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仇與救
……
一個多小時以前。
在彩虹色的光華中,王依依拽着陸肖走出傳送通道,直接出現在他的卧室中。
“真是太方便了,依依,這個能力實在是厲害。話說你會不會經常全國旅遊?”
即使已經不是第一次傳送,陸肖依舊對這種高效到不可思議的移動方式讚嘆不已。
王依依驕傲地挺起小胸脯,如果她背後有個尾巴,這時候恐怕已經開心地搖晃起來。
“厲害吧!我超級厲害的!我跟你說,我已經救下好幾個你這樣的新人啦!阿姨都誇我是新人救星!”
少女得意洋洋地背着手,在屋裏轉着圈,說道:“但是我不喜歡旅遊誒……我就喜歡在家獃著。”
嗯……
陸肖回憶一下“王奶奶”從搬過來到現在的出門次數……
大致為0。
那確實,您的確很喜歡在家獃著。
環顧四周,此刻屋裏依舊保持着昨晚少女與黑衣男的戰鬥痕迹,卧室里的小物件被戰鬥的氣流掀得到處都是,地毯破碎,屋裏着實有些亂。
抽屜里的東西似乎是被動過——所有地圖都被整整齊齊疊好,擺在桌子上。
那是之前來檢查第一現場傷亡情況的武官小隊,李莫名告訴過他,武官們對他的房間進行了搜查,但沒有任何破壞行為。
看着亂糟糟的屋子,陸肖思考了一下,覺得可以把收拾屋子的事先放一邊,應該先請自己的“救命恩人”吃頓好的,他邀請少女去離家不遠的一處不錯的飯店吃飯,王依依高興地答應了。
於是,陸肖捲起準備丟到樓下的爛地毯,帶着王依依吃飯去了。
……
離陸肖家兩公裡外,滄明有名的飯館,普和居。
包廂內。
陸肖和王依依坐在堆滿食物的圓桌旁。
兩人沒有對坐,而是挨得較近,王依依在風捲殘雲,陸肖則在不停給她夾菜。
“慢點,慢點吃,我又不跟你搶,來,肘子。”
“唔雪雪……唔唔呼嚕嚕……”
陸肖感覺自己在喂一頭小豬。
這個姑娘的食量絕對與她超人的戰鬥力相符,坐下不到十分鐘,她已經消滅了半個桌子的菜。
陸肖又招呼服務員補了三個硬菜。反正他現在半點不差錢,剛剛就收到短訊提示,第一筆五萬的補貼已經到賬。
再者說,對這個努力救自己命的可愛少女——先別管是不是被敵人穿了糖葫蘆,就說救沒救吧——他就算差錢,也絕對不能虧待對方。
再次用公筷把王依依面前的碗堆滿后,陸肖暫時閑下來。他吃了一口飯,一面拿出商彥君交給他的手機擺弄着玩,一面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嘴裏塞滿食物的少女聊着天。
“話說你為啥裝成個老太太啊?”
“依為卓葉(因為專業)……”
“額……我看你是為了好玩吧。”
“噸噸噸……哈!”王依依吞下嘴裏的食物,幹了一晚雞蛋湯,清爽地呼出一口氣,開心地說:“對!你也發現啦?阿姨也這麼說!”
“……”
竟然就這麼痛快地承認了……
陸肖實在不知道這個連十八歲都不到的少女腦子裏究竟在想什麼。
“不過也可以理解,你以現在的這副樣子獨自租房,確實容易引起別人的關注。”
“是吧是吧!我跟你說,雖然每次救人,房子都是阿姨給我租好的,但我每次都是自己化好妝的!從沒有因為年齡問題被人問過!我化老太太妝最專業啦!中年妝也不錯,
就是大叔裝有點難,肚子的部分不好墊,而且在遭遇戰中有點影響靈活性……”
陸肖失笑,他想像了一下王依依化裝成肚腩巨大的中年大叔。
腦子裏忽然出現自己那無良老闆劉能舉着個三刃電鋸與那黑衣男在一處的場面。
那畫面太美,嚇得他一個激靈。
少女依舊在喋喋不休地講述自己的光榮戰績,陸肖一面嗯嗯啊啊地敷衍,一面擺弄着手中這台樣式先進的軍綠色手機。
隨着手指撫過側面看似聲音鍵的地方,咔擦一聲,手機側面忽然彈出兩個小小的圓形物體。
陸肖皺了皺眉,這啥?
“那是耳機!你拔出來帶上,你的聯絡員就能立刻聯繫你的。”
王依依揮舞着筷子點了點那兩個彈出來的小頭。
耳機?
陸肖皺眉看了看這倆比鉛筆粗不了多少的小圓柱。
這麼小?
王依依一隻手舉着筷子往嘴裏塞了個春卷,另一隻手掏出自己的那個手機,懟到陸肖眼前,纖指輕輕一點,咔擦一聲。
陸肖看到,少女懟到自己臉前的是一個帶着兩隻兔耳朵的粉色手機,之前她拿着打電話的就是這個,而在手機側面,同樣彈出兩個小頭。
“哦……你的也是?這都是制示設計?”
陸肖饒有興味地拔出自己手機上那兩個小頭,發現有類似海綿的結構瞬間膨大起來,剛好變成普通耳塞大小,再捏一捏,很軟,往回一探,又可以瞬間通過磁吸結構收納進去。
“是的!學院的人也都有一個這個,都是院長從帝國弄到的,不用自己交話費,上網也都超快,隨時都可以聯繫到自己的聯絡員,很方便的。”
“有意思。”陸肖拿起一隻耳機放到耳朵里。
大蕭條持續多年,民用科技的進步屈指可數,二十年前的耳機是什麼樣,現在依舊。眼前這種設計,他還是第一次見。
而少女興高采烈的話也在他的腦子裏轉了個圈。
看來,“學院”與帝國的合作非常深入。
每個學院的覺醒者都有一台這樣的專用機,或許也意味着每個覺醒者都在帝國的監控之下。
忽然,耳機里傳來滴一聲。
隨即,商彥君悅耳的聲音響起:“晚上好,有事?”
額……陸肖有點尷尬:“晚上好,我說是在試耳機,誤觸了,你信嗎?”
“信~,為什麼不信?”商彥君的聲音中帶着笑意:“不過這才……不到一個小時,這麼快就想我了?”
陸肖啞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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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基地。
白明志辦公室。
房間的陳設整潔,沒有任何奢華的裝飾與昂貴的傢具,這個基地最高負責人的居所,比所有戰士的住房都要簡單,甚至堪稱簡陋,室內除了辦公桌、兩把椅子、一個文件櫃、一張行軍床和之外,沒有任何東西。
白明志正坐在桌前,認真看着手裏的一份文件。這時,敲門聲響起。
白明志喊了聲“進來”,商彥君推門而入。
女子款款走到他的桌前,拉過椅子坐下,笑了笑:“您喊我?”
白明志將目光從文件上收回,抬起頭看向眼前這個美麗的身影。
他不是第一次這樣與商彥君對坐交談了,無論是基地建立之初,還是日常處理事務,他們的溝通次數之多,連他自己都記不清楚了。
但白明志的眼裏看到的,往往不是一個聰慧幹練、明艷動人的女子。
而是一個小女孩。
那個二十多年前他去戰友家喝酒時,總會跳着過來給他開門,喊他白叔叔、要他抱抱的可愛小囡。
在白明志面前,商彥君則自然地收起了面對陸肖時的煙視媚行。
她無奈地看了看眼神複雜的白明志,嘆了口氣,掏出手機玩了起來,嘟囔着:“您又來了……”
她最受不了白明志這種看閨女一樣的眼神。
這意味着,接下來就是漫長的嘮叨與訓話。
“天色不早啦,您也早點歇着吧……”
商彥君繼續嘟嘟囔囔,就像面對讓自己沒轍的老爹。
女人這副其他人都未曾見過的滾刀肉模樣,讓白明志微微嘆息。
他清了清嗓子,耐心地說道:“彥君,你知道我為什麼喊你來。”
“你在審訊室里的舉動太過刻意,誰都看得出你有所圖。
“你還動用自己的權限,把他的聯絡員從基地安排的輪值人員換成你自己。
“我和他談合約時你雖然沒有說話,但你的每一個舉動,每一句話,甚至選擇坐在他身邊的位置,都在向他進行暗示,讓他認為,你在為他爭取利益。”
他頓了頓,嚴肅道:“彥君,你這是在玩火。”
商彥君的眼睛都沒離開手機屏幕,慵懶中帶着些許沙啞的聲音嘟囔着:“叔啊,這是你年輕時候的流行梗了,這都2035年了,您能不能換換詞兒?另外……”
她纖長的手指不斷擊打在手機屏幕上,手機里則傳出“叮鈴”、“叮鈴”的頂金幣聲音。
“我可沒玩火,玩遊戲呢。”
白明志氣得啪啪拍着剛剛合攏的文件:“我說正事兒呢!”
商彥君頭都沒抬,那雙好看的桃花眸子瞟了一眼將軍摔在桌上的文件,說道:“您慢點,這可是12級權限的機密報告,每次9級以上物品進出深層區都要小隊護送的。”
白明志平復了一下情緒,決定不跟這小娃娃計較。
他不理會商彥君的胡攪蠻纏,緩緩說道:“我之所以再取出來看一遍,就是因為你,彥君。
“我知道你想幹什麼。但那太危險了。
“危險的不只是你要做的事,還有這個人。
“這個陸肖跟我們接觸的時間太短,我相信在你的能力下,他展現出了一部分真實的想法。
“但這不代表他就是值得信賴的人,尤其……以你的目的而言。”
商彥君停下了擊打屏幕的手。
房間裏,只剩下那手機里傳出的經典bgm。
“我的目的……”
她幽幽嘆息了一聲,終於抬起頭直視着白明志的眼神,如同自言自語般低聲說道:“是嗎?”
白明志看着她那平靜的表情。
房間中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這是一個他從不主動觸碰的話題。如果不是這兩天商彥君突兀的異常舉動,他寧願一輩子都不去觸碰。
他有些痛苦的緩緩低下頭。
“對不起,彥君。
“是我的錯,我……”
他緩緩吐出一口氣,說出了那句他很久之前就想告訴商彥君,卻一直沒能說出口的話。
“我知道,你很恨我。”
這個彷彿永如鐵鑄的男人,此刻卻好像被什麼過於沉重的東西壓住了雙肩。
商彥君放下手機,從座椅上起身。
她繞過辦公桌,站到白明志身後,緩緩將雙手放在他的肩膀,輕輕為他捏着肩。
她的聲音很輕,有些飄渺:“叔,我不恨您。”
她看着這個永遠站得筆直,永遠將一切扛在肩上、藏在心裏的男人,這個她視若父親的老人,輕聲說道:“我從來沒有怪過您,真的。
“如果沒有您,我當年也一定會死。
“如果沒有您,我不可能活到現在。
“在我心裏,您和我爸一樣,您知道的。
“我真的不怪您,更談不上恨。但我知道,這些年過去,您一直無法原諒自己。”
她的聲音很輕,卻如落雷打在白明志的心頭。
“恨您的,其實是您自己。”
“您一直恨自己為什麼沒能為他們報仇,甚至當初為什麼沒能救下他們。
“可您什麼都沒做錯,那不是您的錯啊,我知道的。
“我們都知道,人力有窮時。
“至少,您救下了我。”
白明志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說完那句話后,他彷彿整個人都垮了一點。
商彥君看着他的背影,雙眼也有些濕潤。
這個老人,曾是她見過的最強壯的人。
她還記得,父親曾告訴年幼的她,白叔叔就是電視上演的那種兵王。
可不知何時起,白明志就老了。
他依舊站得筆直,整個人卻不像年輕時那樣高壯,似乎悄悄瘦小了一些,白霜也悄然爬上了他的兩鬢。
她捏着白明志的肩,就像一個女兒為孝順的父親舒緩疲憊,一面繼續低聲說道:
“所以,您也放下吧。我不怪您,您也不要再怪自己了。
“您和我,都不要把帝國與我的家仇,放到一個天平的兩端。
“那樣對您自己並不公平。
“這些年,您把我保護得很好。
“但有些事,我終究是要做的。”
白明志緩緩直起身體,他轉過頭,看向站着的商彥君。
那目光中有愧疚,有痛苦,甚至帶有一絲哀求。
可最終,這個永遠堅強的老人,卻什麼都沒能說出口。
商彥君看着他複雜的面色,眉宇之間同樣儘是哀傷。
“這二十二年,您從未與我說過這些。您不說,我就不說。
“您在保護我,引導我,希望我放下仇恨。可今天,您還是強迫自己說了出來。
“因為您發現我要做什麼了,對嗎?
“您知道這一次,我是真的會付諸實施的。
“陸肖,他是一個機會。我為他們復仇的機會。
“您知道嗎?他就像一團忽然迸現在大地上的火,他是活着的熔岩與雷霆。
“他就是我一直等待的那個希望。
“您看到了他的測試。我們見過的所有四階覺醒者,都不是他的對手!
“而且,您不是覺醒者,有些事您無法感同身受。我曾用能力撫過他的身體,我對他了解得更深。那一刻,我完全理解了李莫名的恐懼,那是怎樣的力量啊……
“那噩夢就寄居他的軀殼之下,在那魂靈中!它在晝夜不息地燃燒着、聚變着……
“我做不到的事,我們做不到的事,他可以做到!”
商彥君的聲音再無任何慵懶或哀傷,而是帶着壓抑的怒與恨:“叔,我終於等到了這一天。
“您知道,我是基地的首席心理醫生,但我知道,自己並不正常。我能感同身受地體察戰士們的創傷應激癥狀,因為我從來都與他們感同身受,二十二年,一刻不休。”
“彥君……”老人的聲音沉痛而傷感,他幾乎被愧疚與痛苦壓垮了。
他看着女孩那幾乎永遠帶着笑意的眼眸,此刻,那眸子已經被某種熾烈燃燒的恨意填滿。
商彥君的話語停住了。
她知道,自己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像刀一樣扎在他身上。那是她心中永遠翻騰、永無寧日的仇恨之火,也是白明志心底最不堪回首,最無能為力的愧疚哀痛。
終於,老人從她的臉上收回目光。
他怔怔地盯着那份秘級恐怖的文件,聲音嘶啞地說:
“好。”
“我不攔你了。”
“彥君,你去做吧。我會保護你的,盡我所能。”
商彥君為白明志捏肩的手停住了。
她就這麼獃獃地站着。
二十二年過去了,她終於等到了這句話。
二十二年來,她對自己的撕扯、塑形、錘鍊與鍛造,都在等待這一刻。
這並不是因為那復仇需要白明志的許可。
而是因為,那復仇需要她凝聚起生命中所有能聚集、收買乃至利用的全部力量,才能做到。
而一位帝國實權中將能提供的能量是不可或缺的。
可是,此時的商彥君沒有感到任何歡快的情緒。
沒有即將復仇的激動,沒有如釋重負開懷,
她什麼也沒感覺到,一如過去的二十多年。
她早已失去了對任何情緒的體察和反饋能力。
她對白明志說的話還是保守了,這副美艷的皮囊之下,那個千瘡百孔的靈魂,早已病入膏肓。
昨夜開始,她通過問訊陸肖時的暗示,誘導出養父對自己復仇慾望的猜測和不安;
今天下午,她通過合約談判時的細微舉動,坐實養父心中的猜想;
現在,通過輕聲細語,勾起養父內心深處對摯友的愧疚;
而在過去二十多年,通過沒有任何作偽的乖巧與孝順,在白明志心底,埋下名為父愛的種子;
再加之經年累月的精心誘導,讓白明志隱隱覺察,她始終沒有放棄復仇的慾望;
如今,白家夫婦對她的舔犢情深,尤其白明志對她的愧疚與疼愛,早已生長成隨時可以採摘的鮮美果實。
而今天,她終於藉助陸肖這柄鋒利的鐮刀,毫不猶豫地將老人的愛徹底收割,引爆老人心底潛藏多年的痛苦與不安,讓他屈服於她的復仇。
終於。
她展顏一笑。
那笑靨比萬千花朵綻放都要美麗,可老人沒有看到。
他背對着商彥君,如一頭被疼痛壓垮的老獅子。
忽然,她放在桌上的手機輕輕嘀了一聲。
這一聲很輕微,但白明志卻彷彿被什麼燙到一樣,幾乎從椅子上跳起來。
他看向那個手機的目光帶着些許絕望,甚至含着仇恨。
可商彥君卻以覺醒者特有的速度飛速繞過白明志的辦公桌,抓起手機,抽出一隻耳機戴上,帶着笑意說道:“晚上好,有事?”
她看了一眼彷彿驟然蒼老了許多白明志,可愛地吐了吐舌頭,做了個抱歉的手勢,便走出了辦公室。
“信,為什麼不信……不過這才不到一個小時,這麼快就想我了?……”
辦公室的門關上了。
獨坐的老人癱倒在椅子上。
他死死盯着桌子上那份《對2035-089-C6“LX”的評估報告》。
許久,房間內響起老人的喃喃自語:
“你……會救她嗎?”