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回、皇聖旨12時辰,大理寺眾人犯難
周玉明把羊肉吃凈,抬頭看看天上高懸的月亮,問道:“你以前是幹什麼的?”
崔鼎口中嚼着羊肉,道:“我是鶴軒人,順德三年募兵,任十一團步卒,前幾日在郎岱堡……”
他有些哽咽了,咽下嘴裏的羊肉,他接着道:“前幾日在郎岱堡十一團抗菁軍精騎,全團僅剩兩人。”
周玉明拍拍他厚實的肩膀,道:“你是旅帥,莫在下屬面前露出如此膿包樣。”
崔鼎點點頭,端着碗喝了一大口羊肉湯。周玉明斜着眼瞅瞅附近過路的行人,這時,一輛打扮華麗的馬車碾着地上的細土駛過來。
車上的脂粉氣讓崔鼎打了個噴嚏,道:“這京城就是繁華,抓把土聞聞都是香的。”
這句話把周玉明逗笑了,崔鼎抓緊時間吃光了羊肉,喝了兩大口湯,抹抹嘴道:“我好了,走吧。”
周玉明擺擺手,道:“不着急,你吃飽沒?”崔鼎嘿嘿一笑,道:“還真是沒有,朝食我都沒吃,就中午墊了口蒸餅。”
周玉明笑了,這個崔鼎還真是個直腸子,有什麼說什麼。他站起身,道:“走吧,我領你去吃磓子去。”
崔鼎笑了,周玉明領着他走了約有數十步,見一賣磓子的小攤,兩人扯把凳子坐下。
(磓子與現在的炸元宵其實極其相似。《太平廣記》裏寫,“要大台盤一隻,木楔子三五十枚,及油鐺灰火,好麻油一二斗,南棗爛面少許。……四面看台盤,有不平處,以一楔填之,后其平正。然後取油鐺爛面等調停。襪肚中取出銀盒一枚,銀篦子銀笊籬各一。候油煎熟,於盒中取磓子餡,以手於爛面中團之,五指間各有面透出。以篦子刮郤,便置包子於鐺中。候熟,以笊籬漉出。以新汲水中良久,郤投油鐺中,三五沸取出。拋台盤上,旋轉不定,以太圓故也。其味脆美,不可名狀。”就是用南棗揉成棗泥跟麵粉充分混合,再和以上好麻油,將麵糰揉至極軟后,裏面裹上甜餡,或是栗子泥,或是櫻桃泥,放到油鍋里炸,再迅速過冷水放涼,然後取出再炸,重複三五次,圓滾滾的磓子酥脆香甜直擊味蕾,“味美不可名狀”。)
那小販問道:“客,要多少?”周玉明丟給小販一串銅板,道:“先來兩小碟,多的錢,改日我這兄弟再來吃。”
那小販接住這串銅錢,喜得眉開眼笑,道:“客且稍等,磓子一會兒就到。”
周玉明從一邊賣米酒的小攤上?了半斗酒,扔給那老丈十個銅子,先喝了一口,問崔鼎道:“喝不喝?”
崔鼎搖搖頭,道:“不喝,怕醉。”崔鼎清楚的感受到六皇子是給了他一個套,他若是喝了這酒,六皇子就會認為他無心公務,不堪大用。
周玉明笑笑,又喝了兩口,把葫蘆瓢還給老丈。崔鼎在一旁吃着磓子,周玉明撣撣衣服,看向了數十步外賣古樓子的小攤。
這時已到了亥時,但西市的人卻是越來越多了,周玉明摸摸額頭,看看自己的身後。他心中有些煩躁,卻又不知這煩躁是從何處來的,好似一股沒由來的火烤着他的身體,讓他難受不已。
順德八年
十二月二日亥時?人定
皇宮後宮
玲瓏剔透的明月,使得星空成了不夜天。
曌帝看着手中的奏摺,用手指摁摁緊皺的眉頭。奏摺上清晰的寫着:
居鳴、湖溪、柳川各地時長者早有五月未見滴雨,秋日粒米未收,現州府庫中糧絕。
菁商乘虛,
於居鳴各地賣糧,米一斗竟已到七千錢。日前,馬食之料以倒之牆中麥?以代。現今……
曌帝不敢再看,他心中湧起一陣怒氣,他又扯開摺子繼續看下去。
現今已用淘洗過之馬糞飼馬。關輔尤甚,米斗千錢,往聖上早做決斷。
曌帝合上摺子,他心中升起一陣恨意,罵道:“他奶奶的溫老七!戰場上打不過老子,倒跑我大曌來刨錢來了!”
一旁的太監嚇得身子一顫,不由得後退兩步。
曌帝拾起筆,龍飛鳳舞的批道:
國庫之糧,不日便達。愛卿優思良苦,深得民心,朕甚慰之。
另,卿當派軍驅逐菁商,不然,大曌國庫空虛,將被賊人乘虛而入。
曌帝把奏摺合上,甩到桌角上,又拿起了另一本,他正要翻看,一個小太監急急慌慌的跑進來。曌帝眉頭一皺,正要呵斥,那小太監叩道:“皇上,六王妃進京了。”
曌帝眉頭一松,可算來了一個好消息。他摸摸自己細長的鬍子,道:“現到何處了?”
那小太監回道:“已過宮牆,就要到前殿了。”曌帝點點頭,道:“六王妃舟車勞頓,先帶她到紫棠宮去歇息,過會兒朕去看她。”
小太監回個“喏”,快步去了。
曌帝看向手中的奏摺,上寫着“周玉立呈”。他打開奏摺,上面以清秀的瘦金體寫着:
聆賊已逃數日,現還見其蹤。另,聆、菁、邵三國已有賊潛入玉明,欲攜聆賊脫逃。
曌帝眯眯眼,聆、菁、邵三國有舊怨,如今為了救這個胡人趙弈白竟然連手了。他敏銳的嗅到了不對勁,端起茶杯送到唇邊,他又放下,道:“來人。”
一個老太監走過來,曌帝道:“你到大理寺傳朕口諭,今限周玉立、周玉明領大理寺,須於子時起十二時辰內擒賊得成,不然,便問其懈公怠務之罪。”
老太監回個“喏”,慌忙跑出宮外。
曌帝冷哼一聲,又端起茶杯,看着杯中棗紅色的茶,他冷笑一聲………
亥正西市
周圍的人流開始慢慢變得少了,各個小販已經開始收拾東西,準備回家。
周玉明低頭看看茶碗裏皎潔的月光,撇了一眼空蕩蕩的路面,道:“走吧,回大理寺。”言罷,他站起身來。
崔鼎點點頭,摸摸腰間的雙錘,起身跟上周玉明。
周玉明走在前面,不自覺的把手搭在腰間懸着的刀柄上。崔鼎皺皺眉,加快步伐跟上周玉明。
他問道:“現如今該如何抓聆賊?”周玉明晃着腦袋,道:“先回大理寺,聽我二哥的令。聆賊,哼,不好捉。”
崔鼎眉頭皺的更緊了些。周玉明看穿了他的心思,拐過一道矮牆,他道:“你放心,我會一直在最前面捉聆賊。我到哪兒,你到哪兒。”
他的言外之意,一為讓崔鼎寬心,二為要崔鼎為他效力。
崔鼎雖然憨,但他不笨,他聽明白了周玉明的話中話。崔鼎隨即點點頭,道:“願為六哥兒牽馬持韁。”
周玉明眯眯眼加快了步伐,問道:“離大理寺還有多遠?”崔鼎答道:“朝前再直走一段便是。”
周玉明張嘴還要說什麼,卻看見一個太監小跑着奔向不遠處的大理寺。周玉明眉頭一皺,對崔鼎道:“快走,怕是來聖旨了!”
兩人快步跑進大理寺,那太監剛進大理寺,才立住腳,喊道:“快叫二皇子、六皇子來聽聖旨!”
周玉明在後面叫一聲,道:“我在這兒。”言罷,轉頭頭看看崔鼎,崔鼎穿着甲跑不快,這時才到大理寺門口,他靠在門框上,喘着粗氣,往嘴裏放了片薄荷葉。
“來了!”隨着聲音響起,一人走了過來。
來者一身玄色窄袖蟒袍,袖口處鑲綉金線祥雲,腰間朱紅白玉腰帶,上掛白玉玲瓏腰佩,氣質優雅,氣度逼人。
他的外表看起來好象放蕩不拘,但眼裏不經意流露出的精光讓人不敢小看。一頭烏黑茂密的頭髮被金冠高高挽起,一雙劍眉下卻是一對細長的桃花眼。
周玉明見了來人唱個喏,道:“二哥。”周玉立一笑,道:“六弟回來了。”
那太監有些煩躁,道:“我來是傳皇上口諭的,兩位皇子,跪下聽旨吧。”周玉明率先跪下,周圍的大理寺官員也跟着跪下。
那太監拉着長調,道:“皇上有旨,今限周玉立、周玉明領大理寺,須於子時起十二時辰內擒賊得成,不然,便問其懈公怠務之罪。”
周玉明、周玉立齊聲道:“臣領旨!”兩人叩了,各自站起身撣撣衣服上的土。
周玉立問那太監道:“皇上的旨宣完了?”那太監點點頭,不假思索道:“當然,二位皇子還當……”
周玉立走過去,打斷了他,道:“父皇讓你來宣旨,我很高興。但你剛才說話的語氣,我不喜歡。”
那太監有些詫異,抬頭要說什麼,卻被周玉立一腳踹倒,他不知什麼時候手中多了一根朱紅棍子,此時死命的朝那太監甩去。
周玉明在一旁從崔鼎的荷包里夾出一片薄荷葉,他聽着太監的慘叫聲和木棍打在肉體上沉悶響聲,緩緩的把薄荷葉放進嘴裏。上前道:“二哥,畢竟是父皇的人咱還是要給些面子的。”
周玉立又狠狠的給了那太監一棍,撇了棍子,喝道:“討打的奴才,還不謝過六皇子!”那太監慌忙爬起來謝周玉明。
周玉明跟周玉立背過身,小聲道:“二哥,就一個閹人,你至於這麼生氣嘛?”
周玉立擺擺手,道:“別提了,這兩天正憋着一股火呢。那聆賊跑了,至今無蹤,急得我舌本(即舌根)疼。”
周玉明皺起眉,道:“父皇只給了十二個時辰,此時離子時已不遠了,現該如何?”
周玉立摁摁眉心,道:“老六,你憑良心說,二哥以前對你怎麼樣?”周玉明一笑,道:“自然是還行。”周玉立眯眯眼,道:“你跟我來。”
兩人快步走進屋內,周玉立道:“六弟,二哥實話跟你說了,現如今真是沒了線索。十二個時辰,我們要吃掉三國的暗樁。”
周玉明嘆了口氣,道:“趙弈白是父皇點名要活的,那其他人……”他看向一旁靠着木架的二哥,周玉立點點頭。
周玉明一笑,道:“如此便好辦了。”
周玉立端起一杯茶,道:“我把崔鼎給你,此人雖疏忽讓趙弈白走了,但也情有可原,帶着他,賊人傷不到你。”
周玉明看看立着的周玉立,周玉立明白他的意思,道:“我也要出去拿人,這裏的指揮還是大理寺卿劉蕭柏。咱倆,哼,是少卿。”
周玉立喝了口茶,道:“我領着徐勇信,從西市開查。”
周玉明搖搖頭,道:“二哥,你留下坐鎮,別人……”他看向屋內悠然喝茶的老者,道:“我信不過。”
那老者端杯的手停了一下,周玉明不等他反應,便衝出門外,厲聲吼道:“崔鼎!領虎賁軍!查暗樁!捉聆賊!”
崔鼎吼聲“喏”,周玉明對一旁站着的年輕人道:“去給我找身衣服,弄套甲。”
年輕人唱個喏,連忙去了。
周玉立看看周圍,發現其他人都抻着脖子往外看,不由得怒道:“你們還閑着看什麼?馬上去查!城門監的檢錄、各處街鋪的訊報,都給我徹查一遍,快!”
大理寺的官吏們趕緊紛紛回到自己位子,埋頭開始工作,殿內又陷入忙碌。
暗樁、趙弈白、菁探、邵人,這牽扯着三國勢力,周玉立感到一陣寒意。誰也無法想像,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他把外袍胸襟扯開,此時正是臘月,可他的額頭上卻冒出了細汗。他將雙臂撐在木桌旁邊,身子前傾,鐵青着臉喃喃道:“實在不行就只能派人挨家挨戶的查了。”
那屋裏的老者站起身,走出來,道:“二哥兒,要我說……”周玉立怒喝道:“劉寺卿!二哥兒是你叫的嗎!”
劉蕭柏被突來的怒吼嚇了一跳,不再說話。周玉立見老者不再言語,道:“從現在開始,大理寺由我和六皇子全權接管,出了事,讓皇上砍我的頭!”
周玉立接過一個小吏端來的茶,忽然又想起來什麼,開口問道:“徐勇信何在?”
一個臉上長着細髯、穿着鎖子甲的壯漢走過來,道:“末將在!”
周玉立挑挑眉,道:“你領龍武軍,自西門查起,切勿走了賊人!”徐勇信立刻起身,飛奔而出。
周玉明換了一身貼身軟甲,把螭龍刀、擘張手弩掛在腰間,和崔鼎領着虎賁軍快步走出大理寺。
大理寺前的拴馬石前有兩匹涼州驃騎,駿馬額頭前有一條醒目的翠玉帶抹額。
周玉明翻身上馬,與崔鼎道:“從西市開查,寧枉勿放!”
崔鼎愣了一下,西市人員眾多,雖都有度牒,但可疑之人絕不在少數,查清這些人的來歷至少要花費兩個時辰,而且他們身着厚鎧,奉大理寺之命拿人,那賊人一見他們影子就跑,崔鼎十分犯難。
崔鼎抖抖身上的那身黑光龜背龍鱗甲,咬咬牙,道聲“喏”,領着一隊虎賁軍大步朝西市跑去。周玉明一拽韁繩,驅馬領一隊往東門奔去。
周玉立摸摸腰間掛着的玉佩,喝了口茶,罵道:“該死的聆賊!”
外面打更的更夫敲了聲鑼,拖着長長的尾音道:“三更了!”
順德八年
十二月二日子初?夜半
寧靜,悠遠,黑夜。世界都睡著了,彷彿一切都歸於混沌,夜無光。
街道上狂奔着一匹棗騮馬,一人驅馬不時驟停急轉,掀起極大的煙塵。
路邊上的幾個行人被嚇了一跳,紛紛咒罵著這個半夜驅馬狂奔、像個瘋子一樣的人。
但他們很快就發現了在那人的身後狂奔着的一隊虎賁軍。
他們身穿黑色步人甲,有的端着步弩,腰間懸着橫刀,有的拿着一根六尺長的步槊或長槍。他們保持着沉默,大步追趕着前面的棗騮馬,一時間,街上只有他們沉重的腳步聲和甲片的摩擦聲。
布槊和長槍上的紅綢與槍纓飄動着,隨着虎賁軍的步伐一抖一抖。
沒人知道他們將要去往何方,連他們自己也不知道。但周玉明知道,周玉立知道,曌帝更知道。
他們明白,如果不把這三方勢力絞殺在腹中……
玉明,將傾。
……………
皇宮子初
紫棠宮
月亮被遮住了。天空黑漆漆的,彷彿剛剛被墨汁染過了一般,偶有的幾顆星子似是圓潤的明月劃過天際時灑落的幾點光輝。大地上的一切都籠罩在凄靜的月光下,如時間卡殼一般寂靜,只是間或傳來一陣樹葉摩挲的細碎聲。
一個女子摸摸額頭上的花鈿,焦急的來回踱步。
女子身穿琵琶襟上衣,煙雲蝴蝶裙,頭髮梳成涵煙芙蓉髻,又斜叉梅英采勝簪,雖不是珍珠海寶,但卻儀態大方,舉止投足間平添着一份飄逸。
她端起茶碗,喝了口茶。
忽然門外傳出了一道尖細的聲音。
“皇上駕到!”
女子急忙跑出門外,慌忙要跪,卻被曌帝的一雙大手拉起來。曌帝笑道:“不跪。”女子點點頭,道:“謝陛下。不知六郎……”
曌帝一笑,道:“朕命他和老二去大理寺查案了。”他眯眯眼道:“大概要明日才能回來。”
女子輕笑着點點頭,曌帝坐到一旁的石凳上,笑道:“你是老六的好媳婦,你為老六做的事,朕都知道。打你出生起,你就沒過過一天好日子。”
他捋捋長髯,道:“來了玉明,就別走了。朕要好好補償你們,你父親在上月仙逝的消息,朕還沒有告訴老六,你們倆的事兒……過了年再說。”
何沐沐點點頭,道:“多謝陛下。”曌帝一笑,道:“一家人,別客套。你和老六的事早就該辦了,只是他一直沒返京,朕,也不能強架着他回來。”
曌帝抬頭看看何沐沐,道:“你一路舟車勞頓,朕就先走了,你好好歇息。”言罷站起身,慢慢悠悠的走出紫棠宮。
何沐沐靠在欄杆上,抱起伏在地上的一隻“哮鐵烏雲”,摸着貓柔軟的毛,她不禁嘴角上揚。她極力忍住笑意,可又止不住奔流的情感。
終於,她“噗嗤”一下笑出了聲,一旁立着的侍女不由得看看她。她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於是板起臉,抱着貓到屋裏去了。
…………
玉明子初
西門
一個小吏提着燈籠,那蠟燭搖曳的微光透出燈紙照在他的臉上,顯得格外鮮紅。
一個身着鎖子甲的將軍正在查閱着城門的檢錄,而他的身後,站着全副武裝的龍武軍。
那個管城門的小吏朝前傾着身子,問道:“徐將軍,這是出什麼事了?”徐勇信翻看着簿子,不咸不淡的道:“沒什麼事,例行檢查。”
小吏一笑,道:“徐將軍,您就別拿我打趣了。您是皇上身邊的辦差的將軍,沒事會來查城門檢錄?”
徐勇信冷笑一聲,道:“連你都知道我是在皇上身邊辦差的了,你這本事快趕上暗樁了。”那小吏嘻嘻笑着,道:“說笑了,徐將軍。”
徐勇信笑道:“沒有沒有,我可沒說笑。”他轉頭對身後的龍武軍道:“打一頓,最好要一個月起不來那種。然後抬回他家去,湯藥錢我出。”
那身後三個挎障刀的龍武軍道聲“喏”,提起醋盂大的拳頭,上前去打那小吏。那小吏慌了,罵道:“徐勇信!你臉上長狗毛了!你他媽翻臉不認人啊你!”
徐勇信抬手揉揉后脖頸,眼睛盯着檢錄,道:“別怨兄弟,你啊,知道的太多了。知道太多也沒錯,但你不應該說出來。”
他冷笑一聲,徐勇信不是第一次見到這種知道他身份的聰明人了,但這個小吏實在是太“聰明”了。
他把檢錄揣進甲里,對身後的龍武軍招呼一聲,朝最近的門戶走去。
徐勇信是曌帝信任的人之一,他沒有卓越的戰功,也沒有特別聰明的頭腦,但是曌帝就看中了他。不是因為別的,就只因為他從不幹政,不權衡利弊,只聽曌帝的話。
他活像一隻獵犬。
徐勇信站在一扇門前,身後閃過兩個龍武軍,上前敲門。隨着一陣急促的錘門聲,門被極快的打開了,露出一個黝黑的面孔,那人罵道:“哪個撮鳥來……”
可當他看見在火光下閃爍的甲片時,他愣住了。一旁的一名龍武軍踢開門,喝道:“龍武軍查戶,阻者立捕!”
徐勇信對身後的龍武軍道:“兩人一組,立刻查戶,遇賊立捕!”眾人唱聲“喏”,各自去了,他領着五名龍武軍朝一個深邃的小巷拐去。
巷子裏一片漆黑,兩名龍武軍快步走到前面,後面的龍武軍遞過火把,兩個士兵用火把一照,火光中顯出一道木門。
一個士兵把火把遞過身邊的人,上前敲門。徐勇信覺得有些睏乏了,便從荷包里摸出一把薄荷葉,對身後三人道:“來,一人來點,今夜莫要懈怠。”
三人拿了薄荷葉,那前面敲門的龍武軍回道:“將軍,門內無人應。”
徐勇信突然心中升起一陣“大事不妙”的感覺,他把薄荷葉放進嘴裏,擺擺手,叫道:“刀!”
一旁的龍武軍急忙把一把陌刀遞到徐勇信手裏,徐勇信大喝一聲,輪動陌刀,一刀將那木門砍破,門旁的兩名龍武軍用肩膀狠狠撞在門上。
只聽吱呀一聲,門板倒在地上,那兩名龍武軍“噌”的拔出刀來,疾步衝進門內。
可屋內除了乾草以外再沒有其他東西,徐勇信看看三面露出麥?的土牆,摸摸鬍子,鬆了口氣,道:“撤。”
徐勇信本來是在曌帝身邊的仗刀將軍,但極少有人見過他的臉——見過的基本都死了。
而這次曌帝派他到大理寺,他沒有猜出是何用意,但他敏銳的嗅到一股非比尋常的氣味。他明白,這次事關朝廷,事關曌帝,甚至……
事關大曌。
徐勇信快步走出小巷,他提着陌刀,口中嚼着薄荷葉,對周圍的士兵喊道:“仔細查,誰要是放走了賊人,我砍他的頭!”那周圍的龍武軍吼聲“喏”,一時間,錘門聲越發大了。
徐勇信提着陌刀坐到一塊青石墩上,眯起眼看着忙碌的龍武軍們,他心中隱隱有了不安的感覺。
茲事體大。
他心中響起這句話,徐勇信“呸”的一聲吐出口中的薄荷葉,看向了天上月亮。
火光中,幾個百姓被轟出屋子……
東門子初
黑色籠罩了一切房屋,月色朦朧,樹影婆娑,風兒輕輕,吹拂着樹木的枝條,發出“簌簌”的聲音。
一匹棗騮馬被拴在朱紅的門柱上,它打着響鼻,時不時不安的刨刨前蹄。而它的身旁,正是翻閱着簿子的周玉明。
一名穿着雙翻領栗色短袍的老吏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周玉明看着檢錄,時不時又看向得瑟的老吏。老吏做署吏這一行已有二十年,見過的商隊和貨物太多了,早練就了一雙犀利如鶻鷹的眼睛。
他看着面前年輕卻不失英武的年輕人,心中“咯噔”一聲,他意識到這很可能是要出大事。老吏揣起手,身子前傾着,問道:“敢問……”
周玉明翻着檢錄,頭也不抬的道:“大理寺少卿。”老吏心中一驚,暗地裏道一聲“果然”。他看看周玉明身後的虎賁軍,問道:“明日……不會出什麼事吧?”
周玉明眉頭一皺,抬起頭來。老吏在火光中看着這映紅了的面孔,不由得咽了口吐沫。周玉明看看他,又低下頭仔細看着簿子,提醒道:“呆在家裏最好。”
老吏心中湧起一陣寒意,自己果然猜的不錯。他連忙道謝道:“多謝少卿了。”周玉明咬咬牙,十分簡潔道:“不必。”
他的目光忽然定格在一頁紙上,那紙上赫然寫着“菁”字,下面便是一列人名:
付清理、章求圖、李子初、牛ニ慶、劉偉傑、許和、何楚、劉蕭、何處理、許絨、許徐、歐陽夏丹
周玉明數了數,共一十二人。可算抓住他們的狐狸尾巴了,他心中大喜,問一旁的老吏道:“這十一人是你登的?”
老吏趁着火光看上一眼,點點頭,道:“是我。”周玉明眨着一雙狐眼,問道:“可記住了他們何時來的?”他的語氣帶着些許無奈,可老吏分明看見他眼中閃過一道狡黠的光。
老吏抿抿嘴唇,道:“他們……應該是今天辰時來的。”
辰正東門
陽光透過淡薄的雲層,照耀着白茫茫的大地,反射出銀色的光芒,耀得人眼睛發花。
吏使們一手持簿,一手持筆,站在西市西入口的兩側,面無表情地一個一個查驗通關文牒和貨物。
老吏飛快地為一隊聆國客商做完登記,然後對排在後面的人招招手。一個穿着雙翻領紅色短袍的胡商走過來,把過所單手扔過來。
老吏接過去看了一眼,頓時愣了一下。
這份過所本身無懈可擊。申請者叫作付清理,胡人,來自菁國。這次來到玉明一共帶了十一個伴當、十匹青馬和一峰駱駝,攜帶的貨物是已不時興的紅紗和賴兔皮貨。
他當時雖然沒有多想什麼,但也覺着有些奇怪。
十二個人,卻只運來這麼點貨物,均攤下來成本得多高?而且玉明作為曌國京都,更不缺這點紅紗和皮貨,就是說破大天,這點東西也只賣得三串銅錢。
老吏不由得皺起眉頭,他又看看面前的胡商,這個七尺多高的壯漢竟冒出細汗。
老吏還是有些詫異,但過所並無紕漏,他便將人放了進去………
周玉明眯着眼,良久沒有說話。身後的虎賁軍還是保持着雕塑一般的動作,一時間,除了風響,再無人聲。
許久,周玉明開口了,他問道:“可見他們往何處去的?”老吏捋捋花白的鬍子,道:“我特意瞅了一眼,他們好像是往西市的方向去了。”
周玉明心中一顫。玉明一共兩市,東市蕭條,遠不如西市繁華。西市商鋪眾多,流動人口多,且周圍門戶眾多。這十二個人潛進西市,就好像河入大海。
他皺起眉,看向了一旁的龍武軍,把城門檢錄揣進懷裏,慌忙解開拴在門柱上的馬……
……………
菁國京都
菁皇宮子初
菁帝仰卧在龍榻上,聽着何燁熠的啰嗦,往嘴裏放了顆葡萄。
良久,菁帝開口道:“你說這些,什麼意思?”何燁熠心中一沉,壞了!他想到用啰嗦戰局對菁軍不利來推卸責任,卻忘了戰術的基本是菁帝提出的。
而他,才剛剛意識到自己的愚蠢。他的手情不自禁的顫抖了起來,額頭上也冒出豆大的汗珠。
菁帝緩緩從龍榻上坐起來,反問道:“你的意思,是朕的過錯?”何燁熠慌忙跪下,忙道:“微臣不敢。”
菁帝挑挑眉,忽然笑了起來,何燁熠的身體更抖了。菁帝把桌上的茶碗端起來,冷笑道:“曌境內多地亢旱,朕特意挑此時與曌國開戰,可朕富國之境竟敵不過他膏肓之軀!”
何燁熠連忙道:“曌境亢旱,但國庫……”他意識到自己又說錯了話,便住了嘴,沒敢繼續說下去。
菁帝放下茶碗,道:“何燁熠,你確實是個將才,但是你的話,沒有一次讓朕高興過。”何燁熠頭上的汗流到了眼睛裏,讓他一陣酸痛。
菁帝笑一聲,道:“你不是常說你懂朕的意思嗎?你看你,哪一次真的懂朕的意思?朕問你,朕什麼時候說過'何卿深得朕意,百官當效仿之'啊?”
何燁熠咬緊了牙,道:“皇帝沒說過!是我胡說八道!”菁帝一揮衣袖,厲聲喝道:“掌嘴!”何燁熠揚起巴掌,朝自己臉上死命打去。每打一下,臉上便出一個鮮紅的掌印。
菁帝來回踱步,許久,菁帝不耐煩的擺擺手,道:“行了,你可以停了。”何燁熠擦擦嘴角流出的鮮血,道:“謝陛下。”
菁帝拿起一顆葡萄,對着燭光看看,道:“既然朕打不過曌,那朕就掙他的錢,居鳴、湖溪、柳川各地我菁商大賺特賺。哼。”
他頓了頓,道:“聆國的暗樁在玉明知道了一個不得了的事情,也許,能把曌國推倒。”
他說完,點點頭,把葡萄放進嘴裏,對何燁熠道:“我已經讓你手下的人去了。”何燁熠驚出一身冷汗,他明白了,菁帝已經不在信任他。
他突然有些慶幸,慶幸自己放了周玉明,他有了投曌的資本。何燁熠眯起眼看看菁帝,他暗自有了打算。
菁帝看着搖曳的燭光,道:“你……回去吧,朕,乏了。”何燁熠唱個喏,快步走出大殿,在回府的路上,他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投曌。
既然菁帝不再信任自己,那麼兵權怕是也會日益減弱,何燁熠眯眯眼,想到了一句話——先下手為強。一不做二不休,去他娘的狗屁菁帝,老子投了曌去。
何燁熠咬緊了后槽牙,一個大膽的計劃慢慢浮現在他的心中。
曌國
子初玉明
大地早已沉睡了,除了微風輕輕地吹着,除了偶然一兩聲狗的吠叫,冷落的街道更是寂靜無聲的。
此時,周玉明已帶着虎賁軍找到了崔鼎。兩人兵合一處,周玉明細講前事。崔鼎沉吟片刻,問道:“如此,該如何是好?若是挨家挨戶查,必要驚動賊人。”
周玉明點點頭,道:“我也知道,所以已派虎賁軍去報於我二哥。”崔鼎從荷包里摸出一把薄荷葉,問周玉明道:“要麼?”
周玉明點點頭,他早已心亂如麻,沒了打算。他舒開拳頭,崔鼎給了他兩片薄荷葉,他一氣全放進嘴裏,像是報復一樣的嚼着。
他看看遠處更夫燈籠的燭光,更加賣力的嚼着薄荷葉,道:“還是不能只顧西市,別的地方也要查。萬一賊人沒藏於西市,豈不是……”
崔鼎看看眼前的少年,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他有些愚笨但又不失機敏。便安慰道:“六哥兒莫要心急,還是等二皇子的將令吧。”
周玉明“嗯”了一聲,陷入了思索。
夜色似墨,周圍寂靜無比,如果不是虎賁軍打着的火把,沒人能看清腳下的路。
忽然,他開口問道:“崔旅帥,如果你是聆賊,竊得了一重要的軍機。你會怎麼辦?”
崔鼎把雙錘鎚頭交叉於頸后,仔細的思索了片刻,道:“如果是我……肯定先逃出曌境,莫要讓人殺了。”
周玉明點點頭,問道:“那現在聆賊沒有出曌境,甚至沒有出玉明,這又是為何?”崔鼎眯起眼,遲疑了一下,道:“除非……那聆賊還有更重要的事情。”
周玉明挑挑眉,道:“我也是這麼想的,可……他還有什麼事情比活命更重要呢?”
崔鼎靠在一根栓馬樁,按理說,他們這些軍士用不着操心案子,他們只需要服從命令,完成任務就行了。但是這次,他看着周玉明的表情,意識到了不同尋常,他不禁也開始思索這個案子了。
周玉明的腦子在飛快的思索着,他在慢慢梳理着一切。
聆賊、菁邵兩國來支援的暗樁、曌國被竊取的情報……所有的一切都讓周玉明感到不寒而慄,曌帝到底被聆賊知曉了什麼?竟然慌的父皇勒令他和二哥在短短十二時辰內勘破此案。
他們要把菁邵兩國的暗樁梟首,還要生擒趙弈白。周玉明感到了任務的繁重,他已經想不出什麼了,腦子裏一團亂麻。
現在,他只能寄希望與那個穩坐在大理寺的二哥。
周玉明一陣煩躁,他扯開外袍的胸襟,一口啐出口中的薄荷葉。崔鼎看看他,沒有說什麼,他的心裏也是一團亂。周玉明的手不自主的搭上刀柄,他深呼了一口氣,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崔鼎看看周圍的土牆,從荷包里夾出一片薄荷葉,扔進嘴裏。
不到半個時辰,他們便心亂如麻,失了主張。他們沒了往日裏的機敏,有的只有木納的面孔,和疲憊的軀體。
周玉明咬緊了牙,看看一旁的崔鼎,道:“走吧,崔旅帥,去吃些東西。”崔鼎有些驚訝,他望向周玉明,不知他打着什麼主意。
周玉明笑道:“既然想不出來,那還是去吃些東西打發時間吧,一會兒將令來了,就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吃上東西了。”
崔鼎點點頭,兩人快步走向不遠處的小攤。兩人到了近前一看,是個賣團油飯的小攤,不免有些失望。周玉明撓撓眉毛,道:“行了,這個時辰,有總比沒有好。”
(團油飯:凡力足家有產婦,三日、足月及子孫腔為之,以煎媛魚、炙雞鵝、煮豬羊、雞子羹、餅、灌腸、蒸脯菜、粉糍、櫃妝、蕉子、姜、桂、鹽豉之屬,裝而食之是也”,就是把煎媛魚,烤的雞鵝,煮的豬羊、雞蛋羹、餅、灌腸,蒸脯菜、粉、資(糍)、櫃敉(jund,以蜜和米面煎熬而成)、蕉子、姜、桂皮、鹽、豆豉,裝起來蒸或者炒。)
周玉明遞給那小販八枚銅板,道:“先來兩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