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袔衣 04

第十八章 袔衣 04

卻說萬川揮拳欺近了葛雄的面門,而那葛雄驀地驚呼一聲,肥胖的身體根本來不及躲閃。萬川知道這葛雄雖為振威將軍的兒子,但從小隻知道吃喝玩樂,根本沒練過功夫,所以出拳時並未十分用力,只想打他個眼冒金星,讓他再也不敢胡說也就罷了。可沒想到,這一拳竟被一隻手掌牢牢接住。緊接着,萬川感到握緊自己拳頭的那隻手掌疾向外翻旋開去。他心頭猛然一凜,左手忙使了招“一獻三酬”,掌勢如風,連擊對方門戶三處大穴,令對方不得不鬆開手掌。同時,他身體躍起,在空中一個騰轉,順勢卸去了對方翻旋的力道。

等萬川重新站穩一看,葛雄身旁那個小廝正擋在他主人的身前,臉上仍是一副冷若冰霜的神情。萬川怎麼也沒想到,這個看似弱不禁風的小子竟是個高手。他適才打葛雄那一拳,出招既無甚章法也無甚力道,只因以為他主僕二人不會武功,所以豪不經意。萬川滿以為自己一擊必中,誰知這小廝不僅輕而易舉便將招式化解,而且還擊得極其狠辣。剛剛那幾招,萬川守得險象環生,而且實在狼狽不堪。可若非如此,他的右腕非得在對方強勁的力道之下扭斷不可。

剛剛還被嚇得屁滾尿流的葛雄,見到此刻這情形又重新咋呼起來。他貓在那小廝身後沖萬川喊話:“怎麼樣!現在知道厲害了吧!”接着又對小廝命令道:“金碗兒,給我打!打到他張嘴叫爺爺為止!”

那個叫金碗兒的小廝應了聲“是”,扭頭將縛着鈞天的繩索系在身旁的樹榦上,然後他轉向萬川,臉上登現傲狠之色。

萬川見他神色,根本不像打手奉命辦事的神色,倒有一種要致人於死地的狠勁兒,於是心中立刻怯了。他又朝鈞天看了一眼,見他此時正“嗚嗚嗚”地一面掙扎一面拚命搖頭,顯然也是讓自己不要管他趕快離開。萬川心想,鈞天本來好端端地在房裏睡覺,都是為了給自己送些吃的才被葛雄這肥廝纏上。若此時棄他而去,且別說夠不夠義氣,連人也趁早別做了。心念及此,胸中頓時平添一股豪氣,還沒等那小廝動手,自己卻搶先一步猱身上前。

萬川自小便得殷九傳授功夫,一日不曾稍縱,一招一式均是無相宮的章法,既雅觀又準確。只是他從未與人正經動過手,而且方才被那金碗兒一招還擊險些斷了手腕,心中尚有餘悸,因此出招未免法度過嚴,而迅捷變化不足。轉眼之間,二人已拆了數十招,可萬川只是一味防守,只有在不得已時方才還招進攻。那金碗兒雖然處處佔據上風,可無論自己的招式多險多怪,對方卻均能一一化解,不禁惱羞成怒。

葛雄長大嘴巴,呆若木雞地望着兩人拆招。鈞天也安靜下來,眼睛看到的一切早已讓他忘記掙扎和呼喊。月光之下,他二人只見得白影交錯,乍起乍落,忽分忽和;只聽得拳腳生風,時疾時緩,如鏗如鏘。來來往往又過了百十來招,仍是勝負不分。

那小廝金碗兒早已斗紅了眼,想來他本是對自己的功夫十分自負,卻不料百招既過,竟連個文弱公子也奈何不得。於是忽然躍開半步,袖口驟然一閃,一柄明晃晃的匕首早已攥在了手中。

萬川的雙眼被匕首反射的月光一晃,頓覺目眩神搖,心中疑竇叢生,暗想:我與這小廝並無仇怨,便是與葛雄也不過口角嫌隙,何以他竟對我屢下殺手?正待深想之時,只見銀光乍掣,那匕首已飛速刺來。

葛雄此時似乎也覺不妥,忙對那小廝大吼大叫:“金碗兒!混賬奴才!老子讓你教訓教訓他就行了,誰讓你拚命了?!”可是已經來不及了,那匕首勢如破竹,豈有再收回之理?

萬川從六歲開始便跟着殷九在夢境之中學習上乘咒術,夢中幾個時辰的修鍊,抵得上常人一年之功。何況萬川靈心慧性,加上殷九督促又勤,因此雖然他只有不到二十歲的年紀,但早已將無相宮那些艱深玄奧的上乘咒術練得如同本能一般,使將起來更是連腦子也不用過。按說金碗兒這一刺,雖然來勢迅捷,但在咒術師的眼中卻是不值一提。萬川招式上不及生變,只得右手慌忙結一咒印擋在胸前。他施展這一手訣,純系情急之下的本能反應,卻忘了此時並非夢中,而在現實里自己根本沒有靈賦可以驅動咒術生效。眼見那匕首當胸刺來,他早已凜出了一身冷汗,到了此刻,不論以什麼方式躲閃均已來不及了。萬川不由得緊閉雙眼,同時口中一聲狂呼——

只聽“撕拉”一聲。說來奇怪,胸口居然毫無痛癢。萬川睜眼一看,只是左臂的衣服被劃開了一條口子,並沒有傷及皮肉。等他反應過來時這才明白,不是金碗兒的匕首刺偏了,而是自己不知為何竟然已不在原地,而是瞬間移至了幾丈開外的林子裏。

葛雄咋咋呼呼又喊了起來:“上官萬川!”他的聲音裏帶着驚恐,居然還微微發顫,簡直像見了鬼,“你……你用的什麼妖法……”

金碗兒一刺未中,扭過頭來冷冷地說道:“那不是什麼妖法。”他收了架勢,將匕首往地上一丟,刀尖“鐸”地插在了地上。“看不出來,原來上官公子竟然是個精通咒術的高手。”

萬川心中大奇,剛剛施展的“瞬息萬里”並不是一門簡單的咒術,可此時非夢非幻,這咒術是怎麼使出來的?他隨即想起剛上山的那一天,領路的兩個道士為了戲弄葛雄,施展咒術以輕捷的腳力上山,而自己雖然跟得辛苦,卻是一步不落。此後在山上時,每每覺得精氣充盈,總是隱隱約約感到體內有幾股氣息流經四肢百骸,可待到細細品察時卻又不見了。難道是這山上有什麼古怪?

萬川將兩隻手掌舉在眼前,本想要細查究竟。可誰知他雙手甫一抬起,背後的密林中竟掀起一陣短暫的颶風,林中的樹木立刻隨之颯颯地搖晃了一下。他心中更奇,又接連揮了幾次手,於是颶風再起,千樹亂搖。

此刻心中塞滿疑問的萬川當然不可能知道,就在自己用咒術躲開那匕首的一瞬間,據此地百里之外的槐蔭縣上,他的師父殷九在某個小客棧里突然驚醒,胸口如同被鐵鎚擂中一般劇痛不已。

“川兒……”殷九忙從榻上盤膝坐起,口中急念一串複雜的咒訣,額頭上汗如雨下。

林中的颶風停了下來,樹木重新恢復了平靜。萬川又揮了揮手,可這次樹林裏卻什麼反應也沒有了。金碗的臉上突然浮現了一個古怪的笑容,接着,他左手伸出劍指橫在眼前,右手在胸口做了個奇怪的手勢,只見一道銀光猛地從地上拔起,再看那匕首已經懸停在了他面前。他左手的劍指又輕輕往下一壓,那匕首便猛然向地下刺去,一瞬間便遁入土中消失不見了。

金碗兒的雙眼此時突然瞪大,口中大喊一聲:“破!”,眾人只聽得一陣“咯咯”的聲響,如同石塊相互撞擊。接下去又是“錚錚”幾聲,那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密,逐漸響成一片。終於,金碗兒前面的地面上突然倒刺出數十把匕首,緊接着,無數把匕首的尖刃驟然間紛紛破土而出,以極快的速度朝萬川的方向蔓延而去。

萬川嚇得轉身就逃,可那些利刃來勢極快,扭頭一看,已經刺到了近前,一旦被它們追上,立時便會被刺穿腳掌。萬川提氣一縱,想要躍到樹上,可他正要抱住那樹榦時,卻只見又有無數把匕首猛地從樹榦中刺穿出來。萬川一驚非小,左足只得循着空隙在樹凸處一點,身體急掠了開去。可此時地上已全是倒刺而出的匕首,再無落腳之地,而且現在他腳下毫無支撐,想要再次起躍卻也絕無可能,只好由着身體朝地上那一叢叢明晃晃的刀尖直砸下去。

葛雄早已嚇得目瞪口呆,嘴裏喃喃着“出人命了,出人命了”。而鈞天的眼淚也已奪眶而出,怒吼變成了哀嚎。

可那一聲慘叫遲遲沒有出現。

金碗兒的笑容消失了,臉色徹底變了,他還沒有弄清楚發生了什麼事,一陣尖銳刺耳的聲音卻突然從林中傳來,所有匕首應聲而斷。

風聲。呼嘯的風聲。

等他看清楚時,無數折斷的刀尖在月光下閃着光,如同暴雨一般朝他激射而來。他撐起防禦結界時稍晚了一步,雖然護住了要害,可是雙手雙腳,還有他那張漂亮的臉,卻被刀尖劃得皮開肉綻。

就在金碗兒以為自己要死在這暴烈的鐵雨中時,對方似乎突然收了手,攻勢的後勁滯澀下來。他瞅准這個時機,忙掠至葛雄身旁,還沒等他作出反應便帶着他逃得無影無蹤。

萬川順利地救下了鈞天,可是他卻回答不出對方一連串的提問。事實上,他比鈞天還要迷茫。那險些要了金碗兒性命的咒術,那如同洪水一般滔天的力量,自然而然地被他施展出來,就像某種不受控制的本能——可這些應該怎麼解釋?

然而他更加不會去想,自己剛剛那一瞬間的神勇讓師父殷九遭受了什麼。

殷九捂着胸口,盯着對面牆壁上那兩幅字畫獃獃地出神。他的痛苦正在逐漸消退,粗重的喘息也在慢慢平復。天極峰上皎潔的月色此時也照進了殷九的窗戶,月光映着那兩幅字畫,紙上卻呈現出一片奇怪的殷紅,那是他剛剛噴出的一大口血。

“川兒,”他喃喃自語,“現在還不是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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