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同居15年
化龍村跟很多農村一樣,在生死面前,總會不遺餘力地互相幫襯,不計報酬,不問喜惡,死後生前的什麼事,都翻篇過去。
眾人紛紛路過浦堯身邊,卻像個透明人一樣,沒有人願意多跟他說一句話,招呼一聲。
跟以往一樣。
村中偶爾會有幾個孩子玩炮仗的時候,扔幾個在他腳下,看他笨拙地跳腳的樣子哈哈大笑。
浦堯也會生氣,在孩子們調皮地纏着他問,“你爸爸呢?你媽媽呢?”的時候。
可能,這是他在這個村莊裏面,唯一不知道的事情。
每一次,他都想回答,可腦子裏面始終找不到答案。
他生氣了,就會跑到村口的山洞中,他的家裏,哭上一場。
等醒了,就好了。
看着眾人奔走相告的忙碌,浦堯轉身離去,喃喃自語着。
“藥婆走了,牙婆走了,虔婆走了,師婆、穩婆都走了,還剩下誰呢?”
浦堯一拍腦袋,“哦對了,還剩媒婆!”
快至村頭,有個七歲的男童立在牆邊晨尿。
嘩嘩的聲音吸引浦堯停下腳,站到旁邊痴痴地看着,看孩子撒完提褲,腦子哆嗦着一激靈,惹得浦堯好生羨慕。
只有七魄完整的人,才會有這種尿后的激靈,浦堯從來沒有過。
孩童轉身看着半蹲的浦堯,嚇了一大跳,隨即大罵浦堯神經病,帶着哭腔呼喊自己的父母。
他父親急忙出門來看時,指着浦堯口吐芬芳。
浦堯剛站起身,就被一腳踢在後腰上,向前挺了個趔趄,穩住身形后急忙疾步離去。
浦堯快步回到村頭,一人高的山洞口,破舊的紅布被兩根生鏽的鐵釘釘在上面。
紅日初升,霞光打在紅布上,再鑽到碧青的草尖晨露里,竟氤氳了些五彩的瑩光。
浦堯只匆匆掃了一眼方位,便撩起紅布鑽進了洞中,跳到石角處背靠石壁躺下,一把拉起被子雙手抱住。
瑟瑟發抖。
如此良久,直到看見對面的石腔內那塊蓋着紅布的一尺青石,發抖的神魂才漸漸安穩下來。
“唉~
又惹人生氣了?”
青石頂上紅布無風自動,翹起來一個邊角。
那聲音宛若幽冥之中的安魂曲,讓浦堯心神徹底安穩下來,望着那塊頂天紅點頭應道,
“嗯,看孩子尿尿,他父親生氣了!”
村民想對他發脾氣,那是隨時見到就可以的事情。
那聲音沉默了半晌,似是無言以對,半晌后重又傳來,
“那茅山道士走了?”
浦堯鬆開緊握的舊棉被,蹙眉道,
“走了!
他說,讓我也走,還說這裏不需要我們了!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他。”
浦堯說完,等了許久,卻驀地看到一個道袍白須的影子立在洞口,漸漸凝實成道人模樣。
原本蓋在青石頂上數十年不曾動搖的頂天紅輕輕滑落在地,露出一抱光滑的青石來。
在浦堯驚詫着圓睜的雙眼中,青石寸寸裂開,嘩啦啦地垮落地上,成了一堆碎塊。
道袍身影手中拂塵一抖,換到左臂之上,騰出的右手掀起洞口的紅色布簾,陽光如長虹貫入,照在浦堯的臉上。
“是時候了,我也該走了。”
浦堯大驚,起身上前拉住那道身影的袍袖,不舍地問道,
“你也要走?
那以後我頭痛了怎麼辦?
你們都走了,
我跟誰再說話?
哦,對了,還有小虺。
就只剩我和小虺了!”
一連串的問題問着,浦堯眼中噙着淚水,一十八年,能給自己點溫暖的,都要走嗎?
道袍白須的老者,此地的山神,浦堯只知道它叫輕崖子,這是第一次見他的真身。
初見,竟是別離之時。
輕崖子轉過身,伸手撫摸着浦堯略微凌亂,卻洗得素凈的短髮,嘆息道。
“你說坎龍井邊的那條蛟龍?
他應該也要走了。”
聞言,浦堯跌坐在地,地下自己親手鋪的石板,也冰涼。
輕崖子心中不忍,勸道,
“孩子,該走的終會離去。
路到盡頭,日後,你就看天行事吧。
我看你一向勤勉,三姑六婆的本事你也學了個七七八八,以後沒有供奉我的瓜果充饑,能不能混口飯吃就看你自己的命吧。”
浦堯昂首看了輕崖子一眼,止住淚水站起身,剛才的情緒似乎一掃而空,故作堅強地笑道,
“你的瓜果,五年前就斷了,沒有古爺爺的麵餅子充饑的時候,我都是吃樹芽和草芯才飽的。”
輕崖子沒有理會浦堯的話,只是自顧自地敘述着,
“十五年前,有個紫衣女子抱着哭鬧不止的你,月下獨行。
踏入化龍村時,你止住哭聲破涕而笑。
那女子便轉到村頭,將你放在這石洞裏。
那時,我石身前尚燃着明燭,隨後,那紫衣女子輕聲喚你‘浦堯’,落淚而去。
對於你的身世,我只知道這麼多。
多的,你也別問我!”
浦堯第一次被告知自己的身世,正要詳問,已被輕崖子堵住了口。
浦堯不甘心,還是問道,
“你是山神,還有神不知道的事嗎?”
見浦堯如此執着,輕崖子也只能搖頭苦笑道,
“我雖是神,也只執掌這方圓數十里的地方,我只能說我看見了的。
看不見的,我也不知道。
好了,孩子,我的時機已至,該走了。”
說罷,就欲轉身離去。
浦堯大急,在一個陌生的地方艱難活到十八歲,可這個地方對他來說,依舊是那麼陌生寒冷。
一把扯住輕崖子的袍袖,待他轉身蹙眉時,驀地跪地乞求道,
“我想出村去,能不能幫我!”
輕崖子神色大驚,呵斥道,
“你瘋了?
你越長大,那村口陰陽路的界力越強,會把你的僅剩的兩魂撕爛的!
可不是僅僅頭痛那麼簡單!”
浦堯晃了晃神,猛地一頭撞在膝下的石板上,一聲沉悶的碰撞聲響起。再抬頭時,額頭已鮮血淋漓。
“你也說了,我越長大,就越出不去。我再不走,就更沒有機會!
我不明白,小虺不過是一條蚯蚓,都能化身成蛟龍,離開化龍村。
為什麼我是個人,反而出不去?
我一直聽你的話從不求人,就求你這一次,求你這個神一次!”
說罷,浦堯用盡全身力氣,猛地再向膝下石板撞去。
輕崖子見狀,下意識地一甩拂塵,纏住浦堯撞向石板的額頭,這樣的舉動連自己都愣住。
當年只不過見浦堯可憐,忍不住與他說了會話,讓倔強的他拿一點供奉自己的瓜果充饑。
又見他頭痛可憐,教了他一些鎮魂的法術,根本算不上師傳。
如今離別不忍,又告訴了他的身世。
卻不想,終究還是沾染上了他的因果。
輕崖子搖頭苦笑,早已破開塵世煩擾成神的自己,難道心裏竟然還有對世人的憐憫?
良久,方才深吸一口氣,唏噓嘆道,
“你這痴兒,遇上你也是我的劫難。
罷了!
那蛟龍棲息的山巔,有撼天青巨石一塊,乃是日月交輝之處,常年陰陽交合讓石內誕生了一塊假光容魂玉。
再過百年,或許就能誕生靈智。
如今被一條青冠金紋蟒盤踞,你若能取來,滴血於其上,搜集遊魂散靈充斥其中,佩戴在身,可做假魂。
看起來三魂齊聚,騙得過村口陰陽界,只要裏面魂力充足,也能保你不受別人魂壓衝擊而頭痛。
能不能拿到,那便看你的造化了。”
說罷,輕崖子也不再逗留,一轉身撩起洞口布簾,腳下雲起,遁空而去。
浦堯連忙起身,追出洞口時,早已沒了輕崖子的身影。
有了離開村子的辦法,浦堯心中歡喜。
青冠金紋蟒?
聽起來好像很厲害的樣子,浦堯喃喃自語着,沉思良久,方才一咬牙道,
“山神說過,不求人!
我今天求了神仙,再求蚯蚓,不算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