有的別過了臉,有的閉上了眼,有的臉上隱隱浮現出怒容,可卻沒有一個人敢站出來說句話。
映月忙厲聲喝止。鞭子停了下來,老太監朝映月看了看,然後像是才發現有這麼個人似的,拖長音“喲——”了一聲,又漫不經心地作了一揖,“原來是郡主來了。”
“這宮女犯了什麼錯,公公這樣往死里打她?”
那太監眼睛一翻,尖聲尖氣地說道:“這賤人手腳不幹凈,偷了老奴的金元寶。”
地上那宮女早已被打得奄奄一息,可是聽了這話,卻仍是掙扎着想要起身。她強忍疼痛,用蚊子似的聲音連呼“冤枉”。
“你還敢狡辯吶?!”那太監顯然沒想到這宮女竟是如此的硬骨頭,打了她一個早上,到現在也沒把她打折服。遂惱羞成怒,手中鞭子一揚,兜頭便要劈落。
映月一步搶上,長袖順勢揮出,巧妙地卸去了鞭子抽打的勁力。接着,她右手輕輕一翻,將鞭梢穩穩攥在了手裏。這正是攬月拂雲手中的招式。那太監見鞭子被拿住,想要用力回抽,卻怎麼也掙脫不了,登時憋得滿臉通紅。
“郡主手勁兒不小。”老太監齜牙咧嘴道,“不過老奴奉勸一句,宮裏不比王府,郡主還是不要強出頭得好。”
映月猶豫了,她記起離家之時,父母曾再三叮囑,要她入宮以後務必要謹言慎行,不爭不顯,否則不僅會給自己招致殺身之禍,甚至闔族也會遭到牽連。映月又朝那宮女望了一眼,見她小鹿一樣溫順的眼睛也正巴巴兒地望着自己,那眼神分明是在求救。
映月問:“公公口口聲聲說這宮女偷了金元寶,可有抓到賊贓?”
老太監冷笑了一聲:“若都是非得抓住賊贓才能拿人,這宮裏怕是早就被這群奴才給搬空了。”老太監的神色頗為倨傲,接着又慢悠悠地說:“依老奴看,郡主還是先顧了自己再去操心別人吧。”
映月聽他此語大有深意,不覺一愣。這麼多天來,她終日在這樂華宮裏,雖然錦衣玉食,但卻不能踏出宮門一步,實在與軟禁無異。她回想進宮之前,父親對國師意圖的諸般猜度,如今又聽這太監意味深長的一句話,心中便對自己的處境更加確信了幾分。
她就在這時突然鬆了手,鞭梢“唰”得一下從她手中滑脫,險些摔那老太監一個跟斗。“公公說得是。”映月臉上浮出一個淺淺的笑靨,“本來我是進宮跳舞的,可不知為何卻被留在了這裏。但我想,留我在這裏的人一定不會平白無故地就這樣供養着我,時候一到,必定要從我——或者我爹爹那裏索要些什麼。公公你說,到時候我是答應還是不答應?”
映月這幾句話說得氣定神閑,彷彿不過是隨口拉些無關緊要的家常,可她話里的意思卻實在曖昧不明,每個字倒像有極深的玄機。老太監立時滿臉狐疑,眯縫着眼睛,皮笑肉不笑地說道:“這個老奴可就不敢亂說了,那是郡主的事。”
“我多半是會答應的。”映月冷冷地看着他,突然收起笑臉,一字一頓道:“只不過,我要拿幾個看不順眼的奴才的命來換。”
老太監心頭大震,頓時被唬得面無人色。映月故意不去看他,又拿起腔調,幽幽地說道:“就不知道,是要我答應的事情分量重些呢,還是幾個奴才的賤命分量重些。也不知留我在這裏的人肯不肯允准……”
她這幾句話一說完,在場所有的宮人都變了臉色,一時間人人自危起來。他們怎麼也沒想到,這個新來的郡主看上去纖柔嬌弱,可拿起主子的架勢來竟如此讓人毛骨悚然。
一陣猛烈的疾風就是在這個時候突然襲進了院子。人們先是覺得衣襟如同被什麼猛地一扯,頭飾隨即叮噹互撞,接着院中揚起了一陣煙塵。眾人只見煙塵之中似乎站着一個人影,那影子由淡轉濃逐漸清晰起來。待煙塵散盡,原來是個身穿墨色鶴氅的年輕男子。這男子看上去三十歲左右,面容呈現出一種病態的蒼白,但卻極是英俊,一身黑色的長袍更是將他的臉襯得毫無血色。
所有宮人在看清楚此人的面目以後,忙齊刷刷地跪了下去。眨眼之間,只有映月和竹桃還站在庭院當中,身邊眾人黑鴉鴉跪了一地,連頭也不敢略抬一抬。
那男子微笑着緩緩走來,到了近前,朝映月略一頷首,算是打過了招呼。
“閣下是誰?”映月問。
“將你留在這裏的人。”
“你是……國師?”
男子眼中帶着笑意,欠了欠身,“下官正是瑤光。郡主有膽有識,不愧是靖安候的千金。”他背向映月轉過身,低垂的目光快速掃過跪在地上的宮人們,“剛剛郡主說的話可還算嗎?”
映月心裏一驚,拿不準該如何作答。
“我倒真有點事想請郡主幫個忙,只不知道郡主想用哪幾個奴才的賤命來換?”他一語未了,地上的宮人們一個個早已哆嗦起來,可仍是誰也不敢說話。
瑤光轉回頭來看着映月,見她一語不發,又緩緩問道:“還是說,郡主想要他們所有人的命?”
映月正暗自思量對策,只聽一聲非人的慘叫突然在腳邊響起,嚇得她忙往後退了幾步。叫聲正是剛剛那老太監發出來的,人群再也無法保持平靜,一下子騷亂起來。宮人們尖叫着四下躲閃,彷彿那老太監身上帶有某種致命的瘟疫。映月見那老太監一面慘叫,一面瘋狂撕扯自己的衣服。他周身的皮膚血紅可怖,似乎馬上就要滲出鮮血來。接下去,他皮膚的表面開始龜裂潰爛,每一處創面都透出了火亮的紅光。火舌逐漸從潰爛的地方燒出來,老太監疼得在地上直打滾,空氣中瞬間瀰漫起一股令人作嘔的焦臭味。他滾到瑤光的腳邊,用自己的頭咚咚敲砸着地面,嘴裏不住央求“國師饒命”。可瑤光嫌臟似的躲開幾步,連看也沒看他一眼。
老太監非人的慘叫逐漸弱了下去,眾目睽睽之下,他已燒成了一團冒着濃煙的漆黑焦炭。瑤光右腳朝那團穢物一跺,霎時間火星四濺灰飛煙滅。
“這狗奴才得罪了郡主,下官已為郡主除了。”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映月,彷彿對方還欠着自己一句感謝呢。
映月自小在深閨長大,何曾見過此等血腥殘忍的場面,是故早已被嚇得臉色慘白、雙腳發軟,不得不倚着竹桃才勉強站住。她此時胃中一陣陣的痙攣,強忍着乾嘔,哪裏還說得出話來?
“看來郡主並不滿意。”瑤光慢條斯理地重新轉過身去,跪在地上的宮人們如同見了鬼一樣,紛紛驚恐地連聲哭喊,縮成一團。他們既不敢跑也不敢求饒,只好聽天由命地蜷在地上瑟瑟發抖。
映月見識了國師的殘忍手段,想來這宮裏已不知有多少人如那老太監一樣在其手中死於非命。他瑤光能在王宮裏肆無忌憚地殺人,可見其權勢之盛;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在人身上施咒,可見其本領之強;而以如此手段致人慘死,又足可見其性格陰鷙狠辣。無怪乎這些奴才們連開口求饒都不敢,想必是唯恐引起其注意,反而招致更加非人的折磨。
接着,又有兩名宮女以同樣的方式慘死,可國師似乎並沒有停手的意思。映月忙搶上一步,喝道:“國師且住!”
瑤光沒有回頭,只將臉稍稍一偏,“郡主還有別的吩咐?”
“國師是來楊威的嗎?”
瑤光鼻腔里冷哼一聲,“郡主何出此言?”
“國師若是來揚威的,那麼這裏的人都已經領教了厲害,這便請回罷。”映月說,“如果國師另有其他話說,不如暫且放過這些奴才,我叫小丫頭沏上好的茶來,請移駕前廳一敘如何?”
瑤光點頭微微一笑,“郡主菩薩心腸,下官佩服。”說罷衣袖一拂,庭院中的焦炭和灰燼旋即消失不見了。他又笑着朝映月欠了欠身,然後便往前廳走去,當場所有人都鬆了口氣。
映月和竹桃互相攙扶着,都感到對方在不住地顫抖。他們看看彼此,都曉得此人來者不善,可眼下除了小心應對也再沒有別的辦法。映月讓竹桃先去前廳沏茶,囑咐她務必小心,切不可與其目光相接。自己則匆匆回房洗漱更衣,心中惴惴難安,只不知又將有何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