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 22 章

第22章 第 22 章

十分鐘前,踏鞴砂頂層,造兵司正辦事府邸院中。

空氣中水汽氤氳,隱約能感受到活躍的雷元素躍動,在皮膚表層激起一陣陣戰慄。天色陰沉,風止不住地吹,將院裏孔雀木的枝葉都吹落了不少,被風推到牆角處堆積了一片。

一部分尚未受到影響的人聚集在了這裏,御輿長正和桂木在這裏,雅美夫人站在後側,就連阿散也在幾分鐘前被人叫進了院子裏。

站在台階上的丹羽是踏鞴砂職務最高的長官,威望極高,深受愛戴,他一伸出手,在胸前下壓示意眾人安靜,那股基於未知的焦躁和恐慌就漸漸被遏制了。

“諸位,”丹羽清了清嗓子,“我叫大家來的目的,就是為了這段時間在踏鞴砂流行的疫病。”

幾天前,阿遙身體不適,倒在阿散身上昏迷一天一夜也未醒。

這彷彿是一個信號,從那天開始,踏鞴砂陸續有人倒下,癥狀和阿遙相似,都是突然昏迷,醒來后胸悶、咳嗽、四肢乏力,而後身體機能迅速衰退下去,就像被硬生生地吸走了生命力。

先是孩童和老人,再是身體孱弱的成年人,短短几天,已經有近百人倒下,和阿遙同一天昏迷的小孩現在已經到了生命垂危的地步,只有最初出現病症的阿遙現階段還僅僅是虛弱容易累而已。

醫師翻遍書也找不到這究竟是什麼病,無從下手,無從醫治。

“踏鞴砂現在唯一的出路就是向鳴神島求助,”丹羽的聲音沉了下去,“我前天和昨天分別派遣一名隨從帶着我寫的求救信向將軍大人所在的鳴神島尋求幫助,可是海面起了新的雷暴,將神無冢和鳴神島完全隔離開,我派出去的兩個人……到目前為止都沒有任何一點音訊。”

他最後還是沒有說出那兩個人的不幸遭遇,鳴神島和神無冢相隔並不遠,且丹羽要求過隨從每天早中晚定時往踏鞴砂傳回信息,然而這兩個人一出海,便如同一滴水一樣,融入大海,無聲無息。

——大概是死在雷暴中了。

然而丹羽還是艱難地繼續說下去:“……所以,我們還需要第三個人,上船出海,越過海浪和雷暴,將這裏發生的一切告訴將軍大人。”

台階下,阿散的手不自覺地握住了胸前的羽毛。

羽毛是雷電將軍賜予他的身份證明,也是他失去成人的資格、作為失敗品被拋棄的烙印。

丹羽在台上講完第一句話的時候,他的大腦就已經一片空白,然而頭紗遮擋下誰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有自己能聽見晦澀的喘息。

和阿遙同一天昏迷的小孩此時的生命力已近枯竭,但是阿遙還是活蹦亂跳的,這是因為他不是人類而是一條龍,所以不受疫病的影響嗎?

……可他還是昏迷了。

非常湊巧的,神無冢第三次雷暴還是來了,風中滿溢的水汽凝結成珠串,最初還是細如牛毛的小雨,而後一眨眼間變成能砸得人生疼的瓢潑大雨。

然而再大的雨都不如院子裏的氛圍來得陰暗可怕,阿散手裏緊緊捏着金飾羽毛,用力到指尖泛白,手背上被雨水打濕,滾珠落下后顯現出一道道青筋。

吱呀一聲。

造兵司□□邸的大門被推開,隨即一個聲音響起,像一道墜落夜空的烈焰星火,溫暖又熟悉。

“咦,你們這麼多人聚在這裏幹什麼?”

——他什麼都不知道。

沒有任何一個人告訴阿遙踏鞴砂內正在發生的事情,就像一種無言的默契,沒有人告訴他有一種可怕的疾病在村子裏蔓延,而你是第一個出現癥狀的人。反正阿遙很聽話,讓他在家裏獃著就會好好獃着,說不定等他知道的時候,問題已經解決了。

然而很聽話的龍此刻出現在他不應該出現的場合,

他背着手跳進來,發尾的紅繩甩動一連串水珠,在身後落下一串痕迹。

與人群無言地對視,然後在發現阿散時,眼睛一亮,叫:“阿散!”

阿遙歡快地跑過去,隨後鑽進了阿散的頭紗里,躲過風雨。

“那麼大的雨,出門怎麼不打傘?”

“出門的時候沒下雨啊,”阿遙彎了彎睫毛,眼裏都是澄如明光的神采,“再說啦,我們呆在一起這麼久了,什麼雨沒見過,有什麼好擔心的。”

“你生病了啊。”

阿散伸手,將阿遙被雨水打濕的額發別到耳後,而阿遙親昵地靠近他,他總是很喜歡阿散那雙澄澈又攝人心魄的眼睛,像是琥珀一樣能封存所有美好的東西。

阿遙看着他,想自己要說什麼來着。

哦對,是他喜歡阿散,比全世界加在一起都要喜歡。

“怎麼不在家等我,出來做什麼?”溫柔的神情好像一片溫和的海洋,然而阿散手裏無知無覺地緊緊攥住那片羽毛,緊張又糾結地摩挲。

“我想說——”

阿遙後知後覺地感受到了氣氛的壓抑,餘光打量下羽毛金飾被阿散扯得不成樣子,於是話到嘴邊又被吞了回去,他壓抑着自己激動的心情:“我想說,我很想你。”

牽起阿散的手,將溫度傳遞過去,試圖用這樣的方式拂去他的不安。

而這個方式顯然奏效了。

阿散漸漸鬆開抓得死緊的那隻手,手指微微弓起,就這樣羽毛也沒有產生一點點變形。阿散深呼吸,小聲地告訴阿遙:“我想,去鳴神島找雷電將軍。”

“為什麼?”阿遙心臟停了一拍,突兀就有了猜測,“……是因為我和踏鞴砂嗎?”

從他踏進院內的那刻,阿散就知道疫病的事情瞞不住阿遙,他小聲地講了前因後果,如今全踏鞴砂對這種病的成因和治療方法都不了解,要想阻止事情向最壞的方向發展,就只能求助鳴神島。

而人偶是去鳴神島的最佳人選,他有雷電將軍的御賜信物,身體素質異於常人,即使通過暴風雨的海面也不至於身亡。

關鍵是他不能容忍阿遙有任何一點死亡的可能性,即使要他重新與雷電將軍見面。

“我想保護踏糒砂,也想保護你。”阿散說。

他反握住龍的爪子,神情逐漸變得平穩而堅定,阿遙立刻就知道人偶心意已定,是非去不可了。

他深呼吸幾口:“好,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吧,我支持你。”

“謝謝。”人偶嘴角微微提起,綻放笑容,“等我回來。”

“嗯,我等你。”

龍沖他露出笑容,和往常一樣如同一個甜美的夢,他向阿散承諾,再看着他緩緩走向最高處的丹羽,將他願意作為報信人的意願告知他。

丹羽沒有遲疑多久就同意了。

求助這件事刻不容緩,阿散如果早一秒將援軍帶過來,就能早一秒解除懸在踏鞴砂頭頂的死亡之劍。

在雷暴影響下,神無冢的雨就沒有停下的跡象,一如阿遙和阿散相遇時那場綿延了好幾天的瓢潑大雨。從阿散做出決定到最後出發都沒超過一個小時,御輿長正給阿散準備了一艘小船,再帶上足夠的應急物品,在人類無法抵禦的暴雨中,目送着小船隨着洋流逐漸遠去。

阿遙站在人群最後,看着那艘往北行駛的小船逐漸化為一個小點,逐漸消失在地平線外。

他摸了摸自己的心臟。

還沒來得及告訴阿散我喜歡他,就已經有點開始想念他了。

今天是阿散離開后的第二天。

疫病的確在踏鞴砂蔓延,昨天還能給自己倒水做飯的和也如今也只能病懨懨地躺在床上當一個需要人照顧的病號,這

種病來勢洶洶,卻又查不到一點病因,藥物不起作用,也不算是傳染病,畢竟距離阿遙最近的阿散和丹羽都沒有任何癥狀。

昨天是和也照顧阿遙,今天就成了阿遙照顧和也。

生病的孩子那麼多,雅美夫人和桂木忙得無法分心,就只能讓阿遙與和也自力更生。不過照顧肯定是做不到那麼精細的,阿遙頂多是熱一熱昨天送過來的糕點和肉餅,再給熱水無限續杯,最後撥一撥阿散送的鈴鐺。

叮鈴。

叮鈴叮鈴——

每想阿散一次,阿遙就會撥動鈴鐺一次,他嫌鈴鐺綁在鹿角上不方便,還把左邊的那個鈴鐺拆下來,掛在窗沿上。

院外風動不止,風吹的時候叮鈴叮鈴響個不停,風不吹的時候阿遙就要搖晃得它響個不停。

身為一個病號被吵得沒辦法睡覺,和也轉過頭,用黑梭梭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阿遙看:“能別晃了嗎?”

阿遙用行動回答。

他不僅要撥窗沿上的鈴鐺,還要搖頭晃腦地擺動腦袋上的鈴鐺,清脆的鈴音大小聲連成一片。

“……”和也木獃獃地嘆了口氣,“傾奇者哥哥怎麼還不回來啊。”

阿遙也跟着嘆氣:“阿散怎麼還不回來啊。”

他又看了看和也那張煞白煞白的臉,比昨天他來家裏敲門的時候要脆弱太多,就像一張薄薄的紙。有一雙看不見的手在源源不斷地從和也年幼的身軀里抽取生命力,然而誰也沒有辦法阻止。

阿遙賭氣地哼了一聲,把窗沿邊的鈴鐺取下來,丟進桌案的抽屜里,清脆連綿的鈴聲一下子就少了一大半,只剩下頭頂的鈴鐺在晃動的時候偶爾發出幾點聲響。

要尊老愛幼,阿遙想,誰叫我是一條有素質的龍。

“你想吃點什麼?可供選擇的選項只有你昨天帶來的紅豆餅、肉餅和阿散做飯剩下來的鯛魚燒。”

“我覺得都不是病人能吃的東西呢。”和也有氣無力地說。

“但是總該吃點東西吧。”阿遙一邊說一邊走進廚房,他真的沒做過飯,連該先放水還是先放菜都弄不明白,但是人類總是要進食的,他腦海里這時蹦出有一個身着狩衣的人影在廚房裏忙碌,頭紗被掛在門后,露出隱約的一角。

阿遙按照記憶的那個鮮明身影的動作,洗菜燒水放菜加調味料,勉強做出一道能下咽的青菜湯。

“和也,吃飯啦。”他端着鍋走出來。

這時,門開了。

一股巨大的潮氣從門外傳來,將室內的溫暖都驅趕了不少,風雨聲猝然變大,咆哮的風灌進來,吹動額角上的鈴鐺狂亂地響。

丹羽沒打傘,他是一路淋着雨跑過來的。

他身上有一股頹然的味道,水滴止不住地從身上滑落,滴滴答答地在地上匯聚成一小股灣流。

“……丹羽?”阿遙歪歪頭,舉起手裏的鍋,“要吃飯嗎?”

“不了,”丹羽張了張嘴,在開口的那一瞬間,他身上的氣勢就散去了,又變成日常里那個嘻嘻哈哈和人打成一片的丹羽久秀,扯了扯身上的衣服,“唉,忘記帶傘,衣服現在都濕透了,貼在身上好難受。”

丹羽似乎很糾結,轉了一圈,竟然又掉了個方向轉頭就想離開:“算了,我回家換衣服吧。”

阿遙:“……”

這個人類是不是腦子被雨淋壞了,冒着大雨跑來他家說了一句話,又準備冒着大雨回去。

“等等。”阿遙上前扯住丹羽的衣領,還很嫌棄地只用兩根手指揪起那截濕漉漉的布料,“你肯定是有事想跟我說,直說吧。”

丹羽的身體僵硬了片刻。

他保持着朝外走的姿勢,喉頭滾動上下,突然說一句:“就在剛剛,和你同一天昏迷又重病垂危

的那個孩子,過世了。”

頓了片刻,丹羽嘴唇闔動:“……是我的過失。”

他好像陷入了一種巨大的自責和悲痛之中,阿遙還端着鍋,他愣在原地兩秒才把鍋放下,拍拍丹羽的背。

“死亡與新生相伴相生,並不是終點,就像櫻花年復一年地盛開又敗落,落在泥土裏成為來年花開的養料,”阿遙安慰着說,“那個孩子只是換了一種形式陪伴你。”

丹羽抽了抽嘴角:“……你這種安慰方式還真別緻啊。”

“因為我就是這麼想的啊。”阿遙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自然循環往複,生命輪迴不休,活着雖然是值得一直追求的,但若是避免不了死亡,坦然接受也沒什麼不好嗎,不必悲傷,反正這也只是其中一種狀態而已。”

他生長在野外,傳承的記憶也從來是在森林或者河流中,這樣的觀念對野外長大的生物再正常不過。

然而,阿遙立刻話鋒一轉。

“所以,你說的過失是什麼意思?”

丹羽作為踏鞴砂的領導者,一個孩子的死亡是不會讓他失態成這個樣子的,貿貿然地闖入和離開都不像一個身居高位的人會做的魯莽事情。

——除非這個孩子是因他而死。

阿遙立馬換了個姿勢,站到丹羽和門之間,叉着腰斜瞥着眼看向他,大有你不把話說清楚就不要想踏出這個門的意思,論武力,區區一個丹羽久秀怎麼可能是龍的對手。

丹羽沉默了很久。

久到一直觀望着這邊動靜的和也都快要睡著了,他還是一直保持着往外走的僵硬姿勢。丹羽久秀在進門的時候就已經開始後悔自己想要找人傾訴的衝動舉動,然而能不能踏出這個門並由不得他,而這樣被咄咄逼問也是第一次。

最終,低沉的聲音響起:“在將新技術運用在御影爐心之前,阿散曾經提醒過我,讓我去查一查埃舍爾在楓丹的身份。”

一句話響起,隨後是久久的寂靜,丹羽深深地呼吸,才能順利說下去:“我派使者前往楓丹查了,然而稻妻和楓丹相隔實在是太遠,埃舍爾又來得比我想像中更快,等到這次雷暴來臨之後,我的使者才九死一生地回到了踏鞴砂。”

緊接着,這個男人的聲音都開始顫抖:“使者告訴我,楓丹並沒有一個叫做埃舍爾的人。”

這個叫做埃舍爾的工匠身份是偽造的,他從一開始進入踏鞴砂就抱有別的目的,疫病是埃舍爾到來之後才開始蔓延的,一旦存了疑心,丹羽就不得不將踏鞴砂如今的情況和這個男人聯繫在一起。

“是我輕信了他。”丹羽握緊了拳頭,“如果最開始我就不同意埃舍爾到這裏來,說不定一切都不會發生。”

“所以你想做什麼?”阿遙問。

丹羽張了張嘴,聲音因為乾涸而顯得分外沙啞:“我要去和他對峙,戳破他的真正面目,等到鳴神島的使者來了之後,我會將他送進牢房,我也會向將軍大人領罪。”

阿遙就這麼看着他。

他比丹羽矮,仰視着丹羽的時候還會在身上落下大片陰影,然而他氣勢比身居高位的丹羽更盛,眼睛微微眯起,帶着不易察覺的審視看向眼前的人。

他想了很久,然後搖了搖頭,尾音帶了一點難以發現的輕快,像是終於從一團亂麻里找到了解密的線索。

“不可能的啦,丹羽。”

阿遙一字一頓地說:“埃舍爾不是你能對付的人,就算你最初不同意埃舍爾來,最後的結局也不會改變。”

“埃舍爾根本不是普通的人類,你說的律法、對峙無法束縛他,他碾死你,比碾死一隻螞蟻還要容易。”

他比丹羽要知道得更多,阿遙想。

眼前的男人陷入了獃滯,就連頭上的紅毛都好像變

成了一縷可以撥動的甲片,緊緊地貼在腦門正中央,十分滑稽。

滑稽到阿遙都想笑出聲了,然而這時笑出來好像有點破壞氣氛,所以他又硬生生地把笑憋回去了,咳嗽兩聲才說:“你就別去了,還是我去找他吧。”

“不行。”丹羽毫不猶豫地拒絕。

然而他的拒絕已經太晚了,因為在他剛剛表現出抗拒的時候,阿遙就繞到了他的身後,從地上撿起裝蔬菜湯的鍋上面的鍋蓋。

在丹羽不假思索地表示反對的時候,一鍋蓋狠狠地扣在了他的後腦勺上。

“咣當——”

笑話,都說了丹羽的武力值是比不過龍的。

阿遙單手托住腮,用手指戳戳被一鍋蓋打暈的丹羽,確認他既沒有生命危險也不會在短時間內醒來:“哎呀呀,都說你去了沒用就不要去送死了啊,人類真是容易逞強的生物。”

巨大的聲響把和也都吵醒了,他好像比一刻鐘前更憔悴瘦弱了不少,整個人透露出一種生命快要燃盡的破敗衰落。

虛虛地睜開眼,然而什麼也看不清,只能用虛弱又沙啞的聲音問:“阿遙,你又怎麼了?”

“沒怎麼啊。”

室內門一開一合,原本所剩無幾的雨後松針香氣頓時就被風吹得乾乾淨淨,阿遙又取出了之前藏在抽屜里的鈴鐺,掛在和也的床頭。

伸手撥了撥,清脆的鈴音在室內久久迴響。

他倚靠在床頭,長長嘆了口氣,隨即又輕快地自言自語。

“我想阿散啦。”

自然的威能是人難以想像的震撼和偉大,落雷劈開欲裂的天空,將海水倒灌到巨大的漩渦中,海浪一浪比一浪高,掀起的巨大風暴頃刻間就可以吞噬一艘遊艇。

人力無法戰勝這樣巨大的災難,誰也不知道阿散究竟是怎麼跨過雷暴的重重封鎖,當他出現在鳴神島的鳴神大社底端時,就連身上由雷電將軍賜予的狩衣都出現了焦痕。

唯有他的身體依舊堅固,神明製造時抱着讓他代為執政的想法,所以打造身體時都是用的最為堅硬的材料。

身體是阿散唯一也是最大的依仗,生物面對巨大的自然災難時不由得心生恐懼和怯弱,阿散的牙齒此時都在打顫,然而他依舊一步一步地堅持着,爬上了鳴神島上最高的山峰。

“我要見神社大宮司。”阿散把金飾羽毛塞進接待巫女的手裏,力氣大得手指都在泛白,“人命關天,速度要快。”

接待巫女被他掐疼了,驚呼出聲,他才驚醒一般鬆開手。

喃喃着對不起,還有:“我代表踏鞴砂,前來鳴神島求援。”

他站在鳴神大社的屋檐下。

朱漆夢華木雕刻的祥雲向四方延展,阿散愣愣地看出去,這裏有一株巨大無比的櫻花樹,四季輪迴流轉也依舊保持着永恆不滅的盛放,櫻花生生不息地綻放,又轉瞬即逝地凋零。

他也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

背脊挺得筆直,櫻花花瓣落在頭頂也渾然不覺,走進鳴神島的每一步都讓他精神緊繃,彷彿閉上眼就能聽見雷電將軍在耳邊說。

“他的情感太過軟弱,稻妻不能交到他手上,我會將他封印在借景之館。”

“你這麼弱,你誰也救不了。”

阿散閉上眼睛。

櫻花逐漸飄落,漸漸地,有腳步聲傳來,在阿散回頭之前就有一個斯文的女聲響起:“我當是誰拿着影的信物來找我,原來是你啊,小人偶。”

當初雷電將軍在放棄他之時,曾和一個略顯稚嫩的女性對話,然而不知多少年過去,當初那位唯一能和雷電將軍平等對話的女性已經成熟到了鳴神大社的掌權者。

——鳴神大社大宮司,八重神子。

阿散回過頭。

粉色長發的女性狐妖身着祭祀巫女服,正饒有興緻地看着他。

許多年前,在將軍府邸,八重神子說:“這種人偶留着也是麻煩,影,你還是處理了他吧。”

許多年後,在神櫻樹下,人偶第一次見到宮司大人,卻只能卑微地低下頭:“宮司大人,踏鞴砂上下被瘟疫侵擾,然而雷暴封鎖了所有能抵達鳴神島的路,請宮司大人代為請求御建鳴神主尊大御所大人,派人拯救踏鞴砂全體。”

“哦?”八重神子挑了挑眉,“真稀奇,你居然能突破重重雷暴,來到鳴神島,就為了替代人類求情。”

“為什麼呢,小人偶,你居然能做到這一步。”

鳴神大社香火鼎盛,人來人往,然而阿散此刻卻察覺不到有人在身邊來來往往地走。他面前只有那個狐狸耳朵的女人,然而恍惚間彷彿聽見了鈴鐺清脆的碰撞聲,那個永遠輕快活潑的聲影在向他跑來,“阿散”、“阿散!”一聲一聲地在耳邊響起。

“因為有一個人。”他低下頭,挺直的脊背也微微彎曲,緊緊地盯着地面,一瞬也不曾挪開。

阿散聽見自己的聲音乾澀得可怕。

“因為有一個人,無論如何我都想讓他活下去。”

風暴呼嘯的聲音被拋在腦後,推開踏鞴砂鍛造廠底層的工坊的門,那些咆哮而瘋狂的聲音就消失了,一切都歸於沉寂,只有工坊內部機器運轉的聲音分外流暢。

埃舍爾頭都沒抬,然而彷彿背後長了眼睛:“怎麼是你?”

阿遙把門輕輕闔上,室內始終沒有開燈,幽幽試管內的藍光充當光源,除此之外,還有埃舍爾手裏正在研究的東西泛着紫光。

那是一顆剛搭好框架的機械心臟。

“這是我要的東西嗎?”阿遙好奇地問。

“晶化骨髓作底,再用你的血提煉出的雷元素充作能源,還剩下核心部分。”埃舍爾把玩手裏的心臟,“那個叫丹羽的人類呢?”

阿遙眨眨眼:“我怕你玩死他,就打暈他啦。”

室內空氣一滯。

兩個人都用着如同閑聊家常的語氣在對話,然而內容卻讓人心驚膽戰,埃舍爾停頓了片刻,又嗤笑一聲:“小龍,你比我想的還要聰明一點。”

不僅知道他的身份有問題,還知道他有超越人類的力量。

埃舍爾對任何事情都抱有刨根問底的興趣,問:“我是哪裏暴露了呢?”

“丹羽查到楓丹沒有一個叫埃舍爾的人。”阿遙眨眨眼睛,“而我想起來,你從來沒有吃過東西。”

埃舍爾是個研究狂熱愛好者,幾乎從來不出門,而他的桌子那麼亂,顯然不是一個會好好吃飯再把餐盤垃圾捆好丟到垃圾桶里的人。阿遙想起他堆得亂七八糟的桌子,裏面有零件有報告還有實驗材料,卻沒有發現任何可以充作果腹的食物。

——他從來就沒有進食過。

連龍都需要吃晶化骨髓和地脈補充能量,一個從來不吃飯的人,還會是正常人嗎?

“你不是一個機會主義者,所以不會打沒有準備的仗,御影爐心出問題的三次雷暴都是你製造的吧。”

“是。”埃舍爾承認道。

三次雷暴,包括在最初那陣地動天搖的山體塌陷,讓阿遙撿到人偶的那一次雷暴。

命運在冥冥之中同過去串聯到一起,第一次雷暴他撿到了阿散,第二次雷暴他救了踏鞴砂的官員,第三次雷暴撕開了之前的層層偽裝。

一切已經命中注定,早在最初的那一刻起,所有人的命運就已經如同紅繩一樣糾纏在一起,百般掙扎也脫不開,剪不斷也理不清。

阿遙在背後亮出了爪子,紫色的鱗片覆蓋了手指和掌心,尖

端的指甲反射刺眼奪目的光。他一步一步地靠近,直到埃舍爾進入爪子的攻擊範圍——

“如果需要建議的話,”埃舍爾擺弄手裏的心臟組件,“你不是我的對手,而我又很喜歡你,所以徒勞的掙扎還是放下吧。”

“你到底是誰呢?”阿遙平靜地問。

他突然升出奇妙的直覺,就好像知道埃舍爾一定會解答他的問題,也不會對他說謊。科學是建立在真實和物質上的哲學,此刻站在阿遙面前的,不再是一個費盡心思的間諜,而是一個絕對真實的科學家。

“如果你需要我的姓名。”埃舍爾停下手裏的動作。

瞬間光華流轉,那個長相平平無奇的楓丹男人在原地像煙霧一樣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湖藍色頭髮的高大男人,巨大的金屬面具遮住了他的上半張臉,邊緣反射出幽幽的冷光,而露在外面的下半張臉又有一半陷入黑暗。

阿遙只能看見他的嘴角在嗡動:“我是愚人眾第二席,你可以稱呼我為——博士”

阿遙:“……”

作為一條從來沒有踏出過稻妻的龍,他真的不知道愚人眾是誰,博士又是誰。

他茫然又無措地看着博士,心裏升出巨大的荒唐。

一個從來都沒聽說過的敵人,悄悄地潛伏在周圍,獲取他們的信任,再企圖用一場災難覆滅所有人,只為能讓愚人眾在稻妻的執政運轉中埋下屬於自己的種子。

在博士隻言片語的破碎信息中,阿遙才知道從來沒有什麼瘟疫也沒有什麼自然災害,博士真實提供了提高御影爐心鍛造效率的技術,然而御影爐心是魔神奧羅巴斯的心臟。

魔神死亡時,會帶來污穢將一切吞噬。

加速御影爐心等同於加速污穢的誕生,同時雷暴如同一個蓋在神無冢上的巨大罩子,污穢久久不散,逐漸成為吞噬生物生命力的元兇。

阿遙還以為他是因為抽血才會突然陷入暈厥和四肢乏力的狀態,其實不然,他會驟然虛弱只是因為他是一條對元素力變化極其敏感的龍,又太弱小,所以才會第一個倒下。

博士轉過來,靠在桌子上,那顆堪比神之心的動力裝置隨意地放在桌上,在他身後綻放流光溢彩的光華,而博士逆着光倚靠,就像黑暗全部加諸於一身。

他已經是第三遍問這個問題了:“小龍,你知道你的種族嗎?”

“越是元素力濃郁的地方,就越有可能誕生出元素生物,低等的有史萊姆、騙騙花,然而站在七種元素頂端的生物只有一個,蒙德有千風化作的特瓦林,璃月有岩石點睛的若陀龍王。”

他沒有再說下去,然而也不需要他再繼續了,像着魔了一樣,阿遙順着博士的話說下去:“而雷鳴之國稻妻也存在着這樣一條龍,原初的七條元素龍里還有一條是噬雷永恆的,”

“——我。”

所以他才會有這麼高的雷元素親和力,天地之中只有唯一的一條雷元素龍,只要依靠雷元素就能變強長大。

他真的是一條獨一無二pikapika的龍。

真的是龍啊!

情緒突然高漲,阿遙的眼睛亮得嚇人,灼灼的目光一動不動地盯着博士開,裏面是純粹的開心與快樂。

“我們來做個交易吧。”

博士也沒想到他居然這個時候還有心情提出所謂的交易,然而阿遙實在是太特殊太獨特了,能在弱小的幼生期碰到一條元素龍的機會可不多,哪怕是他都忍不住想聽聽接下來阿遙要做什麼。

阿遙眨眨眼睛:“你原本的計劃是讓污穢覆滅踏鞴砂所有人,然後等阿散回到踏鞴砂,讓他帶着丹羽的心臟去吸收御影爐心裏的污穢是吧。”

“可是你已經超越人類了,再折騰普通人又有什麼樂趣,而且有什麼課題,是比

得上我這條獨一無二的龍的呢?你不會阻止我的。”面對那張冰冷又無情的面具,阿遙興緻勃勃地提出自己的想法。

桌上除了心臟框架以外,還有一個暗淡無光的盒子,斑駁的痕迹和毫不起眼的表面讓人難以想像這居然是至關重要的用來消除御影爐心內污穢的裝置,內里需要一顆心臟才能驅動。

那隻原本用來偷襲博士的爪子從背後伸出來,而後從桌上撿起了這個盒子,消除污穢的裝置看起來又小又破,輕輕一捏就在龍爪的霸道力量下化為塵埃。

阿遙高興地說:“現在能吞掉御影爐心的只有龍啦,而你會放過踏鞴砂的所有人,讓他們在鳴神島無病無痛地度過圓滿的一生,還有遵從我們之前的約定,將一顆純潔無垢的心交給阿散,好不好?”

博士笑了一下:“好。”

契約成立,即使是博士也不會輕易違背諾言。

轉身出了門,門外大雨瓢潑,激得人眼睛都掙不開,如同第一次雷暴時,山色都被染成了黑。

而阿遙瞪大眼睛,直視着頭頂已經被污染了的御影爐心。他曾經想過要吃掉御影爐心,當時以為是玩笑,沒想到真的有一天會實現。

只需要一瞬間,阿遙就變回了龍形,相比於之前那條只有人手臂長的小龍,如今的阿遙已經有兩層樓高,還長出了爪子和角。可比起爐心他依舊很小,小到像是一隻奔向燭火的飛蛾。

飛蛾升至高空,長大嘴,吞下了燭火。

污穢在體內熊熊燃燒,就像吞下了一整座火山裏的岩漿,可阿遙並不覺得痛苦或是難過。龍想要的東西很簡單,就像他在踏鞴砂過的日子總是順遂又快樂,而這份快樂讓他想要回饋踏鞴砂的人類。

阿散要拯救踏鞴砂。

阿遙想。

那麼我也要拯救踏鞴砂。

丹羽要活下去,和也要活下去,雅美和桂木要活下去,每個人都會幸福快樂。

因為萬物天生天長,生命輪迴不休,死亡從來不是終點,如果被污穢燒死,那他可以化作一陣風,或者一朵雲,或者一朵路邊的櫻花樹,在暖春里將花瓣落在阿散的肩頭。

就如同一瞬的心動則是永遠的心動,在流轉千萬年的循環里,龍會陪伴着他的人偶,阿遙會陪伴阿散,永恆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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撿到一隻人偶[綜原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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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 2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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